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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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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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后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御，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后，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風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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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郁郁寡歡，也曾關(guān)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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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公主只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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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春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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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三月里，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shù)十名皇城司侍衛(wèi)，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春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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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疏啼鳥遠，水靜落花深，宜春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春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于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春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tài)，任影飄池里，花落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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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她轉(zhuǎn)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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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并不太順暢。行至繁臺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周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呵道，車馬仍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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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保吉已復勾當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nèi)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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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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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士歐陽修權(quán)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尚，號為“太學體”。據(jù)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jié)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后結(jié)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布，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tài)，現(xiàn)在應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里刁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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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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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即刻策馬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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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wèi)，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shù)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wèi)卒只能環(huán)聚于他所騎朝馬周圍，盡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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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子有的怒發(fā)沖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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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學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于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xiàn)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于內(nèi)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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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nèi)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的太學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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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歐陽內(nèi)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余幾位考官王珪、梅摯、韓絳、范鎮(zhèn)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于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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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nèi)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zhàn)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而梅圣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zhàn)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瘒K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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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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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并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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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zhì)疑他的學問：“禮部試中，內(nèi)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么記得，《易傳》里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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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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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tài)尚算鎮(zhèn)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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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寫罷寄出，其后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將追回原稿，修改后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fā)現(xiàn)他只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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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此刻舉子提這個并非意在討論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諧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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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語立即把舉子的興趣引到了他閨闈事上，有人笑問張氏近況，有人開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后，歐陽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聲音，唱起了一闋《醉蓬萊》：“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紅藥欄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么？強整羅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后，亂了云鬢，被娘猜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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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詞語意丑穢，描寫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翹手，作女兒嬌羞推脫狀，越發(fā)引得眾人謔笑。而唱到后面，有好幾人揚聲相和，看來這詞并非此時新作，應是傳唱了一段時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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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詞也是歐陽內(nèi)翰填的？”圍觀者中有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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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衣人停下來，笑道：“若非‘天賦與輕狂’，誰能解詞中境界，長是為花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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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賦與輕狂”與“長是為花忙”是歐陽修另一闋《望江南》中的詞句。聽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適才唱的那首艷詞也出自歐陽修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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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兩眉微蹙，但一時也未出言駁斥。眾人笑聲益熾，我正思量著如何為歐陽內(nèi)翰解圍，卻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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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頎長，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邊，問道：“閣下可是鉛山劉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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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山劉幾，這名字我也曾聽過，在禮部省試之前，他作為擅長太學體的優(yōu)異生徒，被視為狀元熱門人選，而考試之后，世人如此驚訝，有一半也是因為看到他的落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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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衣人也不掩飾，揚了揚下頜，傲然笑道：“正是區(qū)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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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敬失敬�！蹦乔嗌朗咳撕κ┒Y，緩緩又道：“劉兄這一闋《醉蓬萊》詞意旖旎，柔媚婉轉(zhuǎn)，堪稱花間佳作，足以流芳后世，又何必將此詞歸于歐陽內(nèi)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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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頗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卻又被那人出言止�。骸按嗽~在下看來，已臻完美，但劉兄一向謙遜，這幾日仍反復推敲，多次問人意見，不巧問及我同年好友，這位同年又拿來問我，我拜讀之下大為嘆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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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聞言倒沒反駁，只是冷笑而已，想必這《醉蓬萊》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劉幾筆下，故意令人誤會是歐陽修寫自己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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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劉幾無語，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適才質(zhì)疑歐陽修寫錯試題的人跟前，道：“貢舉試題，雖每句皆須有出處，但并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變使民不倦’中加個“而”字，意義未改，但誦讀之下語氣更為舒緩，抑揚頓挫，更能體現(xiàn)詩賦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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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等一瞬，不聞聽者分辨，他又轉(zhuǎn)視周圍士人，朗聲道：“昔西昆鼻祖李義山詩文譽滿天下，一日拜謁白樂天，談論文體詩風，頗有自矜之色。其間問及白樂天奇思妙喻從何而來，樂天答道：‘某作詩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辭質(zhì)而徑——質(zhì)樸通俗，淺顯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書其事，切近事理，讓聞者深誡；其事核而實——內(nèi)容真實，有案可稽，使采之者傳信；其體順而肆——文字流暢，易于吟唱，可以播于樂章歌曲�！x山聞之，慚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來，文教衰落，風俗靡靡。圣上慨然嘆息，欲澄清弊端源頭，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為此曉諭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每每雕琢語句，為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連通順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論其他？西昆余風未殄，太學新弊復作。歐陽內(nèi)翰親執(zhí)文柄，決意一改考場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順應帝意之舉，又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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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此刻嗤笑，側(cè)目反詰道：“兄臺處處為歐陽內(nèi)翰辯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幾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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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衫士人笑而應道：“省試之前，我居于僻遠之地，此番應舉，是首次進京。鄉(xiāng)野之人，消息閉塞，歐陽內(nèi)翰欲革太學之弊，我也是省試之后才知道，考試時用的是一貫文風，并未曲意迎合，與歐陽內(nèi)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經(jīng)此地，才得一睹內(nèi)翰真容，而舉子人數(shù)眾多，內(nèi)翰更不會知我姓甚名誰。省試時我與諸位兄臺一樣，試卷經(jīng)彌封糊名及謄錄，無從作弊。雖勉強獲禮部奏名，參加了廷試，但對明日唱名結(jié)果亦無把握，或與諸位兄臺一樣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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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內(nèi)翰”是對翰林學士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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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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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舉子痛處，他們皆對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視，其中有人不憚以惡意猜測他目的：“若你們此前素昧平生，那現(xiàn)在你主動為考官辯護，必是想討好他，相與結(jié)交，求他讓你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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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士人擺首道：“唱名放榜雖在明日，但如今進士名次已定，豈會再更改？我若有心結(jié)交內(nèi)翰，早在貢院鎖試之前便上門拜謁，又豈會等到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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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舉子哪里肯聽他解釋，紛紛道：“誰知你此前有沒有上門拜謁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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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作弊明顯得人盡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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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你們此前不曾來往，日后若同朝為官，必定也會結(jié)為朋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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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子們越說越激動，竟轉(zhuǎn)而圍攻那青衫士人，開始對他推推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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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勢不妙，立即揚起馬鞭，“霍”地揮下，重重擊打在路邊的楊樹上，朗聲喝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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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子們聞聲一愣，都停下來，側(cè)首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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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環(huán)顧他們，道：“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諸位皆是讀書人，卻在這里詆斥師長，圍攻同年，豈非有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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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一時無人回應，于是我繼續(xù)說：“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今諸位髃聚喧嘩于街市，難稱操行恭謙；公然出言詆斥師長，對尊者更有失敬禮。諸位應舉，無非意在日后出仕，輔佐君王，為民求福祉。但若現(xiàn)在連‘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將來何談‘養(yǎng)民也惠，使民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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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反駁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圣上，你豈可以考官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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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師，而師與天地君親同列，應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師，其為人亦難孝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舨欢饚熜€┲�，那離犯上作亂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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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劉幾一聲冷笑，走至我馬前，道：“先生衣冠，似屬宮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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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身道：“在下的確任職于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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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斜睨我，道：“中貴人引經(jīng)據(jù)典，在下佩服。不過，我也想到一句圣人的話，用來形容中貴人，倒十分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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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不會有好話，但還是頷首：“愿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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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驟然振臂指我，厲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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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又連聲道：“你這樣的閹宦，平時奴顏媚骨慣了，滿口說著討主子歡喜的話，內(nèi)則邀寵于君王，外則獻媚于大臣，為求私利，毫無氣節(jié)，居然還敢引用圣人語言來指責天下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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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周圍的舉子旋即附和，都調(diào)轉(zhuǎn)矛頭指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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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門內(nèi)侍也敢妄讀圣人經(jīng)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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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閹宦，讀書意欲何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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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代內(nèi)臣，恃恩恣橫，我等還道國朝引以為戒，不會有如此禍事，但你這小黃門今日已敢攻擊士子，將來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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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國之禍，皆始于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訓，不許宦官預政事。貢舉選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種，而你公然非議應屆舉子，已是干政，為防微杜漸，現(xiàn)將你就地誅殺亦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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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相繼迫近，步步緊逼。我不覺引馬退后，面對如潮的斥責聲，我頭暈耳鳴，臉頰灼熱，難以抑止的羞恥感與身上的冷汗一樣，一層層自內(nèi)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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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在我身后不遠處揚聲喝道：“鄧都知，把這些犯上作亂的家伙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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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公主的聲音。我驚訝回首，發(fā)現(xiàn)她已從車中下來，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后，沒有侍女羽扇遮擋，只戴著個幃帽蔽住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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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她過來的鄧保吉領(lǐng)命，引臂一揮，守候于不遠處的皇城司侍衛(wèi)立即躍馬趕來。數(shù)十騎兵過處煙塵滾滾，馬嘶犬吠，行人驚呼，一陣短暫的喧囂之后，率眾鬧事的十來名舉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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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等人不服，跪著拼命掙扎，忿忿道：“我們只是想向考官討個說法，怎能說是犯上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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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一指我，道：“你們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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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一愣，問：“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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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鄧保吉從旁解釋：“這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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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聽見，立即下馬過來施禮，周遭百姓聽了也陸續(xù)下拜，鬧事的舉子大多緘默不語，只有劉幾還在含怒質(zhì)問：“今上禮眷文士，從不濫加刑罰，而今公主為私怨泄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違君父教誨，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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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們圣人說，和你們一樣很難養(yǎng)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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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還欲爭辯，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壓制道：“再說廢話，我立即讓他們把你押到大理寺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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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怒而低首，再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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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狀欲出言勸解，但剛開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么都別說了……剛才還費那么大力氣跟他們講道理，沒用吧？還不如我以直報怨、以暴制暴來得干凈利落……這些人，書越讀得多就越刁鉆，若你的道理講得通，他們也不會去圍攻歐陽內(nèi)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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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聞馬蹄聲又起，我們放眼看去，見是一匹適才未系牢的馬突然發(fā)力狂奔，跑得極猛，一腳踩死了一只臥于街道上的黃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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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見了，若有所思，隨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請公主允許臣對眾舉子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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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頷首答應，歐陽修遂轉(zhuǎn)朝眾舉子，手指那條適才被逃跑的馬踩死的狗，道：“剛才的情景，各位賢俊應該都已看見。各位既有心借貢舉出仕，將來便很可能會入館閣修書治史。修但請各位試書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賢俊用語比修的說法言簡意賅、通順直切，修明日便辭去翰苑之職，自請外放，再不預文教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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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舉子左右相顧，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開口回應：“有黃犬臥于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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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不動聲色，很快另一人又給出第二種說法：“有犬臥于通衢，逸馬蹄而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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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仍不語，轉(zhuǎn)顧其余人，于是又有人說：“有馬逸于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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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淺笑道：“若這樣修史，萬卷難盡一朝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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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聞言，揚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騮逸，逾通衢，臥犬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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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聲，循聲望去，見是剛才那位青衫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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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怒道：“我這話很可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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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里。我只是乍聞太學體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于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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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哼”了一聲，道：“想必兄臺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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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士人道：“歐陽內(nèi)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內(nèi)翰指教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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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再問周圍士人可還另有說法，而那些人大概見劉幾都已說過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請內(nèi)翰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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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歐陽修徐徐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馬殺犬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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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字言簡意賅，頗類太史公筆法。在一瞬的靜默后，公主先開口道好，圍觀的人群中也逐漸響起一片撫掌喝彩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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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再轉(zhuǎn)朝劉幾，和言道：“出仕入朝，無論任館職還是做言官，無論修史還是寫章疏，都應謹記‘文從字順’四字，行文須簡而有法、流暢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應怪僻晦澀。質(zhì)樸曉暢，方能準確達意，讓人易于理解。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道理說清楚了，不須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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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幾默然，似有所動，垂目沉吟，也不再爭論。其余舉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還在想歐陽修所說的一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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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又代舉子向公主求情，請公主放了他們，公主雖不悅，卻還是依言命皇城司侍衛(wèi)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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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鬧事舉子相繼退去后，公主問歐陽修：“他們?nèi)绱嗣胺改�，怎能不稍加懲戒？�?br/> ?
??歐陽修道：“治民以刑罰，雖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無所感化，于君國無益，不若曉之以理，齊之以禮，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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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道：“雖如此，但此番內(nèi)翰得罪的舉子太多，未必個個都能受內(nèi)翰感化，只怕還會有人伺機生事。我還是撥一些侍衛(wèi)護送你回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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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施禮拜謝，公主微笑道：“內(nèi)翰無須多禮。若真要謝我，以后就少寫些詩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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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歐陽修不解，我遂于一旁含笑解釋今上要公主背誦他大作之事，歐陽修頓悟，不由解頤，向公主欠身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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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連連擺手，笑道：“我是說笑的。朝中這么多大臣，我最愛看的還是內(nèi)翰你的詩詞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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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歐陽修，公主上車后，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馬四顧，見他展袖闊步，已走至數(shù)丈之外，忙策馬追去。待馳至他身邊，我下馬，拱手道：“秀才妙論，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諱，可否告之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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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士人微笑還禮，道：“學生眉山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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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告訴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請教蘇秀才：適才你所說李義山拜謁白樂天之事，出處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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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大笑，大袖一揮：“何須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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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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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士子在側(cè)，竟只有你一人質(zhì)疑，足見先生高才�！彼Φ�，又稍作解釋，“論事作文先有意，則經(jīng)史皆為我所用，何況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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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冊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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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中，公主先就在父親面前告了落第舉子一狀，把他們圍攻歐陽修之事說了，也敘述了歐陽修出題經(jīng)過，只是略去她威脅劉幾等人一節(jié)不提。鄧都知聞后與我相顧而笑，但也都沒多嘴補充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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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獲悉歐陽修之事，不由嘆息：“這些落第士人忒也囂張了。攻擊考官，這并不是第一出。據(jù)說歐陽修前日剛從貢院回到家里，便有人從墻外扔了一卷文書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見竟是一篇‘祭歐陽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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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揚眉道：“這等鬧事的舉子，不如抓一個來，殺一儆百，至少，也打斷他一條腿，或關(guān)他個一年半載的，估計他們就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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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他們更會口誅筆伐，連朝中大臣也會幫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鉗人口舌、焚書坑儒的暴君�！苯裆闲Χ鴶[首，諄諄教導：“女兒呀，這世上有兩種東西萬萬碰不得，見了也要繞道走，一種是馬蜂窩，另一種，就是扎堆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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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彎了腰：“真是呢，今日歐陽學士的模樣，可不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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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過之后，她也沒忘為歐陽修說話：“歐陽學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參加了殿試的舉子會落榜，難保這類事日后不會重演。爹爹總得想個法子，別讓他再被馬蜂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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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思忖著，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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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唱名，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為保護歐陽修，作了一個多么非同尋常的決定：這年凡參加殿試者皆賜進士及第，不落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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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數(shù)百人名字一個個唱出，令這次唱名儀式顯得尤為漫長。太清樓上的宮眷看得興味索然，好幾位打著呵欠，低聲抱怨說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狀元容貌并不怎么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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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屆狀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約三十，老成莊重，但論容止風度，自然遠不及昔日馮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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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公主與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點：進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為歐陽修辯護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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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看來對他也頗有好感，所以在眾進士于太清樓前拜謝皇后時，她特意命人多賜塊餅角子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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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見狀問：“徽柔也聽過蘇軾文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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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說沒有，也許一時也不好細說前因，便很簡單地找了個理由：“我瞧他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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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語立即引來宮人笑，她也懶得辯解，心中無所私，神色倒相當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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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含笑，亦顧蘇軾，道：“這蘇軾才思敏妙，文風跟歐陽學士有相似處。他有個弟弟，名叫蘇轍，今日也是一同中舉了的。如今兄弟倆在京城已頗有聲名，你爹爹前幾日看過他們的殿試文章后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說：‘歐陽修果然慧眼識人，本屆貢舉選出了不少文章才學之士，其中有一雙兄弟，名叫蘇軾、蘇轍的，皆為宰執(zhí)之材，蘇軾文章更為可喜。只是我年事已高，也許用不上這二位相材了，不過把他們留給后人，也不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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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歡，為何卻不點蘇軾做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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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道：“這我也不知道，回頭你自己向你爹爹打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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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公主果真問今上此事，今上笑嘆：“這事說起來竟是個誤會。殿試的試卷由考官先閱，再按考官建議的名次呈上來給我審批。起初歐陽修批閱殿試文章，見了蘇軾文章大為贊賞，有意定他為第一人，但那時試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誰，又覺此人文風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擔心這文章是出自他的門生曾鞏筆下，若點為狀元，恐日后惹人非議，便抑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閱卷時，雖覺第二人的文章好過第一人，但轉(zhuǎn)念想，歐陽學士既這樣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還是尊重他的意見罷。所以，最后還是按歐陽學士的建議定的名次，委屈蘇軾做了榜眼。豈料唱名后，進士入殿謝恩，我見歐陽修盯著蘇軾，一臉愕然，問他原因，他才低聲告訴我此事，我們相顧無語，都頗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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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進秩之時改封以國名，禮遇俸祿皆有所增加。這年六月，今上進封�？倒鳛閮紘鳌＿@時的歐陽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學士，繼知貢舉之后，今上又對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禮部侍郎，率禮院諸博士，為公主冊禮和婚禮擬訂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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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要重擬婚禮儀制，是因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規(guī)模和莊重古禮嫁女兒，而公主冊禮細節(jié)更是必須著意設(shè)計的，因此前國朝沒有一位公主曾行過冊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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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公主行冊禮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評，尤其是在今上進封苗淑儀為賢妃，賢妃辭冊禮，而今上從其所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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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學士胡宿為此進言：“陛下即位以來，累曾進封楚國、魏國二大長公主，都不曾行冊禮，今施于兗國公主，是與大長公主相踰越。何況賢妃亦蒙殊典進秩，若不行冊禮，母子之間一行一不行，禮意尤不相稱。書于史冊，后世將有譏議，必定會說陛下偏于近情，虧圣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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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次，今上并未接納他的諫言，仍命籌備公主冊禮，毫不掩飾地把他對女兒的偏愛明示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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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兗國公主受冊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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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制訂的新儀，是百官拜表稱賀于文德殿，戶部侍郎、參知政事王堯臣與樞密副使、禮部侍郎田況任冊使，自文德殿奉冊印至內(nèi)東門，此前由任內(nèi)給事的入內(nèi)都知前往儀鳳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之衣，冊使再于內(nèi)東門宣布奉制授公主冊印，內(nèi)給事再奉冊印入內(nèi)，捧冊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謝受冊印，升位受內(nèi)命婦賀，然后前往帝后殿中拜謝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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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宮中內(nèi)命婦早早地來到了儀鳳閣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來，于庭中受冊印，入內(nèi)都知也準時來到閣中，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而之后公主久久未現(xiàn)身，都知詫異之下又揚聲再請兩遍，卻也未見她有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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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賢妃在庭中統(tǒng)領(lǐng)內(nèi)命婦，不便擅離，遂目示我，讓我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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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內(nèi)之前先問了公主門邊侍立的侍女，她們說公主早已梳妝好，但不知為何，又懶懶地躺下，也不肯著禮衣釵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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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穿著襯褕翟的素紗中單，側(cè)身朝內(nèi)躺在床上，發(fā)髻由司飾精心梳過，倒仍是一絲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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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去輕聲喚她，她也沒有轉(zhuǎn)身，只是悶悶地說：“我不想行冊禮，你出去跟他們說，讓他們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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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未從命，道：“公主欲免冊禮，之前便應力辭。而今諸臣及命婦皆已就位，公主閉門不出，是失禮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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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我之前沒有力辭過么？是爹爹怎么都不同意。”她側(cè)首看我，兩眸暗無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讓他們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頭你幫我寫個謝罪的章疏交給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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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道：“臣只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內(nèi)侍，草擬章疏不在微臣職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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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不是曾請我遷你為翰林學士么？“公主起身，對我襝衽作萬福狀，道：“煩請梁內(nèi)翰為本位草擬一篇謝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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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著她話頭應對：“公主詔命于理不合，臣不敢代擬表章，謹封還詞頭，望公主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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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撫掌笑：“你連朝中大臣那點臭脾氣都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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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但笑不語。她猶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說，為我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快樂的么？你還說，你愿意為我做所有我想讓你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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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晚上跟她說出這些話后，我們的關(guān)系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似比以前更親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討論這事，這是她首次提及當日我的言語。隨著這話重現(xiàn)，雨夜中兩人相依的暖意好似春風拂過我心頭，那恬淡的喜悅?cè)缇埔话懔钊宋Ⅴ�，幸而，我殘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絕她的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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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臣這樣說過么？”我若無其事地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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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當然說過！”她立即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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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薄露笑意：“臣何時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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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下著雨，我在哭，后來你進來……”她微怔，大概意識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說了，瑩潔如細瓷的面上有一層緋色隱隱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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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忽略了她的異樣，輕描淡寫地說：“是么？臣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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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轉(zhuǎn)首喚來門邊的笑靨兒和嘉慶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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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要更衣么？”公主不滿地頂我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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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笑應道：“兗國公主冊文是歐陽內(nèi)翰寫的，臣猜公主一定會有興趣出去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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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過是一些溢美之詞罷了，有什么好聽的呢？”公主嘆了嘆氣，雖這樣說，卻還是任侍女將她扶到梳妝臺邊，戴上九翚四鳳冠，飾以九株首飾花，再穿上大袖連裳的深青褕翟，系白玉雙佩，加純朱雙大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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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將那一層層隆重的服飾披戴上身，她對鏡自顧，忽然朝鏡中身后的我笑了：“瞧我這樣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擺布的磨喝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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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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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zhuǎn)身正視我，以平靜的語氣說出一句令人感傷的話：“他們也把我當泥偶，包裝成一個花花綠綠的大禮物，然后，就該拿去送給那傻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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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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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兗國公主出降。那日凌晨，秋和親自為她化盛妝，以螺子黛畫出倒暈眉，將金縷翠鈿貼在她兩側(cè)笑靨處，兩彎月牙真珠鈿飾鬢角，頰抹斜紅，額繪鵝黃，一筆筆勾勒好了，再在兩眉間加一朵精心攢成的云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翚四鳳冠和金箔點鬢的時間，僅頭部的裝飾，就花費了兩個時辰，這其中，也有不少的時間是用來掩飾公主眼周異樣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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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公主很配合地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嚴妝之后穿好褕翟，系上金革帶和綬玉環(huán)，目光才越過侍女宮人搜尋到我，問：“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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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懈可擊的妝容美輪美奐，只是那沉重釵冠和多層禮衣束縛得她舉步維艱，姿勢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見最華麗的磨喝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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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么？我還是對她笑，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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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與禮院諸博士擬訂的公主婚儀頗循古制，令駙馬家用雁、幣、玉、馬等物，陳于內(nèi)東門外，再由入內(nèi)內(nèi)侍送入禁中。清晨駙馬李瑋乘馬而來，至東華門內(nèi)下馬，禮直官引其入內(nèi)，立于內(nèi)東門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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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先往福寧殿拜別父親。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淚，卻還是微笑著連聲勸公主：“別哭別哭，秋和今兒給你化的妝很美，可別哭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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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公主的鹵簿、儀仗已陳于內(nèi)東門外。從福寧殿出來后，公主在數(shù)百宮人簇擁下，緩緩來到內(nèi)東門，升厭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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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翟車駕赤騮六匹，車廂是赤紅色，飾以次翟羽，御塵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紅絲絡(luò)網(wǎng)、紅羅畫絡(luò)帶、夾幔錦帷。車廂內(nèi)外有金飾，間以五彩，兩壁有紗窗，四面雕有云鳳、孔雀，刻鏤龜文，頂輪上立著一只金鳳，橫轅上則立鳳八只。車內(nèi)設(shè)紅褥座位，有螭首香匱，設(shè)香爐、香寶。整個車身金碧輝煌，精致得像個精雕細琢的首飾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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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磨喝樂在左右侍女攙扶下進入這個首飾盒，門簾隨即垂下，完成了禮物的最后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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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公主升車，李瑋再拜，先引馬還第。待吉時到，公主車駕啟行。儀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數(shù)十人，各執(zhí)掃具和鍍金銀水桶，前導灑注，稱為“水路”。其后是兩列著紫衫，戴卷腳幞頭的侍者，擔抬著公主那數(shù)百箱嫁妝。之后跟著的，是數(shù)十名乘馬的宮嬪，皆著紅羅銷金袍帔，戴真珠釵插、簇羅頭面，兩兩并行于道路左右導扇輿，這一行列名為“短鐙”。再往后，便是數(shù)十名陪嫁隨侍的宮人內(nèi)侍和公主及后妃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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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厭翟車前后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圓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燭籠二十盞，行障、坐障各一�；屎蟪司琵堥茏佑H送公主，苗賢妃與宮中有品階的內(nèi)命婦亦乘宮車緊隨其后。車馬隊列浩浩蕩蕩，綿延數(shù)里，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涌動，觀者如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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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亦獲推恩進秩，階官升至內(nèi)侍殿頭，帝后商議后決定，給予我一個新的職務——勾當公主宅，統(tǒng)領(lǐng)公主陪嫁宮人內(nèi)臣，及掌管公主宅內(nèi)具體事務。此刻我著青色公服，騎馬行于公主車駕之側(cè)，許是服色與前面著褐衣的內(nèi)侍不同，我引起了圍觀者的特別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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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郎君穿青綠衣袍，莫不是駙馬？”有人指著我這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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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男子婚禮禮服是用與自己品階相稱的公服，若無官，便穿綠袍，故這人有此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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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有人駁斥他：“好沒見識！駙馬都尉是從五品，應該穿紅袍。這小郎君細白面皮，臉上無須，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黃門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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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話那位愈發(fā)好奇地盯著我嬉笑，道：“原來是個閹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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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置若罔聞，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視，面不改色，繼續(xù)策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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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仗隊列前進徐緩，遷延一個多時辰，才至公主與駙馬的新宅第。李瑋早已在大門前等候，俟公主降車，有贊者上前引駙馬向公主長揖為禮，迎接公主入內(nèi)，公主行至寢門前，李瑋又揖，并導之升階，請她入室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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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重理妝容之后，婚禮掌事者請公主與駙馬對位而坐，李瑋又再向公主一揖，才與公主同坐，對飲三次，再拜，然后接受皇后所賜的御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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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筵共九盞，一一行過后，皇后與諸內(nèi)命婦惜別公主，起駕回宮。公主最難舍苗賢妃，一路追至院中，拉著母親衣袖淚落不止。苗賢妃亦很傷心，但也只能含淚帶笑安慰她說日后可經(jīng)�；貙m，母女見面并不難。在內(nèi)臣催促下，賢妃咬牙推開公主，疾步出門，匆匆上車而去，沒有再回顧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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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悲泣不己，幾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韓氏忙著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攙扶，不料有一婦人倏地閃出，搶在我之前從另一側(cè)挾住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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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公主的婆母，國舅夫人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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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雖與苗娘子分開，但既進了我家門，便同我的女兒是一樣的，我會像你娘那樣，好好疼你�！睏罘蛉诵髡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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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嗚咽著，蹙眉看了看她。楊夫人盯著她面容，搖頭道：“嘖嘖，哭成這模樣，胭脂都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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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說著，一壁牽過袖子，就要去給公主拭淚，公主厭惡地決然側(cè)首避過，她卻還不放棄，依然笑著說：“滿臉都是淚，來，娘給你抹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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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左右躲避，頗有怒意。我立即喚過幾名侍女，命他們扶公主入室補妝。此時有一人闊步趕來，對楊夫人一揖，道：“國朝儀制，公主見舅姑是在三朝后，夫人此刻不宜與公主敘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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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公主宅都監(jiān)，我年少時的老師梁全一。他這些年在前省供職，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選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級內(nèi)臣去做公主宅都監(jiān)，職責是指導公主與駙馬行止，觀察他們起居狀況，定期通報皇帝。梁全一品行出眾，有良好聲譽，今上選擇公主宅都監(jiān)時，覺得在后省供奉官中無法覓得合適人選，我便向他舉薦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納，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為兗國公主宅都監(ji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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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楊夫人聽梁都監(jiān)這樣說，只好作罷，悻悻退往后院。心里大概很不自在，她邊走邊道：“這皇家規(guī)矩就是多，娶個媳婦，當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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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楊夫人過度的熱情，駙馬李瑋表現(xiàn)得相當穩(wěn)重，略顯拘謹，一舉一動都完全聽梁都監(jiān)與贊者吩咐。此后在與公主行同牢禮時，連咬那一塊羊肉時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時看贊者，像是擔心所咬的幅度不符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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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公主在此過程中一直面無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對面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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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隨行的宮人內(nèi)臣始終侍立在公主身邊，直到夜間新人入寢閣，才相繼入席，領(lǐng)受公主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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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整天的宮人們此刻終于松懈下來，一個個笑逐顏開，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獨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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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視公主新房的方向，卻又不敢就此深思。為掩飾此際的失神，我攬過一大杯嘉慶子此刻斟滿的酒，仰首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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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干脆的飲酒動作引發(fā)眾人一片喝彩，張承照當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辭，含笑一飲而盡。這越發(fā)激起了他們探試我酒量的興致，幾乎每人都斟了酒請我飲，我來者不拒，喝下面前每一杯，轉(zhuǎn)側(cè)之間見梁全一對著旁人敬的酒面露難色，便走過去，接過那酒，笑對敬酒的人說：“梁都監(jiān)不能多飲，這酒我代他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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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又多了一重繼續(xù)痛飲的理由。但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善飲的人。數(shù)十杯醇酒入愁腸，終于換來我意料中的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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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現(xiàn)在……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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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腦，抹去我最后的意識前，我模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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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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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不曾安穩(wěn)深眠。腦海中掠過的零碎夢境雜亂無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時我在畫院整理的畫學生筆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熱狂燥的感覺，仿佛有烈火在燃燒我的五臟六腑。我在這混沌夢境里奔跑，直到有一種清涼的濕意碰觸到我臉部發(fā)燙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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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涼觸?感持續(xù)了許久，一點一點，好似盛夏山間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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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令人愉悅的涼意中睜開眼，面前一段紅袖拂過，繼而映入眼簾的是公主美麗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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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她微笑說，又用手中的棉質(zhì)巾帕拭了拭我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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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的愣怔之后我迅速坐起，轉(zhuǎn)首一顧，見我身處公主宅內(nèi)自己的房間榻上，天色還只蒙蒙亮，庭戶無聲，而房中除了公主，便只有服侍我的小黃門白茂先侍立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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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劇烈的頭痛中艱難地思索，漸漸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驚，未及行禮，先就問：“公主，你為何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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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想看看你，就來了。是小白給我開門的。”她說，把巾帕投入身邊的一盆涼水中，擰了擰，又展開要給我拭面，自然得像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么喝了這么多酒？臉都燒紅了，一定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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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聲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應擅出寢閣�？旎厝チ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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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你要我回去守著那傻兔子么？”她黯然道，見我無語，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新婚之夜是怎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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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讓我難以作答，我低下頭，并不接話。她淺笑著，壓低了聲音說：“我事先囑咐了云娘和嘉慶子她們，就睡在我臥室外面，如果李瑋對我無禮，我開口呼喚，她們就立即進來。不過，那傻兔子還真是傻，見房間里只剩我們兩人，倒比我還緊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也不知該往哪里擺好。我就對他說，我不習慣與別人共用衾枕，讓他取一套被褥，在帳外另選一處鋪了睡。他也沒意見，抱了被褥在窗邊地上鋪好，就在那里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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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駙馬是在地上睡的？”我訝異之下脫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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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頷首：“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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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許久，才說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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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榻之側(cè)，豈許他人鼾睡？”她這樣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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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當年他出兵圍攻南唐，南唐后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國，他便如此回應。如今公主這樣引用，未免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我聽后不禁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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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是公主的夫君，并非‘他人’�！蔽覍λ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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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我而言，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陌生人�！惫鞯�，凝眸看我，話鋒一轉(zhuǎn)，又指向了我：“我以為，告訴你這事，你應該會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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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頗感窘迫，側(cè)首看窗外：“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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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guān)系么？”她反問，亦側(cè)身過來，一定要直視我的眼睛，然后笑道：“我一不留神，發(fā)現(xiàn)有人昨晚喝了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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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防御工事不堪這一擊，我節(jié)節(jié)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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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對的，從她對駙馬的態(tài)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應該勸阻、制止。但是，如果說我沒有因此感到一點愉快和溫暖，那也相當虛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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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延續(xù)目前的話題會是件危險的事，卻又硬不下心來請她出去，我回眸觸及她目光，于這矛盾感覺中對她澀澀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