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fēng)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jié)。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構(gòu)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桿，桿頂飄揚(yáng)青旗。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tài)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fēng)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獅頭頂有一對(duì)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著“福威鏢局”四個(gè)黑字，銀鉤鐵劃，剛勁非凡。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fā)光，門頂匾額寫著“福威鏢局”四個(gè)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hào)”兩個(gè)小字。進(jìn)門處兩排長凳，分坐著八名勁裝結(jié)束的漢子，個(gè)個(gè)腰板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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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間后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只見鏢局西側(cè)門中沖出五騎馬來，沿著馬道沖到大門之前。當(dāng)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鐙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gè)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jì)，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fù)長弓，潑喇喇縱馬疾馳。身后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gè)齊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板大路上沖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野豬回來，大伙兒好飽餐一頓?！蹦巧倌晟砗笠幻氖畞須q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別灌飽了黃湯?！北娙舜笮β曋校弪T馬早去得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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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便將后面四騎遠(yuǎn)遠(yuǎn)拋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duì)黃兔出來。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yīng)聲而倒，待要再射時(shí)，另一頭兔卻鉆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鏢頭，好箭！”只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里有野雞！”林平之縱馬過去，只見林中飛出一只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duì)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鞭，別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將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jī)，也不下手。打了兩個(gè)多時(shí)辰，林平之又射了兩只兔子，兩只雉雞，只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里再找找去?！?br/>　　?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jìn)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北愕溃骸疤炜焱砹?，山里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咱們起個(gè)早，再去打大野豬?！彼啦徽撜f甚么話，都難勸得動(dòng)這位任性的少鏢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jià)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shí)送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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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huì)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伙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屁股?！蔽迦舜笮β曋校缔D(zhuǎn)馬頭。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zhuǎn)而向北，疾馳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只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gè)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頭，咱們?nèi)ズ纫槐趺礃?？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绷制街Φ溃骸澳愀页鰜泶颢C是假，喝酒才是正經(jīng)事。若不請(qǐng)你喝上個(gè)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韁：“少鏢頭今兒打了這么多野味啊，當(dāng)真箭法如神，當(dāng)世少有！”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地，只見酒爐旁有個(gè)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里，也不轉(zhuǎn)過身來。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qǐng)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gè)趟子手另坐一席。內(nèi)堂里咳嗽聲響，走出一個(gè)白發(fā)老人來，說道：“客官請(qǐng)坐，喝酒么？”說的是北方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哪里去啦？怎么？這酒店換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xiāng)來。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xiāng)的親戚朋友一個(gè)都不在了。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唉，總算回到故鄉(xiāng)啦，聽著人人說這家鄉(xiāng)話，心里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huì)說啦?！蹦乔嘁律倥皖^托著一只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著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dāng)，舉止甚是生硬，當(dāng)下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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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鏢頭拿了一只野雞、一只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干凈了，去炒兩大盆?！彼_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蓖饍阂膊坏葼敔敺愿溃銓⑴Ｈ?、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gè)月便賺回來啦?！彼_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庇终辶艘槐?，正待再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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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只聽得一人道：“這里有酒店，喝兩碗去！”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zhuǎn)頭張去，只見兩個(gè)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坐騎系在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jìn)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dāng)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著古怪。”只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br/>　　?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么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dòng)聽。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急忙退后。另一名漢子笑道：“余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zhuǎn)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蹦切沼嗟墓笮Α?br/>　　?
　　??林平之氣往上沖，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么東西，兩個(gè)不帶眼的狗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余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個(gè)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gè)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里還忍耐得?。刻崞鹱郎系囊话彦a酒壺，兜頭摔將過去。那姓余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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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姓余的笑道：“這小子上臺(tái)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鏢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dòng)土？”這“土”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余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脈門，用力一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沖。那姓余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撞在鄭鏢頭的后頸。喀喇喇一聲，鄭鏢頭撞垮了板桌，連人帶桌的摔倒。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鏢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duì)方頗有來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漢子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沒聽見過！那是干甚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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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shù)使老，右掌已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zhèn)鳌胺煺啤敝械囊徽小霸评锴ぁ?。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還有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出。那姓余的側(cè)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里看花”，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gè)耳光。姓余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之沖向右側(cè)，還腳踢出。這時(shí)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dòng)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qiáng)好勝，不愿旁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兩個(gè)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gè)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gè)提了一桿獵叉，指著那姓余的大罵。鏢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hào)，個(gè)個(gè)嗓子洪亮。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gè)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總不會(huì)是好話。林平之將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將出來。他平時(shí)常和鏢局里的鏢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zhèn)鞯恼品ù_是不凡，二來眾鏢師對(duì)這位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決沒哪一個(gè)蠢才會(huì)使出真實(shí)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jīng)歷雖富，真正搏斗的遭際卻少。雖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dòng)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duì)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墒沁@次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只覺對(duì)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zhǔn)是個(gè)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gè)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鏢師時(shí)，見他二人雙斗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fēng)。鄭鏢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林平之出掌更快，驀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余的一個(gè)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識(shí)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dāng)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fēng)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qū)⑦^來。兩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見對(duì)方一拳中宮直進(jìn)，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dāng)即伸左手擋格，將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余的膂力甚強(qiáng)，這一卸竟沒卸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領(lǐng)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將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后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gè)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史鄭二鏢師大驚，便欲撇下對(duì)手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gè)腦……”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將獵叉踢得震出數(shù)丈，右足連環(huán)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gè)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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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shù)寸，沒法打到，只覺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漢子的小腹。那姓余漢子大叫一聲，松開雙手，退后兩步，臉上現(xiàn)出恐怖之極的神色，只見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fā)光。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林平之也嚇得一顆心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shù)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住手不斗，驚愕異常的瞧著那姓余漢子。只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shí)鮮血直噴出數(shù)尺之外，旁觀數(shù)人大聲驚呼。那姓余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bào)……”右手向后一揮，將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奔辈綋寣⑦^去。那姓余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dòng)了。史鏢頭低聲道：“抄家伙！”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歷豐富，眼見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韁，匕首一揮，便割斷了韁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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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尸身翻了起來，只見傷口中鮮血兀自汩汩流個(gè)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林平之從來沒殺過人，這時(shí)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鏢頭，那……那怎么辦？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笔风S頭心下尋思：“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斗毆?dú)⑷?，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沒一個(gè)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斗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huì)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然不是盜賊，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guān)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少鏢頭，就算總督、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jié)。”皺眉道：“咱們快將尸首挪到酒店里，這里鄰近大道，莫讓人見了?！焙迷谄鋾r(shí)天色向晚，道上并無別人。白二、陳七將尸身抬入店中。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將懷中帶著的二十幾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jìn)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diào)戲你家姑娘，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于無奈，這才殺了他。大家都是親眼瞧見的。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干系。這些銀子你先使著，大伙兒先將尸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鏢頭道：“咱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幾個(gè)綠林盜賊，當(dāng)真稀松平常。這兩只川耗子，鬼頭鬼腦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采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做案的。咱們少鏢頭招子明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lǐng)賞，只是少鏢頭怕麻煩，不圖這個(gè)虛名。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fēng)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gè)大盜是你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聽你口音，半點(diǎn)也不像本地人。否則為甚么這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哪有這門子巧法？”薩老頭只道：“不敢說，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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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鋤頭鋤得干干凈凈，覆到了土下。鄭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nèi)，我們要是沒聽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亂嚼舌根，哼哼，福威鏢局刀下殺的賊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具死尸。”薩老頭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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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料理妥當(dāng)，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jìn)大廳，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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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墮”，便會(huì)應(yīng)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煙袋責(zé)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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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震南的煙袋桿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yīng)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么？”話中雖含責(zé)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gè)轉(zhuǎn)身，繞到了父親背后，順手抓起茶幾上的雞毛撣子，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林震南點(diǎn)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煙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diǎn)，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撣子脫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gè)月來每天都有長進(jìn)，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gè)喜訊?！绷制街〕龌鸬痘鹗?，替父親點(diǎn)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彼L長的噴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鏢頭從湖南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fēng)觀余觀主，已收了咱們送去的禮物?！绷制街牭健按ㄎ鳌焙汀坝嘤^主”幾個(gè)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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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jì)漸漸大了，爹爹挑著的這副重?fù)?dān)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會(huì)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們?nèi)哏S，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dāng)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鏢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fēng)！’江湖上的事，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余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dāng)還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绷制街畱?yīng)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說鏢局的重?fù)?dān)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wù)摬恍?，此刻心中卻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著“川西”和“余觀主”那幾個(gè)字。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jīng)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qiáng)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yè)，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里創(chuàng)的。那有甚么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jié)冤家’八個(gè)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fēng)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jié)冤家’這八個(gè)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平之陪著父親干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林震南并未發(fā)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說道：既得隴，復(fù)望蜀。你爹爹卻是既得鄂，復(fù)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甚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陜西，南下云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shí)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jié)，總是備了厚禮，專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fēng)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幾句，請(qǐng)吃一餐素齋，然后將禮物原封不動(dòng)的退了回來。松風(fēng)觀的余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余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連松風(fēng)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道若不是我嚴(yán)加囑咐，不論對(duì)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還不爹天娘地、甚么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闭f到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哪知道這一次，余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gè)？不是兩個(gè)？”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彩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duì)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么說話。普天下哪里沒粗人？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凈。你聽聽咱們局子里趟子手賭錢之時(shí)，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么問這話？”林平之道：“沒甚么?！绷终鹉系溃骸澳撬奈磺喑堑茏觼淼竭@里之時(shí)，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xué)些名家弟子的風(fēng)范，結(jié)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盡?！睜攦簜z說了一會(huì)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終于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吃過晚飯，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廳閑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該打點(diǎn)禮物送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說到這里，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跟著幾個(gè)人腳步急促，奔了進(jìn)來。林震南眉頭一皺，說道：“沒點(diǎn)規(guī)矩！”只見奔進(jìn)來的是三個(gè)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甚么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dòng)不動(dòng)就出刀子，拔拳頭，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标惼叩溃骸安皇堑?，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里，身上沒一點(diǎn)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绷终鹉虾袅丝跉猓南碌菚r(shí)寬了，道：“我去瞧瞧?！碑?dāng)即走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后面。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tuán)。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并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鏢頭道：“沒傷痕？”祝鏢頭道：“我仔細(xì)查過了，全身一點(diǎn)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是中毒?！绷终鹉宵c(diǎn)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币幻俗邮忠虿∷劳觯终鹉弦膊蝗绾畏旁谛纳?，轉(zhuǎn)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shí)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绷制街溃骸暗?，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里，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绷终鹉闲Φ溃骸澳阒郎趺矗克拇ㄊ〉那喑?、峨嵋兩派，立派數(shù)百年，門下英才濟(jì)濟(jì)，著實(shí)了不起，雖然趕不上少林、武當(dāng)，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恒山這五岳劍派，已算得上并駕齊驅(qū)。你曾祖遠(yuǎn)圖公創(chuàng)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dāng)年威震江湖，當(dāng)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但傳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遠(yuǎn)圖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gè)。咱爺兒倆，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绷制街溃骸霸蹅兪＄S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么少林、武當(dāng)、峨嵋、青城和五岳劍派么？”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進(jìn)了旁人耳中，立時(shí)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自然不會(huì)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么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cái)，咱們吃鏢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qiáng)，咱們又少不了甚么?！?br/>　　?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時(shí)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bào)……”這“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shí)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jìn)來，叫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绷终鹉夏樢怀?，喝道：“甚么四川惡鬼，胡說八道?！?br/>　　?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qiáng)兇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yán)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這時(shí)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jìn)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半點(diǎn)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么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沖撞了甚么邪神惡鬼。”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么鬼。咱們瞧瞧去。”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gè)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斗廝打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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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shí)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后后的仔細(xì)察看，連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diǎn)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diǎn)？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guān)，轉(zhuǎn)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和他?！闭f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diǎn)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gè)隨我來。”吩咐一名趟子手：“請(qǐng)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平之當(dāng)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gè)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言語沖突；又如何動(dòng)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gè)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泄漏風(fēng)聲等情，一一照實(shí)說了。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duì)，但與人斗毆，殺了個(gè)異鄉(xiāng)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dòng)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gè)漢子沒說是哪個(gè)門派，或者是哪個(gè)幫會(huì)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么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么古怪，那姓余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xiāng)口音，卻也聽不準(zhǔn)。”林震南搖搖頭，自言自語：“不會(huì)，不會(huì)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绷制街粍C，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huì)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gè)耳光?！绷终鹉弦恍ΓB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shí)大為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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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道：“當(dāng)時(shí)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么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绷终鹉项伾?，道：“好，這一招本當(dāng)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huì)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fēng)觀余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贊兒子的拳腳不錯(cuò)，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這姓余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jì)跟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dòng)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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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家伙，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gè)筋斗?！绷终鹉闲念^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彪p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shí)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br/>　　?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弊叱龇块T，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頭呢？怎么請(qǐng)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么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闭f道：“請(qǐng)崔鏢頭、季鏢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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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兩個(gè)鏢師向來辦事穩(wěn)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么說，當(dāng)即走進(jìn)廳來。林震南道：“咱們?nèi)マk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碑?dāng)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lǐng)路。不多時(shí)，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guān)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鼻昧撕靡粫?huì)，店中竟無半點(diǎn)聲息。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gè)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diǎn)了點(diǎn)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板向后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張開，如此前后搖晃，發(fā)出吱吱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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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并無動(dòng)靜，晃亮火折，走進(jìn)屋去，點(diǎn)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diǎn)了兩盞燈籠。幾個(gè)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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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震南點(diǎn)頭道：“老頭兒怕事，這里殺傷了人命，尸體又埋在他菜園子里，他怕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里，指著倚在墻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尸掘出來瞧瞧?！标惼咴缯J(rèn)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jiān)诘?。季鏢頭道：“有個(gè)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里，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尸。陳七轉(zhuǎn)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shí)一片漆黑。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點(diǎn)燈籠！”他一直鎮(zhèn)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頭晃火折點(diǎn)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尸，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标惼吖钠鹩職?，向死尸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尸身，那四川漢子的尸首卻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睋屩鵁艋\，奔進(jìn)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壇、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xì)細(xì)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br/>　　?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個(gè)貧家女子，怎會(huì)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shí)傳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xì)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著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致。林震南問：“這帕子哪里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shí)沒瞧見。”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質(zhì)料想來不會(huì)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dāng)時(shí)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臟，她來斟酒之時(shí)我定會(huì)覺得?！?br/>　　?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guān)，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奔剧S頭道：“那兩個(gè)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干么要將他尸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動(dòng)手動(dòng)腳，侮辱那個(gè)姑娘，否則我也不會(huì)罵他，他們不會(huì)是一路的?！贝掮S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xiǎn)惡，他們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鉆。兩個(gè)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gè)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duì)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奔剧S頭道：“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沖著咱們而來，只不知跟那兩個(gè)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fēng)觀余觀主派了四個(gè)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gè)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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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duì)青城派禮數(shù)有加，從來沒甚么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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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gè)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鏢頭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誰也別提，免得驚動(dòng)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對(duì)人客氣，不愿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奔剧S頭大聲道：“總鏢頭，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的威名?！绷终鹉宵c(diǎn)頭道：“是！多謝了！”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yuǎn)遠(yuǎn)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動(dòng)，催馬上前。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么欺上門來啦?！?br/>　　?
　　??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桿，被人弄倒在地。旗桿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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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面錦旗沿著旗桿割了下來，搓成一團(tuán)，進(jìn)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桿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么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干這等下三濫勾當(dāng)。”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jìn)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qiáng)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gè)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gè)“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養(yǎng)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么大的禍?zhǔn)聛?！”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么樣？這種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绷制街谑菍⑷臻g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píng)評(píng)這個(gè)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qǐng)了去?！蓖醴蛉俗杂资且还膳Z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shí)，動(dòng)不動(dòng)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亮勢大，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xiàn)下兒子這么大了，當(dāng)年火性仍是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