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推官走進去,在椅上坐定,語聲平淡地道:“起來罷。”
這被關(guān)著的人自然是張推官的小廝洗墨了,牽機在他的看管下失竊,不管怎樣,他都逃不了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張推官審問完他后就把他關(guān)起來了,一直關(guān)到現(xiàn)在,這事處理得有眉目了,才來處置他。
洗墨不敢,仍舊跪著,只是把腰背挺直了一點。
張推官也不強他,道:“不必如此,你跟我這些年,一向勤勉,這回算是無心之失,關(guān)了你這些天,想來你該吃了教訓?!?br/>
他的話語很和緩,其中并無怒意,但洗墨聽了,卻是大驚,一下重新癱軟到了地上,他兩條胳膊蹭著地往前爬了兩步,聲音中帶了哭腔:“老爺,老爺我錯了,求老爺狠狠責罰,隨便怎么罰都行,只要不攆小的走,就是打斷小的腿都絕無怨言!”
他還是個童子的時候就跟著張推官了,深知主家性情,張推官此時要是下令打他幾十大板反而沒事,因為不過一時皮肉受苦,忍過就算;但他什么都不做還像現(xiàn)在這樣好言以對,那就可怕了,似張推官這等文人,好個修身養(yǎng)性,越是要同人絕交了,面上越是不顯——既已決斷,何必再費感情?再者,也是克己,免出惡語,免結(jié)生死大仇。
張推官不動聲色:“你自家既然知錯,以后能長一智,那便用不著我責罰了。我與你半天時間,容你收拾一下行李,往后,你好自為之罷。”
洗墨預感成真,腦中轟然一聲,想去抱張推官的腿腳懇求,但他這些天來每天只能吃一頓飯,身體本來就虛,又乍得噩耗,這回卻是連爬都爬不動了,只得癱在地上哭求:“老爺,別攆我走,我知道這都怨我,怨我馬虎,不該和銀秀說漏了嘴,可我真不是有意的,她當時非要進去書房,她是老太太的丫頭,我不敢硬推搡她,實在沒法了才只好和她說老爺書房里有要緊的東西,不準她進去,誰知道她會回去告訴三爺,三爺在家呆得無聊,來拿我尋開心,逼著我問是什么要緊的東西,我胡謅了幾個他都不肯信,堵得我快尿了褲子,我想三爺也就是好奇心重,不敢真動老爺?shù)臇|西,又憋不住了,才告訴了他。誰知怎么弄的,又叫二娘子知道了——老爺,我真沒想到最后會害了表姑娘啊!我真沒有一點害人的心思啊,要是有,叫我立刻五雷轟頂,萬世不得超生!”
張推官靜靜聽他說著,這些來龍去脈,他早已審出,也早就聽過了,但他逐出洗墨的心思已定,倒并不吝于再多給他最后一點時間,讓他發(fā)泄一番。所以直到他連哭帶喊地說完了,才道:“我知道你沒有害人之心,但你戒心太弱,我先已吩咐了你,第一守口如瓶,第二不得放任何人進入書房,你沒有一條做到。這回表姑娘命大,這場禍算圓了回來,下回呢?”
洗墨忙道:“求老爺給我一次機會,絕沒有下回了,老爺吩咐我什么,我一定一字不改依著做,再不管別人說的!”
張推官搖了搖頭:“我已下了令,把二娘子和銀秀都送回老家去,她們都走了,倒把你留下來,是何道理?不必再說了,你去罷,我會替你把在衙門的奴籍消了。你往后便是自由身,不管做個什么營生,莫進官宦人家了,你的性子并不適合,倘或惹出禍端,未必還有今日運道。”
他一個做主家的,對著書童能把話說到這番田地已算仁至義盡,洗墨便有狡辯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求饒,張推官卻已不再理他,徑自抬腳出門,去交待李全,讓給他一頓飽飯吃,再幫著收拾下行李,天黑之前,務必讓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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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一百個不想走,但這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李全一行嚇唬一行勸,趕在日落前硬是把他拾掇到了后門外,洗墨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不死心地還要跪下哭求,李全一把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拎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洗墨啊,這做人得知足,你看看就你犯的事兒,換到別家去,一頓板子結(jié)果了你都不冤,我們老爺心慈,還叫你全須全尾地走了,你還有什么不足?”
洗墨哭道:“李叔,我知道我千錯萬錯,可我以后真的會改,求你幫我跟老爺說說好話,只要不攆我走,叫我干什么都行——”
旁邊有人走過,洗墨眼角余光瞄到一片錦緞衣擺,揉著眼睛一抬頭,便見一個少年的背影正往門里走,他一個激靈,如見救命稻草般忙撲上去:“三爺,三爺,求你救救我!”
張家三爺張興文讓他抱住了腿,不得不住了腳,轉(zhuǎn)過身來,一張俊臉俯視下來,好似才看見他:“洗墨啊,這是在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