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南洋肖家。
張文山在桌前寫看文件,一份一份仔細過目,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文件上是雅舍當年的內部數(shù)據(jù),包括銷量,年度利潤,研發(fā)成果,每一樣數(shù)據(jù)都算得上鼓舞人心。這是父親肖隸將這家香水公司交到他手上的第三年,晚上有父親的生日晚宴,這份報告書便是一份十分恰當?shù)膲鄱Y。
在張文山眼中,父親向來深入簡出,除了必須要應酬的時令節(jié)日,很少大宴賓客。之所以辦生日宴,是因為有一年生日,慣用的廚師請假了,廚房端來了一碗紅燒肉。那頓飯父親別的沒多吃,就一筷子一筷子夾那肉,贊不絕口。張文山吃了一口,覺得不過是正常大廚的水準,口感稍微偏甜,不明白父親為何如此喜歡。后來他才知道,那碗紅燒肉是繼母親自下廚做的,說是權當壽禮。從那年起,父親就開始辦生日宴會,不為什么,就是找個借口向繼母討禮物。
只是從那年以后,繼母就再也沒有送過他什么東西。
說繼母,也不恰當,畢竟他從來沒有把那個女人視作母親,也沒有將她帶來的那個孩子,視作弟弟。
同在一個屋檐下,如果要定義這兩個人,張文山冷森森地想,應當算仇人吧?
藍黑墨水很足,筆跡力透紙背,把他名字中的“肖”字印到了下一頁。
那時張文山還姓肖,叫肖文山。
“大少爺,二少爺從學?;貋砹耍 泵貢鴱拈T外疾步走進來,彎下腰,附在他耳邊,“藥也到了。美國實驗室新出的東西,重金屬慢性中毒,等查出有問題時人已經(jīng)廢了?!?br/>
廖秘書跟了自己很多年,又與生母張家關系匪淺,張文山把他留在身邊,很多事情辦起來放心且方便。
張文山道了聲謝,接過遞來的密封小袋,看了一眼里面灰褐色粉末,直接放在外套的內袋里。他收起筆,抬眼望窗外,正看見車隊開進大門。清一色的白色賓利排成一隊,為首的那輛在中庭停下來,車門打開,下來一位穿白色西裝的青年。青年英氣勃勃地靠在車門上,先是跟接應的女傭談笑,然后抬起頭,正好看見張文山半邊掩在窗簾后的臉。
青年仰起頭,向樓上笑了笑:“哥哥?!?br/>
那個笑容正好融化在身后的夕陽里,張文山不知道為什么心跳就慢了一拍。
“二少平時是不喜歡排場的,車隊多半是老爺派去接的。近年來老爺是越來越欣賞二少爺,加上一直中了那妖女的迷魂藥,說不定哪天一沖動,就把家業(yè)給了外人,”廖秘書站在他身后,勸道,“到時候,你能忍受自己的東西,落在那個沒有半分肖家血統(tǒng)的,仇人手里?”
當然不能。
一份寒氣一分一分匯聚在眼底,匯成刻骨的恨意。
雅舍說到底只是一家小香妝公司,不過是龐大家族產(chǎn)業(yè)的冰山一角。肖家從來不講平分天下,向來都是贏者全拿,輸者落寇。父親把雅舍交到他手上,不過是一份試題,就算交了滿分答卷,究竟能不能拿到屬于自己的東西,還要看父親怎么看待那個從外面撿回來的孩子。
廖秘書說得沒錯,現(xiàn)在不動手,以后就晚了。
其實不用他死,只要成為一個廢人,就足夠了。
能吃飯,能睡覺,能認得人臉,記得他的名字,但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過去的經(jīng)歷。或許能保留現(xiàn)在那么出眾的嗅商,但再也不記得自己的野心與夢想。
“安排下去,”張文山眼底閃過一絲狠厲,“要謹慎。”
晚宴開場還有三個小時,張文山提前得到場應酬。他起身,推門出去,忽然一愣。
張文山從每次回家,都住在主樓二樓最里面的套房,推門是走廊和漆了白漆的木欄桿。平時人少清凈,只有打掃的女傭上下路過。
青年就靠在白色欄桿上,看一本書。炙熱明亮的陽光把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照得幾乎發(fā)光,因而落在陰影里的眼窩與睫毛就顯得深邃迷人。就這么隨隨便便一靠,靠成了一副油畫。一時張文山心中涌起一種久違的情緒,他吸了口氣,把這種近乎悸動的感覺壓了下去。
他剛才偷聽了嗎?聽到了多少?
看見他出來,青年把書合上,大步走過去,張開手臂用力抱住張文山肩膀,輕快道:“親愛的哥哥,我給你帶了禮物!”
這個擁抱很用力,張文山卻覺得渾身僵硬。這種偽裝的善意,不知道你能裝多久?你不是和我一樣,彼此都恨不得對方死嗎?
但是至少面子上的兄友弟恭,是要做到的,他假裝感興趣地猜了猜:“什么禮物?又是給你小女朋友的香水,被退了轉送給我?”
青年笑起來眼若星辰,一瞬像是春天到了。他把手里剛才在看的書遞過來:“《戴望舒詩選》,法語版,在格拉斯一家小書店翻到的。小時候你的這本書,不是被我撕了折紙飛機嗎,一直想著賠你一本?!?br/>
他竟然記得,張文山想,這么多年的事情了。
詩集很薄,和當年一樣也是便于隨身攜帶的口袋本,只是不過是法語譯本。他接過來,干笑:“你知道我不會法語。”
兩個人并肩往樓下走,肖重云一路笑:“我可以翻譯,念給你聽啊!”
“不用了謝謝?!?br/>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一個丁香花一樣的姑娘。等等最后一句好像背錯了,原文不是這樣的?!?br/>
“閉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