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大約是最近生病難受,亦或是車?yán)锏沫h(huán)境過于溫暖,她少有的夢見了母親徐麗還在世的那段日子。
那陣子,家里的車子、房子,所有的所有,能賣的全賣了,云連飛從朋友那里借了筆錢,在老城區(qū)的筒子樓里租了一間房。
一室一廳的格局,面積小到衛(wèi)生間里站了兩個人就轉(zhuǎn)不過身來,沒有陽臺沒有廚房,客廳只能擺下一張沙發(fā)和一張桌子。
屋外的過道上擺著一個簡易的灶臺,一到做飯時間,擁擠嘈雜,滿棟樓都是嗆人的油煙味。
哪怕是夏日烈陽,屋里卻始終陰暗潮濕,處處透著一股霉味。
那一年,云泥十一歲。
從裝潢精美的別墅里搬了出來,不再擁有獨立的房間和漂亮的公主裙,放棄了一直在學(xué)的舞蹈。
云泥在一夜之間被迫長大。
她一個人上學(xué),不再需要父母接送,學(xué)會洗衣做飯,會在每周六下午陪著母親從老城區(qū)坐很長的一趟公交去醫(yī)大附院做化療透析。
那一段路對于十一歲的她來說實在太漫長,夏天的時候,車上沒有空調(diào),徐麗會拿一個小扇子輕輕扇一路。
到了冬天,云泥會靠在母親懷里,握著母親布滿針孔的溫?zé)嵴菩?,和她聊起在學(xué)校的瑣事,而后慢慢睡著。
有時她會突然醒來,抬頭看看窗外,然后問小聲問母親到哪兒了。
那一段路,有陽光、有綠樹,窗外有騎著自行車的路人,身旁有耐心而溫柔的母親。
雖然辛苦,可云泥從來沒說過一個累字。
……
從夢里醒來,耳邊依舊是嘈雜的動靜,云泥看向窗外,街道、行人、枯樹,有一瞬間恍惚還在夢里。
她像小時候的每一次,低喃出聲:“媽媽……我們到哪兒了?”
話一出口,云泥便完全清醒,眼前的街道不再是多年前走過的那條老街,母親也早已離開自己。
可耳畔仍舊有熟悉的回答:“剛剛過了春臺街站,下一站是裕豐花市。”
云泥怔愣了下,抬起頭,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沉浸在往事和現(xiàn)實的混亂里。
李清潭關(guān)了手機(jī),偏頭看著她,聲音比起之前要清晰很多:“怎么了?”
“沒事?!痹颇鄵u搖頭,閉上眼睛,努力想把那些翻涌的往事壓回去,可也許是生病讓人變得敏感脆弱,她仍舊忍不住有些想哭的沖動。
口罩悶住呼吸和鼻子泛酸時的吸氣聲,卻擋不住泛紅的眼尾和眼里呼之欲出的難過。
李清潭什么也沒問。
他不是沒聽見她剛剛睡醒時那一聲低喃,也不是沒有注意到她不同尋常的呼吸聲,更不是沒有看見她哭紅的眼睛。
但他仍舊什么都沒有問。
世人都有窺私欲,但有些隱私和過往,是不能輕易被提起的,那些用血和淚掩埋的過去,往往都是連著筋帶著骨,隨便一拉扯,都會將看似已經(jīng)恢復(fù)完好的傷疤撕裂。
苦難是不會被時間的洪流消磨掉的,它會存在于某個角落,會蒙塵會晦暗,卻永遠(yuǎn)不會消失。
李清潭只是跟著云泥下了車。
深秋的傍晚暮色也帶著荒涼之意,冷風(fēng)無孔不入,老街區(qū)少有高樓大廈,破敗的居民樓連墻皮都是斑駁的,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小廣告,盤旋拉扯的天線布滿了灰塵。
連天空也是昏暗的。
云泥從車?yán)锵聛?,熟悉的空氣撲面而來,她拽下口罩,語氣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你不是要去找你同學(xué)嗎?”
李清潭也拽下口罩,露出白凈的臉和嫣紅的唇,很隨意的說:“我餓了?!?br/>
“……”云泥想起之前欠他的那頓飯,想著擇日不如撞日,她說:“我請你吃晚飯吧,你想吃什么?”
他一副什么也不挑的模樣:“都行?!?br/>
云泥帶他去了家小菜館,主打廬城周邊城市的特色菜,口味適中,不過分清淡也不會過分油膩辛辣。
這個點店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都是在附近工地上班民工。
老板娘讓兩人去了二樓,坐在窗邊可以看見很遠(yuǎn)處正在建造的高樓輪廓,夕陽如殘血,聲嘶力竭地發(fā)揮著最后一絲光熱。
李清潭好像很少來這種地方吃飯,坐下來撓了撓臉,左看看右看看。
云泥給他拆了碗筷,又倒了熱水燙了一遍,“你看看菜單吧,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李清潭“哦”了聲,拿著菜單看了一圈,最后指著地鍋雞三個字問:“這個是什么?”
“就是用一個大鐵鍋炒出來的雞,里面會放土豆和芹菜,然后鍋邊沿會貼一圈餅?!?br/>
他看起來好像還挺感興趣的,笑說:“那就吃這個吧?!?br/>
“行。”云泥把菜單遞給上樓來點菜的老板娘,除了雞還加了一份涼拌黃瓜,另外要了兩份米飯。
老板娘復(fù)述了一遍,又問:“地鍋雞要辣嗎?”
云泥說:“不要,紅燒就行了。”
“好的,晚上人比較多,可能要等一會?!崩习迥锬弥藛蜗铝藰?。
樓上的空位還沒坐滿,李清潭看了一圈,端起杯子喝了口熱茶,才說:“學(xué)姐?!?br/>
“嗯?”
“你最近晚上還在兼職嗎?”
云泥放下手機(jī):“差不多,周一到周五都在?!?br/>
李清潭點點頭,指腹貼著杯壁,垂著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云泥也沒多問,等到菜端上來,兩個人吃飯都不怎么說話。
一頓飯吃得安靜又滿足。
從店里出去的時候,外面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老城區(qū)亮起燈,霓虹泛濫,不同于白日的灰敗荒涼。
李清潭站在街角,口罩掛在右邊耳朵上,身形隱在黑夜里,“那我先走了,你早點回去?!?br/>
云泥點點頭,看著他往公交站的方向去,轉(zhuǎn)身往小區(qū)走。
李清潭半道上接到蔣予的電話,從公交車上下來,攔了輛出租去了他那兒一趟。
他今天確實約了人,這段路這頓飯都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