洪萬良讀了一會兒自己手中的書,又讓身邊的護士替他取一本新的來,書名叫《大國醫(yī)改》。
護士沒找著,倒是刑鳴,眼明手快地在排排書架中迅速定位,把書取了下來。他走上去,遞給了洪萬良。
洪萬良讀書讀得專注,接過書時也不抬頭,只客客氣氣說了聲“謝謝”。直到去取書的護士重新回來,他才意識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刑鳴主動自我介紹,說自己來自明珠臺,叫刑鳴,是一位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
沒想到這翁婿說話的口氣竟然如出一轍,洪萬良和藹一笑說,看過刑鳴主持的《明珠連線》,年輕人很有想法,自己算得上是他的粉絲。
《大國醫(yī)改》的作者也是記者出身,語言犀利,句句都是拷問的姿態(tài),他在書中強調(diào)“無論是財政買單,還是醫(yī)保保底,中國窮人應(yīng)該有免費藥”。關(guān)于這件事,刑鳴與洪萬良進行了深度探討,兩人大觀點基本保持一致,但就細節(jié)問題展開了辯論。
主持人吃飯的家伙是嘴皮子,但公務(wù)員吃飯的家伙是心眼,嘴卻不能太利索,刑鳴大逞口舌之快,一舒心中所想,然后乖乖巧巧地自拾臺階而下,道歉說對不起,洪書記,我太年輕太狹隘,我偏激了。
但洪萬良一點沒有被頂撞的不愉快,還笑著問刑鳴會不會下圍棋。刑鳴坦承會一點,但只能算是臭棋簍子,小時候被父親逼迫著學(xué)過幾年,說是能夠開發(fā)智力。他一開發(fā)就開發(fā)出了業(yè)余三四段的水平,但仍舊不專心,五花八門的都想沾染,刑宏常批評兒子“博不精,專不透”,但他估計這點棋藝拿來唬唬老先生可能是夠了。
想到刑宏就想起那塊浪琴表,繼而又想起虞仲夜,他心如刀割。
洪萬良沒意識到眼前的年輕人臉色忽然變了,他技癢難耐,吩咐護士去找一副圍棋來,還主動跟刑鳴談起虞仲夜,他說早二十年,你們臺長經(jīng)常陪我下棋,但我現(xiàn)在老了,快退休了,遭你們臺長嫌棄了。
下棋的時候就更能放開聊了,多數(shù)時間是洪萬良問,刑鳴答,從工作到生活,事無巨細,話題有時也扯到虞仲夜的身上,盡管刑鳴滿腹疑惑,但他不敢問。
棋盤上兩人將將打個平手,洪萬良意猶未盡,約著第二天再戰(zhàn)。
刑鳴以一聲“洪書記慢走”送走了洪萬良,心里頗有些感慨,都說人活一口氣,氣這東西如夢又似幻,但活到洪萬良這個份上應(yīng)該算是值了。一個本身毫無背景的男人,從區(qū)區(qū)一個國營企業(yè)工人到工會主席、黨支部書記;從地級市市長到省委書記、政治局候補委員,還有一年就能功成身退。不管這老先生的平易近人是真是假,至少令人第一觀感不錯。
刑鳴連著陪洪萬良下了三天棋,棋盤上的乾坤是很講究的,他得絞盡腦汁只輸半目,還不能讓對方瞧出這點心思。每天回病房都已精疲力盡,還得應(yīng)付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向小波。
向小波來了。刑鳴能趕走養(yǎng)父與生母,卻趕不走這個狗皮膏藥似的便宜哥哥。他買了水果還有花,水果看著不新鮮,花像是路邊摘的。
頭兩天向小波表現(xiàn)尚可,打發(fā)走刑鳴本就看著別扭的護工阿姨,噓寒問暖,黏了吧唧的。但撐不了三天就原形畢露。他其實是來借錢的。
電話接通,向勇支吾,唐婉也支吾,向小波在一旁催著喊著:你們快跟他說呀。
向勇終于開口了,他說你哥想開間酒吧,已經(jīng)找了專門的資質(zhì)代辦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什么的很快就會下來,現(xiàn)在就差一點裝修的錢……叔盤出飯店的錢都給他了,你哥難得做點正經(jīng)事,算叔跟你借的,行不行。
刑鳴叫了一聲“向叔”,面無表情地耐心聽著,兒子到底親的好,想起向勇探病時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只想發(fā)笑。
向小波原以為搬出向勇唐婉,刑鳴就會乖乖掏空口袋。沒想到如意算盤打歪了,電話里刑鳴客氣有禮,但掛了電話之后,他仍一口咬定自己沒錢。
向小波嚷起來:“就你住的那個地段,開的那輛車,你說你沒錢,誆孫子呢?”
刑鳴聳聳肩膀,房子是租的,車貸還沒還清,口袋里就幾百,要抵用你就拿去。
向小波勃然大怒,跟上躥下跳的猴似的,開始口無遮攔:“這年頭電視臺不搞政審,不搞連坐?就你那家庭背景居然也能當(dāng)主播?你要今兒不給我錢,信不信我把你爸那點破事兒、還有你跟我那點破事兒全捅到你們敵對臺去?!”
護士們一擁而入,護工們也藏在門外偷聽熱鬧。向小波要錢不要臉,扯著嗓門大喊大叫,刑鳴態(tài)度輕蔑又強硬,就是一個子兒都不愿意掏。
“你能不能閉嘴——”醫(yī)生千叮嚀萬囑咐,像他這樣的急癥心肌炎患者切記情緒激動。刑鳴自己也知道,剛剛吼出一聲,便覺呼吸不暢,胸口跟遭了一記重錘似的疼了起來。
向小波卻突然閉嘴了。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病房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男人。刑鳴也不知道。
氣場太強了,像被強光晃了眼。向小波雖雙商常年欠費,但獨有一點能耐,能識人,還識得很準(zhǔn),只是一眼,他就認定這個男人身份不一般。
向小波問:“這位看著……好像是領(lǐng)導(dǎo)?”
虞仲夜微微頷首:“我是明珠臺臺長?!?br/>
掂量了一下這位一把手的行政級別,向小波的心思瞬間活了,繼續(xù)問:“我弟弟節(jié)假日的時候倒在工作崗位上,算不算工傷?”
虞仲夜微笑:“算?!?br/>
向小波借桿上爬,無賴相十足:“那我們做家屬的能不能得到補償?”
“勞動局有工傷鑒定標(biāo)準(zhǔn),臺里也有相應(yīng)的賠償措施?!庇葜僖共豢此?,卻只看著刑鳴,“但出于我個人的歉意,可以給你一點補償?!?br/>
虞仲夜讓向小波去找自己的司機老林,向小波顛兒顛兒地出去以后,就沒再回來礙眼了。一場大戲沒看著,群眾們都散了。病房里就只剩下兩個人。
虞仲夜問刑鳴:“你繼父的兒子?”
刑鳴點頭:“人渣?!?br/>
虞仲夜又問:“你說過自己少不更事,也是跟他?”
事已至此,想著方才的話虞仲夜該是都聽見了,刑鳴狡賴不得,再次點頭:“嗯?!?br/>
虞仲夜瞇了眼睛,雖不說話,但瞳孔里透出寒意,像那類兇殘的掠食者。
“我家的情形有點復(fù)雜……算了?!毙跳Q不想承對方的情,但眼下胸悶氣短,實在沒精神就那些都發(fā)了餿的過往還嘴,只說,“這錢,我還?!?br/>
虞仲夜看了刑鳴一眼,倒難得順著他那點死撐著的骨氣,也不強施于人:“還得上就還吧,還不上也不急。”
刑鳴仔細想了想,還真還不上。虛榮是他骨頭里的蟲,一直啃咬了他十來年。市中心租著兩室一廳,開名車,穿名牌,光手工含量極高的意版或英版西裝就好幾件,什么羊毛的,真絲的,羊毛真絲混紡的,使得他每每出現(xiàn)在鏡頭前都艷光四射,像只孔雀。
刑鳴低下頭,悶悶不樂好一會兒,努力勸說自己心安理得,然后扶著床沿爬起來。方才被向小波沒輕沒重地鬧了這么一下,這會兒氣有點提不上來,胸腔里頭還有怪聲,像捶了一通鼓后留下的雜音。
虞仲夜問他,上哪兒。
刑鳴回答,廁所。自己摘了吊瓶,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往衛(wèi)生間方向移動。過程中他極力避開與虞仲夜的目光接觸。他很討厭這個男人眼中這樣的自己,頹喪又失敗,虛弱又無能,精氣神全沒了,哪里還像孔雀,分明像條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