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巡捕房出來,已經(jīng)過了午飯的時候。
徐澤真婉拒了申小六帶她去吃飯的好意,本想去趟老羅家看看有什么能幫襯得上那孤兒寡母,就正看見兩個警探領(lǐng)著她們娘兒倆往巡捕房走來。
申小六嘆了口氣:“剛從醫(yī)院過來,認(rèn)過尸了。老大給她們留了二百銀元當(dāng)撫恤金,她們這是過來拿錢了……”
徐澤真只見過羅嫂一次,如今再見就覺得怎么蒼老了那么多。她想翻翻兜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身上穿的是病號服,外面裹著的大衣還來自董孝麟,除了煙盒火柴什么都翻不出來。
申小六知道她的想法,連忙按了按她的肩膀:“放心吧,二百銀元呢!辦完了喪事也夠他們母女生活很久了?!?br/> 看著羅嫂一臉平靜,像行尸走肉一樣目不斜視地走進(jìn)巡捕房,就連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都沒有看她一眼,徐澤真的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一樣難受。
今天可是除夕??!昨天還活生生的丈夫、父親,今天就成了一具頭上帶個窟窿的尸體,這讓人怎么能承受呢?……
一旁的申小六看她臉色難看,想要說些什么,可此時的徐澤真卻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她看了看那孤兒寡母步履蹣跚的背影,回頭攔了個黃包車就逃離了巡捕房,往閘北分局趕去。
她知道昨天車站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局里肯定已經(jīng)收到了消息,不管會遇到怎樣的后果,老羅的死她也總得給局里一個交代。
果不其然,隊長一看見她就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說頭兒正等著見她讓她直接去局長辦公室。
這位閘北分局的局長蘇沛文光頭圓臉,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八,以前只是淞滬警廳里一個打雜的小碎催。因為做事馬虎又沒什么才能,老被徐澤真的父親徐國良訓(xùn)話,后來在工作中犯了點錯就直接被發(fā)配到分局收水電費去了。
兩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如今的徐國良只是個半身不遂脾氣暴躁的老人,可以前他最看不上的蘇沛文卻一路爬上了閘北分局一把手的位子,也實在是造化弄人。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仇人之子在面前,自然也不會好相與。徐澤真本以為這次挨罵都算是輕的,搞不好連工作都保不住。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平日里黑臉包公一樣的蘇沛文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先是關(guān)心地問了問她的傷情,又表達(dá)了一通對老羅無辜身亡的惋惜。還沒等徐澤真開口,他就主動說隨后要給老羅家里送些撫恤金,起碼不能讓嫂子和孩子生活無依……這話一出,倒是讓徐澤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蘇沛文說了些漂亮話之后就忽然話鋒一轉(zhuǎn),開始打問她到底跟巡捕房的董孝麟是什么交情?怎么會讓那位出了名的混不吝一大早就往局里打電話點名找徐澤真,還特意說明了火車站槍擊事件的情況……
想起董孝麟那副總帶些土匪氣息的痞子模樣,徐澤真不由得心里一驚——原來他不止考慮了老羅的后事,還特意打了電話報備?這不會給他惹麻煩嗎?難道是因為知道自己一個小巡警擔(dān)負(fù)不了這么大的責(zé)任,所以才特意這樣提前打招呼?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人家或許只是因為找不見申小六才著急地到處找人吧,給閘北分局說明情況,恐怕也就是個順嘴的事而已……
這樣想著,她趕緊搖搖頭:“董探長只是公事公辦而已,我跟他沒什么交情……”
“沒交情?”蘇沛文笑得活像是只胖狐貍,瞟了一眼徐澤真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還充滿了粗獷煙草味的大衣,笑意又加深了些,“沒交情可以建立交情,雖說這次廳里對他們越界抓人搞出這么大動靜的事很不滿,但如果咱們能跟董孝麟打好關(guān)系,以后咱閘北分局要是有嫌疑犯再躲去租界,不也能有個路子撈人嘛?”
聽他這么一說,徐澤真立馬一臉的尷尬,趕緊擺擺手想說些什么,可蘇沛文卻沒給他拒絕的機(jī)會:“你受了傷,值班就免了吧,我讓其他人替你。大過年的你就在家安心養(yǎng)傷,省得你家徐老兒又挑我的不是。隨后找個機(jī)會,把董探長約出來一起吃個飯,到時候你可得幫忙引薦引薦?。 ?br/> 這話讓徐澤真更為惶恐,急得差點跳起來——她就是為了不在家里呆著才特意報名值班,現(xiàn)在讓她滾回家過年,那不是要她的命嗎?
要知道,類似過年這種闔家團(tuán)圓的節(jié)日,對她來說簡直就是避之不及的噩夢!
父親徐國良兩年前在徐老爺子的葬禮上中風(fēng)昏倒,再醒來右邊身子就徹底沒了知覺,治了這么許久也一直沒見好。他這一病,丟了原本淞滬警廳廳長的官職不說,原來香餑餑一樣熱鬧的徐家公館立馬成了狗不理。這其中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也算是讓徐國良徹底寒透了心。
生了這么個窩囊病,生活起居自然多了不少麻煩。雖說吃喝拉撒都有管家陳伯照料周全,姑姑徐國瑛也時不時來幫忙照應(yīng),但剛強(qiáng)一生的徐國良怎能忍受自己變成個廢人?
他剛生病那會兒不吃不喝不治療摔盤砸碗瞪眼兒等死,罵走了所有的醫(yī)生和下人。后來好不容易消停了些脾氣也是越來越陰沉古怪,成天把自己鎖在書房里不見人。且不說外人見不著他,一年到頭和徐澤真見面的機(jī)會也少得可憐。
如果不值班,那就得在家面對徐國良。一想起那種渾身冒冷汗的極致尷尬,徐澤真就趕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