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云走出答辯場時，聽見身后有人議論：“肖怎么了？他看上去與以前有點不一樣?！?br/>　　
　　????“每個人都有失誤的時候?！?br/>　　
　　????“可是那是東方的肖?！?br/>　　
　　????他沒有回頭，不知道是誰在旁觀的人群中高談闊論，只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這場答辯，他雖然通過了，其實完成得一塌糊涂。直到離場時，他依然沒有答出，“來生”的真正含義。肖重云不知道有當(dāng)時胡亂解釋了些什么，大概是東方玄學(xué)，禪意，幾乎把在場所有導(dǎo)師與聽眾都說服了——可是自己知道，都是一堆廢話。
　　
　　????當(dāng)初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站在人們面前，解釋這個作品的深意。
　　
　　????他寧肯一切都成為，埋藏在塵埃里的一個謎。
　　
　　????肖重云辦完了最后的手續(xù)，走出教學(xué)樓。一輛藍色的法拉利敞篷車停在門口，穿黑西裝的保鏢拉開車門，肖重云坐上去。肖重云回到法國這幾天，身邊一直有這樣的人跟著，若遠若近，若即若離。因為他是家族龐大財產(chǎn)的繼承人之一，所以沒有人有太多疑異。等他上了車，這輛法拉利將會一路駛往機場，預(yù)定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飛，而他又將重新回到長島深沉的黑夢中。
　　
　　????上車的時候，有人在身后叫他：“學(xué)長?！?br/>　　
　　????肖重云轉(zhuǎn)過身，看見叫nicolas的小學(xué)弟站在身后，溫暖的天氣里不知道為什么戴著一頂毛線帽，誠懇地望著他：“學(xué)長，你的身體怎么了？”
　　
　　????那樣明亮的眼神，一瞬讓他想起以前的自己，肖重云幾乎說不出話來。
　　
　　????然而很多事情不能說，就算有人把機會擺在他面前，也不能說。他不想告訴別人，那位來自東方的青年調(diào)香師已經(jīng)被徹底折斷了羽翼，也不想告訴別人，在那樣深黑的恐懼里，他的身體被怎樣的侮辱和踐踏。張文山對他做的事情，他永世不愿對任何人說起，更何況一位憧憬過他的后輩。
　　
　　????“沒事，有點缺血，”他半響道，“謝謝。”
　　
　　????青年卻不離開，把保鏢擠開，自己攔在車門前：“你是因為身體不好，才不記得我嗎？”
　　
　　????肖重云確實不記得這個人，于是搖了搖頭：“我這個人記性本來就不好?！?br/>　　
　　????“你推薦過我進入‘上帝之鼻’社團?！?br/>　　
　　????肖重云努力回憶：“我不記得了?！?br/>　　
　　????他的健康在長島的黑暗中被極大的摧殘，傷病以最緩慢的速度愈合，大部分時間都在反復(fù)發(fā)熱的迷糊中。那段時間的記憶一直很模糊。他做過怎樣的掙扎，又被如何地懲罰，大部分已經(jīng)被他埋在記憶的深處，與自己的過去一起。青年問起的時候，肖重云就橫了心，重新潛入那個深淵，再遍體鱗傷地出來，很遺憾：“對不起，真的不記得。你可能搞錯了，或者社團的人搞錯了。我發(fā)過退出申請，但是沒有推薦過任何人?！?br/>　　
　　????那一瞬間閃過青年眼底的東西，叫做失望。那樣失望的眼神，一瞬讓肖重云有些心痛。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開口安慰道：“既然我以前跟你說過中國香，你一定非常有天賦。我記不記得你不重要，只要以后香妝界記住你就夠了。
　　
　　????青年后退了一步，讓他上車。
　　
　　????肖重云坐上副駕駛，又探出頭來：“對了，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附在他耳邊，小聲道：“沒有帶現(xiàn)金，借點錢?！?br/>　　
　　????很多人都認為，肖總?cè)ナ酪院?，肖重云至少?yīng)該繼承一大筆家產(chǎn)，可是事實上，他身無分文。張文山給他訂想要的酒店，出入車接車送，甚至他毫無緣由地指明想要法拉利跑車時，今天就打電話讓人把昨天那輛保時捷911換了。但是張文山從來不給他錢，他身上甚至沒有足夠坐公交車的現(xiàn)金。
　　
　　????他必須借錢。
　　
　　????肖重云原本只是想借一點小錢，可是青年似乎沒有明白。他愣了愣，然后拿出錢包，把里面所有的鈔票都抽出來，遞過來。張文山派給他的保鏢就在旁邊，肖重云轉(zhuǎn)了身，用一個微妙的角度擋住保鏢的視線，從里面抽了一張，將剩下的還回去。
　　
　　????“我會還你的，”他笑道，“只是可能比較晚?！?br/>　　
　　????青年卻不在意還錢的事情，問：“肖學(xué)長，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畢業(yè)了啊，”肖重云笑道，“短期都不會回來?！?br/>　　
　　????他拍了拍小學(xué)弟的頭：“謝謝你。”
　　
　　????車開了不遠，肖重云回頭，看見小學(xué)弟還站在路邊，向他這個方向看。學(xué)弟穿了一身格子襯衫，滑稽地戴著一頂毛線帽，站在車站邊的郵筒旁。他好像在說什么，肖重云聽不清楚，只能看到口型。
　　
　　????學(xué)長。
　　
　　????學(xué)長，不要走。
　　
　　????法拉利敞篷往尼斯的方向走，開得很快，肖重云問司機：“哥哥在機場接我嗎？”
　　
　　????“張總有事，在家里等您?！?br/>　　
　　????“那回家之前，可以順道去一趟紀伊國屋嗎？我想買一本書，你們在外面等著?！?br/>　　
　　????司機遲疑了一秒鐘。
　　
　　????那是家人來人往的連鎖書店，閑雜人等太多，他想了想：“張總說，想您直接回家?！?br/>　　
　　????這時張文山雖然住在燒了一半的肖宅，已經(jīng)改姓張，肖家名存實亡。他忙著合并兩個家族的財產(chǎn)，開車的是張義蛟身邊的親信，后來張義蛟死了，張文山就把他接過來，放在肖重云身邊。他深知肖重云在張家的地位，以及他與張文山的關(guān)系，雖然恭敬有禮，在關(guān)鍵問題上從來不退步。
　　
　　????肖重云靠在椅子上，沒有說話。
　　
　　????司機大概發(fā)覺肖二少爺在生氣，不想鬧僵，便說：“二少爺，您有什么想要的書跟我說，我讓人買了帶回來?！?br/>　　
　　????肖重云沒開口。
　　
　　????司機知道肖重云是真的生氣了，又勸道：“二少，您體諒體諒我們下面做事的人啊。別的事情都可以，唯獨您這身體金貴，單獨在外，怕有個萬一，我怎么跟張總交代……”
　　
　　????肖重云知道怕的不是別人對他做什么，而是他自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