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緩緩停穩(wěn)在站臺邊,車門隨之打開,廣播里響起悅耳的女聲:
“旅客們,本次列車已到申海南站,請帶好您的所屬物品,到車廂兩端等候下車……”
大包小包的旅客涌上站臺,一個約莫十六歲上下、個頭很高的少年站住腳步,仔細核對過電子站牌,舒展雙臂活動了下肩膀。
他一身黑t恤牛仔褲,眉眼間有種少年人特有的清爽英氣,衣底隱約露出精悍流暢的肌肉線條,巨大背包上掛著籃球吊飾和一對拳擊手套,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回頭多看他一眼。
“又回來了……”他對著瓦藍天穹喃喃道,“申海?!?br/>
一小時后,申海市金融區(qū)。
金碧輝煌的白河集團商業(yè)大廈。
“請問您要找誰?”前臺小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少年再次淡定回答:“白晟?!?br/>
少年一身打扮與周圍路過的商業(yè)精英們格格不入,像個誤入社會的高中生。前臺小姐一時有點搞不清狀況的糊涂:“可是白晟先生他……”
白晟先生他是不來上班的。
少東家醉心哲學,愛好拳擊,號稱自己最寶貴的財富是同時擁有知識的芬芳與真理的力量;平生最大的經(jīng)商智慧就是堅定地選擇了遠離經(jīng)商,全白河集團上下都知道他在備戰(zhàn)考編,立志要當公務員。
前臺小姐無法解釋,只得問:“您沒有預約嗎?”
少年搖搖頭。
“那實在不好意思,白晟先生不在公司。要不您在這個登記簿上留一下名字和聯(lián)系電話?”
“借我手機,我打給他?!?br/>
前臺猝不及防:“哈?”
“他為逃避責任把我給拉黑了?!鄙倌昴托慕忉?“請借我個手機,我打給他?!?br/>
片刻安靜后,前臺別無選擇地重復了前一句話:“哈?!”
不遠處,剛巧被一群人簇擁路過的白董事長停下腳步,疑惑注視片刻后,遲疑著走上前:“這位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幾位前臺紛紛起身:“白董!”“董事長!”
少年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大概從眼前這個圓溜溜胖乎乎的董事長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同類的氣息,于是禮貌回答:“楊小刀。刀片的刀?!?br/>
白董事長點點頭,試探問:“那你找我們家白晟是有什么事嗎?”
楊小刀挎著書包,轉過身來,正對著周圍一片豎起了耳朵的吃瓜群眾,似乎不太知道該怎么開口,沉思片刻后終于認真道:“嗯,有事。”
“他說過他是我爸爸?!?br/>
白董事長:“噗——”
可憐白董事長措手不及,再次被迎面一發(fā)天雷劈得差點中風,原地哆嗦十秒鐘后咕咚向后一倒。
“董事長!”“董事長你醒醒?。 薄岸麻L你堅持住——”吃瓜群眾立馬陷入了人仰馬翻的混亂中。
·
是夜,b市。
白河集團旗下,白府鎏沙大酒店。
套房寬闊的挑高穹頂上是滿天星燈,客廳坐落著迷你吧臺,落地玻璃后的游泳池在柔光下碧波蕩漾。
然而這豪奢享受的一切此刻都無人光顧,唯有臥室書桌前亮著燈,沈酌黑發(fā)微濕,裹著一件單薄浴袍,側頰仿佛洗過的白瓷,坐在手提電腦前剛回完最后一封總署公文,手機突然嗡地來了條短信。
是岳飏。
【今天陵園門口的事,人已經(jīng)罰過了,媒體采訪壓下去了,明天新聞不會刊登。】
【早點休息吧?!?br/>
沈酌是從來不會回岳飏短信的,屏幕熒光映出他冷淡的面容,長睫微微垂著,雪地鴻羽般輕描淡寫一轉,剛要丟下手機,突然屏幕一震。
岳飏又發(fā)了一條:
【……我去通知媒體之前,他們今天拍到你的照片已經(jīng)被人用各種手段施壓撤下了,應該是白晟做的。就跟你說一聲?!?br/>
沈酌動作微頓,眼底掠過一絲微妙的詫異。
通過各種渠道、各種手段向媒體施壓,確實是白晟能夠辦到的事,畢竟豪門唯一繼承人是有相當社會地位和能量的,只是需要反應非常迅速、手段圓滑周到地去一一打招呼而已。
算算看時間,這件事應該是他今天下午離開陵園后立刻著手去辦的,但白晟一個字都沒有提,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也許是因為他覺得不重要,也許他覺得解決這種問題本來就是自己的責任,沒有必要拿出來說。
沈酌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似乎想回復什么,沉吟片刻又遲遲未動。
這時嗡地一聲,對面發(fā)來了最后一條短信,隔著手機仿佛能看到岳飏沉穩(wěn)而落寞的神情,以及總是在欲言又止后極力隱忍的低沉語氣:
【是我管束不嚴,三年前那次也是?!?br/>
【對不起,沈主任。】
“……”
沈酌輕輕放下手機,向后靠進椅背里。
都市長街燈紅酒綠,繁華夜景透過落地窗,折射在室內(nèi)游泳池的粼粼水面上,落在沈酌優(yōu)美而冷漠的眼底。
沈主任。
記憶中那年盛夏的蟬鳴再次襲來,烈日炙烤著射擊訓練場。遠處沙地上,受訓的進化者們成排臥倒在機槍后,一身黑色作訓服的教官在人群中穿行,逐一矯正射姿,嚴厲大聲呵斥,毫不留情的聲音隔著那么遠的距離都清晰可聞。
“……那就是我最鐵的兄弟岳飏,最近在負責監(jiān)察處的夏季特訓,幸虧底下那幫人都服他,我才能天天溜號躲懶……岳飏!這邊!”
傅琛笑著揮手示意,遠處那黑衣教官一回頭。
年輕的岳飏還沒有后來那樣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他的第一反應是順手抄起水瓶砸過去并大罵再次溜號的摯友,下一秒視線卻落在沈酌身上,猝不及防一怔。
“過來!岳飏!”傅琛大力招手,又指指沈酌:“——研究院的沈主任!”
沈酌站在塵土飛揚的訓練場邊,因為太熱而出了一點汗,側頰在陽光暴曬下仿佛是透明的,烏黑的眉角不悅地微微蹙著,像一枝突然被移栽到靶場上的蘭花。
岳飏看著他,一時間心跳如鼓,想挪開目光卻又做不到,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緊張地在大腿上拍了拍灰,才上前拘束地伸出手:
“……您好,沈主任?”
“監(jiān)察處的所有日常事務都是岳飏經(jīng)手的,回頭實驗室有需要配合的地方可以直接去找他。”傅琛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對了,簽字的東西找他也行,反正都是一樣的!”
沈酌一直擋著刺目的陽光,直到這時才終于給了面前年輕的副處長一個正眼,然后伸手去敷衍地握了握。
——就在雙手相觸那一刻,他感覺到對方露指手套下的肌肉幾乎是僵硬的,掌口脈搏陡然急促。
那不是因為炎熱而造成的急促。
傅琛在跟岳飏打趣什么,好像是在說晚上出去聚餐,岳飏胡亂地應承著,雖然聽上去更像是為了掩飾緊張。他的眼睛不敢朝沈主任亂看,下意識低頭盯著地面,倏然感覺到身側一道清晰鮮明的視線,不由一抬頭,正對上了沈酌饒有興味的打量。
那一瞬間沒人發(fā)現(xiàn),岳飏大腦幾乎空白,全身肌肉都繃到了極限。
那只是剎那間的事。
沈酌收回了目光,輕描淡寫如水墨流轉,仿佛那只是個不經(jīng)意的對視,仿佛他對岳副處長眼底的炙熱和慌亂都不曾覺察。
那天晚上他們還是出去聚餐了,很多研究員跟監(jiān)察處的人都在,坐了滿桌觥籌交錯,熱騰騰的火鍋冒著香氣。沈酌沒吃多少,疏離地坐在那里,偶爾能感覺到人群中那道難以掩飾的視線投來,帶著極力隱忍的熱度,在自己身上隱蔽一瞥又倉促移開,但他沒有理會。
他始終不曾理會。
他走過的道路充斥著反對、厭惡、不理解,也夾雜著憧憬、愛慕和扭曲的欲望,有無數(shù)雙徒勞伸出想要引起注意的手,他始終習以為常。
——那無數(shù)個隱晦的凝望本可以不見天日,如果不是三年前那場爆炸強行扭轉了命運的拐點。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地下室燈光昏暗,四周人影攢動,血腥強烈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刑訊很快變成了一波比一波激憤的浪潮,篝火在噼啪燃燒,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
“殺了他!”“不說就殺了他!”“殺了他給傅哥陪葬!!”
……
沈酌被綁在扶手椅上,汩汩鮮血擋住了視線,終于喘息著笑了一下:“……岳飏。”
岳飏擋在那群瘋狂的行刑者前面,新晉的進化者頭領攥著刀半跪下來,沒人能發(fā)現(xiàn)他語調(diào)戰(zhàn)栗而急促:“這些人已經(jīng)壓不住了,沈酌,你知道s級信息素是怎么回事。只要你告訴他們爆炸前發(fā)生了什么,只要你隨便說點什么,我都能想辦法阻止——”
“你一直在看我?!鄙蜃迷谒呡p輕道。
仿佛按下暫停,岳飏猝然僵住。
“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看我,你讓我很困擾?!?br/>
沈酌笑起來,蒼白冰涼的唇角浸透了血,在人聲鼎沸中只有他二人能聽見:“如果你今天讓他們殺了我,我們都不會再有這種困擾了,是不是?”
“……”
火焰明昧跳躍,岳飏的側影在黑暗中仿佛一尊凝固到極點的石像。
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或者只是短短幾秒鐘,他仿佛終于下定了某種破釜沉舟豁出去的決心,從牙關里擠出沙啞的聲音:
“……我知道了。”
“為傅哥償命!”“弄死他!”“今天就弄死他?。 ?br/>
石塊在地面拖拽發(fā)出尖銳摩擦,火焰中生鐵發(fā)出刺鼻的氣味。岳飏站起身,指甲深深刺進掌心血肉,但聲音卻驟然提高,剎那間壓過了所有喧雜,堅決到了冷硬的地步:
“我們不能殺他?!?br/>
霎時周遭一靜,緊接著一石激起千層浪,四面八方群起爆發(fā):“為什么!”“難道岳哥你不想為傅哥報仇嗎?!”“就是他害死傅哥的!”“就是他??!”
“——國際監(jiān)察總署要他上法庭,今天不能殺他?!?br/>
岳飏頓了頓,喉結劇烈上下一攢,強迫自己說出每個字:“但我們可以懲罰他,讓這血債永不消退,向天下人公之于眾……”
四周人影憧憧,燒紅的刀尖落下,在左手背上刻出一生難以消退的、極端羞辱的標記。
鮮血在白煙中瞬間蒸發(fā)。
“你永遠也進化不了,沈酌?!?br/>
“這傷疤是你對我們進化者欠下過血債的證明?!?br/>
……
那天后來沈酌的記憶很模糊了,他被總署派過來的人破門救下,送院后發(fā)現(xiàn)全身被打斷了十九根骨頭,內(nèi)臟多處損傷,有好幾名醫(yī)療異能進化者從外地調(diào)來配合治療,最終他還是在病床上躺了很久。
組織那場私刑拷問的進化者事后都被判了刑,但這只是對沸騰的抗議情緒火上澆油。甚至連岳飏都受到了廣泛質疑,因為他在最后一刻間接阻止了拷問者殺死沈酌,這一行為讓他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在同類中舉步維艱。
所幸,傅琛死后半年多,殘留的s級信息素終于漸漸散去,加上岳飏開始強硬鎮(zhèn)壓,眾人被激素控制的憎恨情緒才逐步沉淀蟄伏下來。
在醫(yī)療異能的作用下,沈酌身上沒留下什么后遺癥,除了左手上最后刻下的羞辱印記。
他并沒有讓人用異能消除它。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默認了那個印記的存在,默許它在無人得以窺見的前提下留存在自己身上,如同那段血腥淬煉的回憶,與灰飛煙滅無人知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