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令狐沖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異常的走上崖來,前面一人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時,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岳不群和岳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派歷來相傳門規(guī),弟子受罰在思過崖上面壁思過,同門師兄弟除了送飯,不得上崖與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見師父。哪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沖不勝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br/> ?
??岳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氣功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早已問過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兒來細問,聽她言詞吞吐閃爍,知道得更清楚了。這時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岳夫人伸手將令狐沖扶起,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禁心生憐惜,柔聲道:“沖兒,你師父和我剛從關(guān)外回來,聽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xiàn)下可大好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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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闭f到這里,心情激動,說話哽咽,轉(zhuǎn)過頭去擦了擦眼淚。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yún)溃骸斑@是關(guān)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于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罷?!绷詈鼪_想起師父、師娘萬里迢迢的從關(guān)外回來,攜來的人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岳夫人伸手過去,要將參湯接過來喂他。令狐沖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br/> ?
??岳不群伸指過去,搭住他的脈搏,只覺弦滑振速,以內(nèi)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沖兒,你在思過崖上這幾個月,到底在干甚么?怎地內(nèi)功非但沒長進,反而后退了?”令狐沖俯首道:“是,師父師娘恕罪?!痹婪蛉宋⑿Φ溃骸皼_兒生了一場大病,現(xiàn)下還沒全好,內(nèi)力自然不如從前。難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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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強弱,而是內(nèi)力修為,這跟生不生病無關(guān)。本門氣功與別派不同,只須勤加修習,縱在睡夢中也能不斷進步。何況沖兒修練本門氣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便不該生病,總之……總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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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沖道:“沖兒,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氣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其實也并非真的責罰,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擾,在這一年之內(nèi),不論氣功和劍術(shù)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令狐沖大是惶恐,低頭道:“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痹啦蝗旱溃骸拔淞种校児嗜斩?。我和你師娘近年來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于兒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绷詈鼪_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更是愧懼交集,當即拜伏于地,說道:“弟子……弟子該死,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痹啦蝗荷焓址鏊饋恚⑿Φ溃骸澳慵纫阎e,那便是了。半月之后,再來考校你的劍法。”說著轉(zhuǎn)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師父,有一件事……”想要稟告后洞石壁上圖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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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務(wù)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與你將來一生大有關(guān)連,千萬不可輕忽。”令狐沖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崖劍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著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一搖手,轉(zhuǎn)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令狐沖自忖:“為甚么師娘說練劍一事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guān)連,千萬不可輕忽?又為甚么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暗中叮囑我?莫非……莫非……”登時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怦怦亂跳,雙頰發(fā)燒,再也不敢細想下去,內(nèi)心深處,浮上了一個指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然肯將小師妹許配給我?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氣功、劍術(shù),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兒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我,否則的話,還有甚么事能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guān)連?”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幾套練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腦海,不論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種種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劍不發(fā),尋思:“后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跟師父師娘說,半個月后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種種疑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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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這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個月中修習氣功、劍術(shù),卻無多大進步,整日里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結(jié)為夫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余年來朝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能忘記,日后自當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舍卻性命,也當挺身相救?!卑雮€月晃眼即過,這日午后,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上崖,同來的還有施戴子、陸大有與岳靈珊三人。令狐沖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fā)顫了。岳夫人見他精神健旺,氣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兒,你替大師哥裝飯,讓他先吃得飽飽的,再來練劍?!痹漓`珊應(yīng)道:“是?!睂埢@提進石洞,放在大石上,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罷!”令狐沖道:“多……多謝?!痹漓`珊笑道:“怎么?你還在發(fā)冷發(fā)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沖道:“沒……沒甚么。”心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令狐沖更無他求?!边@時哪里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岳靈珊道:“我再給你添飯。”令狐沖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br/> ?
??走出洞來,只見岳不群夫婦并肩坐在石上。令狐沖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甚么,卻覺得甚么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沖心想:“六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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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光在長安做了好幾件大案?!绷詈鼪_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痹啦蝗旱溃骸澳沁€用說?他在長安城一夜之間連盜七家大戶,這也罷了,卻在每家墻上寫上九個大字:‘萬里獨行田伯光借用’?!绷詈鼪_“啊”的一聲,怒道:“長安城便在華山近旁,他留下這九個大字,明明是要咱們?nèi)A山派的好看。師父,咱們……”岳不群道:“怎么?”令狐沖道:“只是師父、師娘身分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弟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當真可惱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我自可準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演來瞧瞧。這半年之中,想來也已領(lǐng)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斗不過那姓田的惡賊?!绷詈鼪_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钡晦D(zhuǎn)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自該明白劍招中的要旨。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該當學得差不多了。”他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無雙無對,寧氏一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滲出汗珠。他初上崖時,確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精妙之處,也曾一再試演,但自從見到后洞石壁上的圖形,發(fā)覺華山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寧氏一劍”更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了信心,一句話幾次到了口邊,卻又縮回:“這一招并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钡斨┐髯雍完懘笥兄妫刹槐阒刚獛熌镞@招十分自負的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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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見他神色有異,說道:“這一招你沒練成么?那也不打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派武功的極詣,你氣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br/> ?
??岳夫人笑道:“沖兒,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允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绷詈鼪_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北阋虻埂T啦蝗荷焓肿枳?,笑道:“紫霞功是本門最高的氣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練此功之后,必須心無雜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于練武功者實有大害,往往會走火入魔。沖兒,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功的口訣?!?br/> ?
??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聽得大師哥將得“紫霞功”的傳授,臉上都露出了艷羨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極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知本門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沖的項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師門衣缽,接掌華山派門戶,但料不到師父這么快便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在打坐練氣,便是勤練劍法?!痹漓`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臉,心道:“你這六猴兒當面撒謊,只是想幫大師哥?!痹婪蛉诵Φ溃骸皼_兒,出劍罷!咱師徒三人去斗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總要好些?!绷詈鼪_奇道:“師娘,你說咱們?nèi)巳ザ诽锊??”岳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zhàn),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分?!痹漓`珊拍手笑道:“那好極了。即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兒也敢向他挑戰(zhàn),殺了后,說是女兒殺的,豈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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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xiàn)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生入死,曾和田伯光這廝前后相斗數(shù)百招,深知對方的虛實,憑你這點功夫,哪里能夠?再說,你好好一個女孩兒家,連嘴里也別提這惡賊的名字,更不要說跟他見面動手了。”突然間嗤的一聲響,一劍刺到了令狐沖胸口。她正對著女兒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剎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長劍,直刺令狐沖的要害。令狐沖應(yīng)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擋開,當?shù)囊宦曧?,雙劍相交,令狐沖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連刺六劍,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聲,令狐沖一一架開。岳夫人喝道:“還招!”劍法陡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山派的劍法。令狐沖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lǐng)悟到破解之法,誅殺強敵。眼見岳夫人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與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岳靈珊向父親道:“爹,媽這些招數(shù),快是快得很了,只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會是這樣子的。”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將這個‘快’字,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shè)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儀’!”他見令狐沖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不料這“儀”字剛出口,令狐沖這一劍卻刺得歪斜無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網(wǎng)而前。岳不群輕輕嘆了口氣,心道:“這一招可使糟了?!痹婪蛉耸窒潞敛涣羟?,嗤嗤嗤三劍,只逼得令狐沖手忙腳亂。岳不群見令狐沖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御之際,十招之中倒有兩三招不是本門劍術(shù),不由得臉色越來越難看,只是令狐沖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機會,使出一招“蒼松迎客”,劍花點點,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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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當?shù)囊粍Ω耖_,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松迎客”含有好幾個厲害后著,令狐沖對這招習練有素,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zhuǎn)攻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沖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絕無威脅之力。岳夫人叱道:“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甚么?”呼呼呼連劈三劍,眼見令狐沖跳躍避開,叫道:“這招‘蒼松迎客’成甚么樣子?一場大病,生得將劍法全都還給了師父?”令狐沖道:“是。”臉現(xiàn)愧色,還了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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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戴子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聽得風聲獵獵,岳夫人滿場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爍,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沖腦中卻是混亂一片,種種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以棍橫擋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擊,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每想到本門的一招劍法,不自禁的便立即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松迎客”都半途而廢,沒使得到家,便因想到了這兩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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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使出快劍,原是想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沖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zhàn)心驚、魂不附體的模樣。她素知這徒兒膽氣極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令狐沖道:“是!”提劍直刺,運勁之法,出劍招式,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創(chuàng)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岳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凌厲絕倫,不敢正攖其鋒,斜身閃開,回劍疾挑,令狐沖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沒有用,一敗涂地?!蓖蝗婚g手腕劇震,長劍脫手飛起。令狐沖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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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隨即挺劍直出,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創(chuàng)時威力又大了許多,她自創(chuàng)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潛心思索,如何發(fā)招更快,如何內(nèi)勁更強,務(wù)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沖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發(fā)時形貌甚似,劍至中途,實質(zhì)竟然大異,當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帶水,十足膿包模樣。她一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她雖絕無傷害徒兒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到,劍力已將令狐沖全身籠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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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眼見令狐沖已然無法閃避,無可擋架,更加難以反擊,當日岳夫人長劍甫觸令狐沖之身,便以內(nèi)力震斷己劍,此刻這一劍的勁力卻盡數(shù)集于劍尖,實是使得性發(fā),收手不住。暗叫一聲:“不好!”忙從女兒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前遞得半尺,他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岳不群雖然稍勝,但岳夫人既占機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是殊無把握,只盼令狐沖所受創(chuàng)傷較輕而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順手摸到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將劍鞘對準了岳夫人的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棍劍聯(lián)成一線,雙方內(nèi)力相對,長劍非斷不可。令狐沖長劍被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shù),岳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御,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余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準岳夫人長劍,聯(lián)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劍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將之對準長劍,聯(lián)成一線。此招一出,臂上內(nèi)勁自然形成,卻聽得嚓的一聲響,岳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沖驚慌之際,來不及倒轉(zhuǎn)劍鞘,一握住劍鞘,便和來劍相對,不料對準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那劍卻插入了鞘中。岳夫人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被令狐沖用劍鞘奪去。令狐沖這一招中含了好幾個后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劍鞘挺出,點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頭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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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又驚又怒,長劍揮出,擊在令狐沖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沖只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都斷成了三四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直沒至柄。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岳不群搶到令狐沖面前,伸出右掌,拍拍連聲,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干甚么來著?”令狐沖頭暈?zāi)X脹,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師父、師娘,弟子該死?!痹啦蝗簮琅褬O,喝道:“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甚么過?練甚么功?”令狐沖道:“弟……弟子沒……沒練甚么功?”岳不群厲聲又問:“你對付師娘這一招,卻是如何胡思亂想而來的?”令狐沖囁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痹啦蝗簢@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jīng)走上了邪路,眼見使會難以自拔么?”令狐沖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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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寧定,只見令狐沖給丈夫擊打之后,雙頰高高腫起,全成青紫之色,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罷!這中間的關(guān)鍵所在,你本來不知?!鞭D(zhuǎn)頭向丈夫道:“師哥,沖兒資質(zhì)太過聰明,這半年中不見到咱二人,自行練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痹啦蝗狐c點頭,向令狐沖道:“起來?!绷詈鼪_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笔┐髯印㈥懘笥?、岳靈珊三人齊聲應(yīng)道:“是?!弊叩剿砬?。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緩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绷詈鼪_等都是大為奇怪,均想:“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痹漓`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這個自然,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說咱們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于煙消云散,二十五年來,不復存在于這世上了。”岳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那也不用理會了?!?br/> ?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謂旁門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甚么?”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令狐沖道:“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從練氣功開始?!痹啦蝗旱溃骸笆前?。華山一派功夫,要點是在一個‘氣’字,氣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便都無往而不利,這是本門練功正途。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shù)一成,縱然內(nèi)功平平,也能克敵致勝。正邪之間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br/> ?
??岳靈珊道:“爹爹,女兒有句話說,你可不能著惱?!痹啦蝗旱溃骸吧趺丛??”岳靈珊道:“我想本門武功,氣功固然要緊,劍術(shù)可也不能輕視。單是氣功厲害,倘若劍術(shù)練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shù)不要緊了?要點在于主從不同。到底是氣功為主?!痹漓`珊道:“最好是氣功劍術(shù),兩者都是主?!痹啦蝗号溃骸皢问沁@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所謂‘綱舉目張’,甚么是綱,甚么是目,務(wù)須分得清清楚楚。當年本門正邪之辨,曾鬧得天覆地翻。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異處了?!痹漓`珊伸了伸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異處,哪有這么強兇霸道的?”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氣功與劍術(shù)兩者并重,不分軒輊,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分,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痹漓`珊道:“誰對誰錯,那有甚么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嘆了口氣,緩緩的道:“三十多年前,咱們氣宗是少數(shù),劍宗中的師伯、師叔占了大多數(shù)。再者,劍宗功夫易于速成,見效極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占上風;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勝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余年中雙方爭斗之烈,可想而知。”岳靈珊道:“到得后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岳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涂地,卻大多數(shù)……大多數(shù)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绷詈鼪_、岳靈珊等都“啊”的一聲,輕輕驚呼。岳靈珊道:“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勝敗,打甚么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岳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當年五岳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nèi)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于氣劍之爭而起?!绷詈鼪_等都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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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岳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關(guān)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nèi)哄,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jié)果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闭f著眼光轉(zhuǎn)向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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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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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岳靈珊驚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鈕扣,說道:“當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jīng)死了,沒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岳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今日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哪里。”岳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道:“這是本門的大機密,誰也不許泄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guān)涉太大。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于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shù)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绷詈鼪_只聽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痹啦蝗亨叭坏溃骸氨緛砺?,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jīng)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zhì)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绷詈鼪_應(yīng)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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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道:“沖兒,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生想出來的?”令狐沖慚愧無地,道:“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極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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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道:“這就是了。氣宗與劍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氣功,再巧的招數(shù)也是無能為力。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劍宗的高手劍氣千幻,劍招萬變,但你師祖憑著練得了紫霞功,以拙勝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得深思體會。本門功夫以氣為體,以劍為用;氣是主,劍為從;氣是綱,劍是目。練氣倘若不成,劍術(shù)再強,總歸無用。”令狐沖、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一齊躬身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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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道:“沖兒,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然后帶你下山,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shù)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闭f到這里,突然聲色俱厲的道:“倘若你執(zhí)迷不悟,繼續(xù)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墻,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赡治沂孪葲]跟你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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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說道:“是,弟子決計不敢?!痹啦蝗恨D(zhuǎn)向女兒道:“珊兒,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你二人也當記住了。”陸大有道:“是?!痹漓`珊道:“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卻沒大師哥這般聰明,自己創(chuàng)不出劍招,爹爹盡可放心?!痹啦蝗汉吡艘宦?,道:“自己創(chuàng)不出劍招?你和沖兒不是創(chuàng)了一套沖靈劍法么?”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滿臉通紅。令狐沖道:“弟子胡鬧。”岳靈珊笑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師哥鬧著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門下弟子要自創(chuàng)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人的倘若蒙然不知,豈不糊涂。”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笑道:“爹爹,你還在取笑人家!”令狐沖見師父的語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岳不群站起身來,說道:“本門功夫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shù)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著左手衣袖一卷,勁力到處,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掠上劍身,喀喇一聲響,長劍斷為兩截。令狐沖等無不駭然。岳夫人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盡是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罷!”與夫人首先下崖,岳靈珊、施戴子跟隨其后。令狐沖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心中又驚又喜,尋思:“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種種圖形,注明五岳劍法的絕招盡數(shù)可破。但五岳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于武林,原來各劍派都有上乘氣功為根基,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nèi)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這道理本也尋常,只是我想得鉆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在林師弟劍下使出來,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豈能一概而論?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br/> ?
??想通了這一節(jié),數(shù)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雖然今日師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他卻絕無沮喪之意,反因?qū)Ρ鹃T武功回復信心而大為欣慰,只是想到這半月來癡心妄想,以為師父、師娘要將女兒許配于己,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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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陸大有送飯上崖,說道:“大師哥,師父、師娘今日一早上陜北去啦?!绷詈鼪_微感詫異,道:“上陜北?怎地不去長安?”陸大有道:“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幾件案子,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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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師娘出馬,田伯光定然伏誅;內(nèi)心深處,卻不禁微有惋惜之感,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為禍世間,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與自己兩度交手,磊落豪邁,也不失男兒漢的本色,只可惜專做壞事,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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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兩日之中,令狐沖練習氣功,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連心中每一憶及,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師父及時喝阻,我才不致誤入歧途,成為本門的罪人,當真危險之極?!?br/> ?
??這日傍晚,吃過飯后,打坐了一個多更次,忽聽得遠遠有人走上崖來,腳步迅捷,來人武功著實不低,他心中一凜:“這人不是本門中人,他上崖來干甚么?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嗎?”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懸在腰間,再回到前洞。片刻之間,那人已然上崖,大聲道:“令狐兄,故人來訪?!甭曇羯跏鞘煜?,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令狐沖一驚,心想:“師父、師娘正下山追殺你,你卻如此大膽,上華山來干甚么?”當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遠道過訪,當真意想不到?!敝灰娞锊饧珙^挑著副擔子,放下?lián)?,從兩只竹籮中各取出一只大壇子,笑道:“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鳥來,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兩壇一百三十年的陳酒,來和令狐兄喝個痛快?!绷詈鼪_走近幾步,月光下只見兩只極大的酒壇之上,果然貼著“謫仙酒樓”的金字紅紙招牌,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確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從洞中取出兩只大碗。田伯光將壇上的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令狐沖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壇倒了一碗,道:“你嘗嘗,怎么樣?”令狐沖舉碗來喝了一大口,大聲贊道:“真好酒也!”將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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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笑道:“我曾聽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酒,南為紹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酒,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謫仙樓’為第一。當今之世,除了這兩大壇酒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壇了?!绷詈鼪_奇道:“難道‘謫仙樓’的地窖之中,便只剩下這兩壇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這兩壇酒后,見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壇,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美酒,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與眾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绷詈鼪_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壇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兩壇,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哈哈,哈哈!”令狐沖道:“多謝,多謝!”又喝了一碗,說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大壇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何等辛苦麻煩,別說是天下名釀,縱是兩壇清水,令狐沖也見你的情。”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沖問道:“田兄如何稱贊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曾將你砍得重傷,又在華山腳邊犯案累累,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后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竟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令狐沖道:“取笑了。小弟與田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你武功比我高出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得甚是。但你可知道這兩大壇酒,卻不是徑從長安挑上華山的。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陜北去做了兩件案子,又到陜東去做兩件案子,這才上華山來?!绷詈鼪_一驚,心道:“卻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不斷犯案,故意引開我?guī)煾?、師娘,以便來見小弟,使的是個調(diào)虎離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绷詈鼪_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說道:“田兄,你來華山是客,荒山無物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碧锊獾溃骸岸嘀x?!睂⒁煌刖坪雀闪恕A詈鼪_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沖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壇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田伯光驚道:“令狐兄踢去酒壇,卻為甚么?”令狐沖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壇美酒,便是將普天下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lǐng)教你快刀高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