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已欲殘,梅蕊早暗香。
伴隨著“得得得”和“叮鈴鈴”的聲音,有兩個女子分別騎著一匹馬和一只毛驢從山路中過來,叮鈴鈴的聲音是從灰色毛驢脖子上系的鈴鐺上傳出的,毛驢上側(cè)身坐著的女子面如凝脂,眼如點漆,她身披紅色大麾,在這一片蕭瑟的景物中,更顯得眉可入畫。
騎馬的女子年齡較小,一身白布衣,大眼圓臉,有不堪忍受的模樣。兩人從山道中到了一片空闊地帶,馬上的女子張嘴問道:“姑娘,趙家二郎不會不在家吧?我們從城里跑到曲沃村,十多里的路,我的腰都酸了?!?br/> “哎呀,在的,”毛驢上的女子看看前面的山嶺說:“你這一會功夫都問了幾次了。沒聽趙家叔父說的,趙旭被他禁足五天嘛?!?br/> 女子說著話,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的帶著笑。
騎馬的女子卻沒看到這些,兀自說道:“不是啊姑娘,你是聽到趙老爺和家主說話,我哪里聽得到了?這到真不是我啰嗦,實在是我的兩只腿都麻了,本來吧,坐毛驢上還好點,顛簸的勁小,可剛剛在山那邊和姑娘你換成了馬,這一會功夫,可真頂?shù)纳衔謇锫返穆烦?。再說,你別忘了我們是怎么出來的?見了趙家二郎之后,我們可是還要去下村接夫人的,曲沃到下村,這又是多遠?到了那時,我肯定散架了……”
“散不了……”側(cè)身騎驢的女子嘴角又是輕輕一笑,說:“你這個丫頭!多大一會就受不了了,我不和你一樣?好了,過了前面的山,我就和你換過來,你還騎這個叮鈴咣啷的,這總成了吧!”
騎馬的丫頭臉上這才有了喜色,她看著前面的山巒說:“我怎么覺得今天晚些時候要下雪呢?姑娘,你說會不會下雪……你看這一點風(fēng)沒有,我覺得正是有下雪的跡象,你說黃河結(jié)冰了沒有,這曲沃村離河近,風(fēng)肯定很大……”
“嗯,其實旭少爺不在的話,昶少爺必定是在的,姑娘,你說要是旭少爺不在咱們就去見昶少爺好不好?”
“姑娘,你瞧山頂那幾樹梅花開的多好,這野生的比人養(yǎng)的花開的還美……”說著話,小丫頭吐了一下舌頭,知道自己說的孟浪了,趕緊轉(zhuǎn)換了話題說:“……我還是覺得要下雪了……”
放在平時,姑娘聽到自己說話不講究,像剛才“野生”“人養(yǎng)”這些詞,肯定要責備的,不過這會似乎她有心事,沒聽到。
騎著驢在前面的女子真的沒留意自家的婢女原碧在說什么,她也是因為騎馬太累,才和原碧換了驢騎的,到了山那邊肯定要換過來,否則讓趙家的人看到田家的女子騎驢,這成何體統(tǒng)?她這會想到過了山就到了曲沃村,就能見到趙旭,心里跌沓起伏,再有母親和父親吵架,已經(jīng)回舅舅家好幾天了,自己這次不知道能將母親給勸回來不能……
一馬一驢從曠野中再次進入了山谷,只聽得鈴聲漸漸的遠去,終于聽不到了。
這個季節(jié)的天總是黑的早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雪的緣故,天地間的光線漸漸的變得暗淡了,自從那兩個女子經(jīng)過后,這里再也沒有人跡。
在天色濛濛黑的時候,一輛馬車從前面的山谷中過來,趕車的馬夫?qū)χ嚴镎f:“主人,快到家了。”
車里的人答應(yīng)了一聲。
馬夫也不過二十出頭,駕車模樣十分老辣,空甩了一下鞭子,嘴里“得——架——”眼看馬車就進入了前面的山谷中,這時車里的人猛然說了一聲:“停車!”
車里的人剛說完,就聽到“嗖”的一聲,一支箭不知道從哪里射了過來,一下就射中了馬夫的脖子。
馬夫慘叫一聲掉下了車。馬車正疾馳,沒停住,車轱轆從車夫的身上碾過,馬車里的人往外一看,知道馬夫已經(jīng)死了,出來伸手拉住了韁繩催著馬往前跑。
馬夫是這人收養(yǎng)的孤兒之一,但此刻無暇顧及,只能往前繼續(xù)沖。
“剛剛經(jīng)過的那座山肯定也有埋伏!”車上的人反應(yīng)快,十分冷靜,但更多的箭像是雨一樣的從四面八方射了過來,無休無止。這人將身上長袍褪下,一手駕馬車一手揮著衣服,竟然將那些像雨點一樣的箭全擋在了外面,一根箭矢都沒有近他的身。
馬車在這人的操控下,瞬間就到了山谷當中,他知道只要沖過了山谷,自己就能化險為夷,只要……
糟糕!想到這里,他一個騰身,想躍澗的猛虎一樣,竟然從馬車上一下就蹦到了前面拉車的馬背上,既穩(wěn)又準!
在左右山嶺上伏擊的人同馬車上的人想的一樣,原本馬車上的人只在車上不上馬,就是為了以自己作為吸引,讓那些箭手不射馬匹,而朝他射去的箭都被他擋住,那么馬沒事,就可脫離險境,可是那些箭手要是轉(zhuǎn)換了目標,專門攻擊馬的話,那他脫困的機會就小了。
這人到了馬背上就解開了馬車的繩索,馬兒減負,瞬時跑得更快,但更多更密集的箭無休無止的射了過來,終于有一支箭射到了馬臀上,馬兒吃疼受驚,卻更為賣命的奔跑了。
“好馬!也不枉我平時悉心喂養(yǎng)你!”
倏然,山上的箭手們停止了射擊,前面山谷口那里不知什么時候整齊劃一的或蹲或站的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這些人全都同樣的裝束,黑衣黑靴,佩刀帶弩,箭已上弦,一聲不吭的將山路給堵得水泄不通。
帶頭的人竟然是他!
“罷了!”要闖過去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只有靜觀其變,再找尋機會。這人勒住了馬,對著前面領(lǐng)頭的說道:“石敬瑭,你待如何?”
被稱為石敬瑭的人身高八尺,體型魁梧,一臉胡須,豹眼高鼻,加上一身黑衣,就像一座鐵塔一樣,他聽到馬上的人問話,往前走了兩步,聳聳肩,笑笑的說:“李兄,好久不見,你可安好?兄弟甚是想你。”
這石敬瑭看似粗壯,說話聲卻很細很柔,像是幾天沒有吃飽飯沒力氣似的。
但能帶領(lǐng)這么多人來這個山谷中伏擊的,又怎么會是一個無能之輩?
馬上的人迅速環(huán)視一下四周,兩側(cè)山巒上依舊沒有變化,但也不知究竟藏了多少個弓箭手,這些弓箭手肯定也是弓上弦箭待發(fā)的對著自己,只等石敬瑭一聲令下,就要萬箭齊發(fā)了。
來者不善。
他們不知道在這里埋伏了多久了?盡管自己一再小心,但看來行跡早就泄露,山谷那邊的家里人不知怎樣了……想到這里,馬上的男子一躍而下,身形飄逸的一氣呵成,絲毫不拖泥帶水,十分的利索。
石敬瑭本來就個子高,可是和這個下了馬的人一比,有些相形見絀。
“李勛兄,”石敬瑭笑笑的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打量著眼前的這人,眼睛同時往四周巡弋,眼神飄忽不定。
被石敬瑭稱作李勛的男人身高足有九尺,這時雖然彤云密布,光影昏暗,但他的兩條如同潑墨般的濃眉依舊那么的光彩,他棱棱的顴骨和滿臉青慘慘的胡須簡直就像是用上等的顏料染出來的一般。
石敬瑭像是一座鐵塔,那么李勛就像是一座高山。
“無需敘舊。誰派你來的?”李勛單刀直入,石敬瑭走到他面前十五步左右站住,欣喜的說:“果真是李兄,我簡直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我原本以為都是假的,可是我又希望是真的……李兄,原來你真的還活著!這十幾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看到你風(fēng)采依舊,我……”
石敬瑭臉上的神色一直在隨著言語變幻,這下有些凄然的說:“我原本真的以為你已經(jīng)……咳!這怎么可能!如今一見,真是悲喜交加!”
李勛沉聲說:“你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今天,你為什么來這里?”
石敬瑭聞到李勛身上一股酒味,于是滿嘴和李勛回憶往事,又滿臉的不勝唏噓??衫顒讌s不領(lǐng)情,石敬瑭見狀嘆氣說:“當年李克寧叛亂,皇城危急,我以為你……誰知前幾天陛下命我?guī)说竭@里找你,我真是不能置信吶!”
“可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李兄竟然化名趙勛,也好,你與我一起回去復(fù)命,咱們好好敘敘……”
“皇帝讓你來找我?”李勛心里透亮,石敬瑭果然來了好幾天了!他們煞費苦心,有備而來。自己當年趁著當今大唐皇帝李存勖【注1】和他叔父李克寧內(nèi)斗的機會逃出,幾經(jīng)輾轉(zhuǎn)的終于落腳到了這里,沒想到,經(jīng)過這么多年,還是被他們給找到了。
石敬瑭回答說:“是,我不但奉了圣人的詔令,還有太后的誥令,讓我務(wù)必將李兄帶回?!?br/> “是嗎?我本姓趙,后來晉王賜姓為李,并不算改名,”李勛說著皺眉,有些疑慮,不知道太后為什么也要找到自己。
石敬瑭臉上笑容更多,但是卻往后退了一步:“是,是,原來李兄是太祖賜姓,這多大的榮耀啊。詔令和誥令哪還能有假,我這里……”
李勛不等石敬瑭拿出什么詔令,沉聲問:“皇帝如何知道我在這里?這個你恐怕也不知道吧?!?br/> 石敬瑭當然點頭,李勛又問:“既然如此,那陛下是要活的李勛,還是死的?”
石敬瑭被問了個透徹,內(nèi)心尷尬。他也是權(quán)衡很久才想先來找李勛的。石敬瑭心里想著,臉上卻依然如故:“這還不是怕發(fā)生誤會不是?一則不知道是不是李兄你,二則我已經(jīng)很小心了,讓他們射的都是不相干的人,還有馬,李兄不是毫發(fā)無損?呵呵……再說這些人怎么能奈何的了你,想當年太祖武皇帝身邊的三十六衛(wèi),哪個是浪得虛名!天下誰人不知?何人不曉?”
李勛和石敬瑭口中的晉王、太祖武皇帝是當今皇帝李存勖的父親李克用。
剛剛射死了一個人,在石敬瑭的口中竟然是不相干的人。但多說無益,李勛沉聲說:“好,那我就和你去面見陛下?!?br/> 石敬瑭臉上一喜:“那太好了……”
李勛又說:“你與我一起到犬舍整理一下,咱們也不耽擱,馬上上路?!?br/> 李勛說著往前走了一步,石敬瑭立即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往后倒退好幾步。
石敬瑭想,要能去的話早就去了。有些事在李勛家中,當著某人的面,可就不好做了。
石敬瑭臉上依舊笑笑的說:“回家就不必了,我自然安排人前去好好解釋。這鬼天氣!咱們還是立即就走,如何?”
李勛看看山谷上面的天空,說:“好吧,那我們就走?!?br/> 李勛在說到“那我們就”的時候還站在原地,到了“走”字出口,人已經(jīng)到了石敬瑭的面前!
石敬瑭大駭,李勛的勇武他是知道的,沒想到這些年一絲也不弱于當年,他一直就在防備李勛,可是還是沒有防備住,匆忙之中想要抽刀,可是刀竟然沒有抽出來,趕緊往地上一骨碌,嘴里大喊:“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