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在自謀生路,連腦袋都削尖了,你一個破村長有什么工作可做?!眮喦镎f。
石得寶摸了一下亞秋的頭,他知道有些話是同孩子說不清的。但他還是告訴女兒,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條根,上面幾級布置的任何事,最終都要?dú)w結(jié)到小小的破村長身上,別看他無職無權(quán),可哪件事離了他就辦不成。他揮手?jǐn)r住一輛三馬兒??粗鴣喦镞h(yuǎn)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輕嘆了一聲。
石得寶回家將妻子起床之事料理完了,又來到公路上,攔了一輛三馬兒,到鎮(zhèn)里去見老方。
老方找他并沒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因為要寫一篇新聞稿,需要摸一下各村的情況,特別是有趣例子、小故事等。石得寶講了一陣,老方都不滿意,索性就擺手讓石得寶走了。石得寶在鎮(zhèn)委會各個辦公室轉(zhuǎn)了一圈,還沒見到丁鎮(zhèn)長,一上午的時間就完了。石得寶往外走時,正碰上老方拿著碗到食堂里打飯。老方堅決要他在鎮(zhèn)里吃了飯再走。石得寶因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整個吃飯過程他都沒有抬頭看老方一眼,直到碗里空了,他才對老方說自己吃好了。老方飯后又拉他到房里坐會兒,喝杯茶。老方越是親切就越讓石得寶感到心中有愧。
喝茶時,他們很自然地聊到茶葉的問題上。老方已知道丁鎮(zhèn)長要各村下雪天采茶的事,他告訴石得寶,現(xiàn)在黨的三大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提法已變了,叫作理論聯(lián)系實惠,密切聯(lián)系領(lǐng)導(dǎo),表揚(yáng)與自我表揚(yáng)。采冬茶的事就是為了密切聯(lián)系領(lǐng)導(dǎo),而且是鎮(zhèn)里段書記發(fā)明的,后來又引起縣里的重視,成了縣里頭頭們打開省城與京城大門的秘密武器。
石得寶很奇怪段書記怎么會想到如此怪招。
老方就說一招鮮吃遍天,雖然只是一點茶葉,由于是冬天下雪時采的,別人沒有,給領(lǐng)導(dǎo)的印象一下子就深刻了。別的東西都是大路貨,你有我有大家都有,很難引起領(lǐng)導(dǎo)重視,況且別的東西送多了還有行賄受賄等腐敗之嫌。斤把兩斤茶葉算什么呢,不就是見面遞上一根香煙的平常禮節(jié)嗎!
老方說得越輕松,石得寶心里越沉重,他怕這件事無法完成。
老方不當(dāng)一回事,認(rèn)為“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
石得寶告辭出來,正好碰上一上午沒碰上的丁鎮(zhèn)長。
丁鎮(zhèn)長迎面甩來一句,說石家大垸村過去做事總是中游偏下,希望這一次他們能出個風(fēng)頭,當(dāng)個上上游。石得寶正說自己能力有限,丁鎮(zhèn)長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要他回去早做準(zhǔn)備,今年氣候有些反常,夏天已是比往年熱,據(jù)說冬天也將比往年冷,下雪的日子可能提前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
丁鎮(zhèn)長還提醒他,別讓區(qū)區(qū)兩斤茶葉給難倒了。
石得寶嘴上說不會,心里卻著急起來。
臨走時,石得寶問今年的民政救濟(jì)金什么時候能發(fā)下來。丁鎮(zhèn)長回答說光有了指標(biāo),錢款還未到。丁鎮(zhèn)長又說將來哪個村沒有完成鎮(zhèn)里下達(dá)的任務(wù),他就扣發(fā)哪個村的救濟(jì)金,讓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人都到村干部家去過年。石得寶只把丁鎮(zhèn)長這話當(dāng)作說笑之詞,并沒有往心上擱。
半路上幾個本村的人攔著問他。鎮(zhèn)上開會是不是為了救濟(jì)金的事,他們還等著買過冬棉衣。石得寶只好說就要下來了。
石得寶回到家里,見妻子下了地,坐在稻場上曬太陽,才算高興起來。
一個星期以后,妻子的病完全好了。
石得寶好久沒同她親熱,一連幾個晚上沒有空閑。
這天晚上夫妻倆正忙碌,妻子忽然說,外面下雨了。
冷雨果然打在窗玻璃上,脆脆響,石得寶翻身爬起來,打開電視機(jī)收看晚間新聞后面的天氣預(yù)報。等了幾十分鐘,天氣預(yù)報不僅說這一帶沒有雪而且連雨也沒有。他關(guān)了電視機(jī)生氣地對妻子說,城里的人只關(guān)心大環(huán)境,不管小氣候。他鉆進(jìn)被窩。妻子抱著他,剛將身子偎熱,他突然推開妻子披著衣服再次下床。
妻子問他去哪,他說到父親房里去看看。
剛好這時那邊屋里傳來一串咳嗽聲。
石望山坐在床上戴著一副老花眼正在看《封神演義》,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地小聲叨嘮。石得寶上前叫了一聲,石望山手里一哆嗦,《封神演義》差一點掉下來。
“我正看著妖怪要吃姜子牙哩,你把我嚇著了。”石望山說。
“見你咳嗽就想過來看看?!笔脤氄f。
“沒事,天冷了總有點兒?!笔秸f。
“這種天氣,會不會下雪?”石得寶說。
“這時候怎么會下雪,還早哩!”石望山說。
“會不會提前呢,不是說有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嗎?”石得寶說。
“那一年是世道大變。今年不會,最早也提前不到十二月半。”石望山說。
石望山拿起《封神演義》,剛送到鼻子底下,又放下來。
“這一陣你好像特別關(guān)心下雪,國內(nèi)的也好,國外的也好,連莫斯科下雪你都吃驚,是不是等著下雪,想做點什么。雪能做什么,只是化成水燒開了泡茶,好喝還潤肺止咳?!笔秸f。
石得寶掩飾地說,自己就是想弄點雪水泡茶給石望山治治咳嗽。
石望山看了看他沒有作聲。
早上起來,石望山一個人在雨里收拾稻場。
雨下得不大,石得寶光著頭走下門前的石階,不料一陣雨滴鉆入他的后頸,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石望山在一旁說,這場雨一過,冬天就真正來了。
石得寶不希望下雪,雪也就沒有下下來。這場雨下過后,石得寶抽出一天時間,爬到木梓樹上去,用一把長把的柯刀,收獲木梓樹籽。
木梓樹籽都結(jié)在當(dāng)年的新枝上,新枝挨過幾場霜后,變得特別脆。柯刀刀口朝天、刀背與刀柄間形成一個鉤,石得寶用這個鉤勾住那新枝,再一擰長把,新枝發(fā)出一聲脆響,齊嶄嶄地斷了后,帶著一束木梓樹籽粒掉到地上。木梓樹籽雪白如玉,妻子在樹下?lián)炱鹚?,先用手一搓,再用手一捋,玉一樣的木梓樹籽就在籮筐中鋪上一層。
木梓樹籽長在樹上時更像是一團(tuán)團(tuán)白雪。冬天的初雪,很少有能積下來的,總是沾在地上一會兒就化成一攤水,等到雪停時,便只有去樹枝樹葉上找它們。雪在那些地方蜷縮成一團(tuán),大如拳頭、小如豆粒,如果是在木梓樹上,無疑就成了收獲之前的景色。
在樹上干活從來都是男人們最喜歡的,它能記起和感覺到自己遙遠(yuǎn)的童年,特別是當(dāng)樹上有一個鳥窩,男人們手中的柯刀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鳥窩底下伸。當(dāng)然,沒待碰著,他們就停止了,并在怔了片刻后,順手折下一枝結(jié)滿木梓樹籽的新枝。女人在樹下總不能理解這點,一到這時她們便在樹下細(xì)聲細(xì)氣地指著樹的一邊說,這兒還有不少沒有收獲哩!石得寶在樹上一想到雪,就沒有了往年的那種懷想中的小小沖動。已經(jīng)有兩個從樹下路過的男人提醒他樹上有三個鳥窩,石得寶手中的柯刀仍是一點干壞事打野食的欲念也沒有。
像雪一樣的木梓樹籽粒越來越少,黃昏之前,石得寶終于使它們蕩然無存。他順著樹干放下柯刀,坐在一條干枝上出了一會兒神。
石望山一見,就叫他快下來,說天黑了,人腳不沾地久了,會被邪氣所乘。
石得寶從樹上下來后,腳下果然有些不舒服。他不顧這些,只想著一個問題,將一對目光盯著石望山。
“我們這兒有過不下雪的冬天嗎?”石得寶問。
“有,但那樣的年份可不好?!笔秸f。
“你是說收成吧?”石得寶問。
“嗯。”石望山哼了一聲。
“如果只影響收成,今年不下雪才對,才算蒼天有眼?!笔脤氄f。
“有時候,民心比收成更重要啊!”石得寶又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有很重的心事,你該同別的村干部一起商量一下,有困難大家一起承擔(dān),出了問題,也不至于一個人背黑鍋?!笔絼窳艘魂?。
父親的話,正是石得寶心里想的。
天黑之后,石得寶出門往金玲家方向走去。
翻過兩座山嘴,就看見金玲家的窗戶大放光明。他以為金玲又在家里打麻將,推開門卻見金玲同一個男青年相擁著站在堂屋中間。他不高興地說,金玲這么大膽,自己會不放心讓她掌管村里的財經(jīng)大權(quán)。金玲笑著解釋說自己在學(xué)跳舞,接著,她將丈夫從里屋喚出來,弄得石得寶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發(fā)票叫金玲報銷了。金玲拿出算盤,等那男青年走了,才將發(fā)票攤在桌上算起來。一共是五十多元錢,主要是開會坐三馬兒的票,再就是那天村長們在一起吃飯的那張發(fā)票。
金玲將現(xiàn)金如數(shù)給了石得寶后,才說得天副村長對石得寶將在外面吃飯的發(fā)票,拿到村里報銷,嘀咕了好幾次。石得寶不滿地罵得天副村長是在放黑狗屁,村長去鎮(zhèn)里開會,等于因公出差,在外面吃飯還不是因為工作。
石得寶將錢裝好后,又吩咐金玲通知幾個村干部來她家開個短會。
金玲知道石得寶是想搓幾圈麻將,連忙叫丈夫出去叫人。
屋里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金玲打開錄音機(jī)請石得寶跳舞。
金玲脫了呢子大衣讓石得寶將自己摟在懷里。石得寶前年也是這樣讓金玲教過一次,但那次人多。兩人單獨(dú)在一起,又挨得這么近,無論是否跳舞都是第一次。石得寶摸著金玲腰的那只手有些發(fā)抖。金玲感覺到了,笑著說,我都不緊張,你緊張什么。石得寶一笑人倒放松了。過了一會兒,他將手從金玲的腰部挪到屁股上摸了幾下。金玲要他別這樣。他鄙視地說,外面都在傳說我們之間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要是連摸都沒摸一下那不是太吃虧了。
金玲撲哧地笑起來,并往他懷里貼緊了一些。
石得寶干脆將她抱在懷里。
金玲也不掙扎,直到石得寶累了手臂略松一些時,才抬起頭來說,可以了,以后別人再怎么說,我們都不會覺得吃虧了。石得寶不自覺地放開了她。金玲剛一轉(zhuǎn)身又回過頭來,用手摸了一下石得寶胡須巴茬的下巴。
金玲拿了一些瓜子到廚房里去炒。
石得寶獨(dú)自坐在沙發(fā)上,不時摸一下被金玲摸過的下巴。他有幾天沒刮胡須了,胡須很扎手。他有些明白金玲那個動作的意思,自己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而她才剛滿二十歲。
石得寶用手掌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幾下,隨手拿起一本殘缺不全的書亂翻一通。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本書竟是《毛**選集》。他正要批評金玲,剛好她丈夫回來了。石得寶順嘴說了他幾句,你們什么不可以撕,為什么偏偏要撕這一本?金玲的丈夫說別的書都有用他們沒舍得。石得寶警告他,這種事若放在二十年前,弄不好會殺頭的。金玲的丈夫摸摸脖子說他幸虧那時沒出生。
金玲和她丈夫都只有二十歲,中秋節(jié)才結(jié)婚。
村干部陸續(xù)來了。金玲將瓜子端上來時,得天副村長第一個伸手,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石得寶皺皺眉頭宣布開會。石得寶也沒想好會議的主旨,采冬茶的事說與不說,他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說了怕傳出去先亂了陣腳,不說又怕到時候問題出來了,會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個人背黑鍋。石得寶讓大家分頭匯報一下今年各人分管的幾項工作。大家說了半天,也沒有什么新內(nèi)容。只有得天副村長提出村里的磚瓦廠今年產(chǎn)值和利潤怎么報,是不是按慣例多報產(chǎn)值少報利潤。大家正說按慣例時,石得寶卻說今年利潤要如實上報,但在分紅時想辦法多給群眾一些。
石得寶這么一說,大家馬上明白,這一屆村委會明年年初就到期,該換屆了。
見大家實在無話可說了,石得寶在宣布散會之前,布置了一項任務(wù),要村干部們明天上午在南坡金玲家的那片茶地邊集中,挨家挨戶檢查一下村里的茶樹越冬情況。得天副村長嘟噥一句,說這可是改革以來的新生事物,茶樹越冬情況也要檢查。
石得寶瞪了他一眼,說今年可能有大雪大寒潮哩。
得天副村長不作聲,轉(zhuǎn)過臉要金玲將麻將拿出來,趁天氣尚早大家一起搓一個東西南北風(fēng)。他一提議,桌邊上早圍上四個人。金玲要他們中的誰讓位給石得寶,民兵連長見自己的職位最低,只好起身。
石得寶謙讓了一番,后被金玲按到桌邊坐下來。
石得寶要金玲也上桌,金玲推辭說自己準(zhǔn)備茶水。石得寶沒想到自己的手氣會這么差,整整兩圈沒有開和,金玲在一旁指點也沒有用。得天副村長不停地笑話,說石得寶賭場失意一定是因為情場得意。石得寶嘴里不作聲,心里卻在猜疑是不是剛剛同金玲有過幾下親昵動作的緣故。金玲只是笑,待石得寶手中的牌聽和以后,她裝著給別人倒茶,將得天副村長他們?nèi)齻€的牌都看了,然后回到石得寶身邊,偷偷地告訴他單吊三萬。果然,吃了一圈牌后,石得寶將剛摸起來的三萬留住,將手中的二萬放出去,得天副村長馬上叫了一聲碰,并開出一個三萬。石得寶一推牌,大家一看竟是個豪華七對。只此一盤,石得寶不僅將輸出去的那五十多元撈回來了,還倒贏了將近一百元錢。接下來石得寶和金玲如法炮制,接連粉碎了得天副村長的幾個大和。得天副村長氣得直叫,懷疑金玲在一旁當(dāng)了奸細(xì)。這話多說了幾句,他們就爭了起來。得天副村長一不留神竟說石得寶同金玲關(guān)系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