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民,到叛軍,然后叛徒,再回到流民;從陌生人,被希冀為大俠,緊接著幻化成盜馬賊,再變成江殊。
精彩的變化,唯一不變的是,兩天的時間里他仍然饑餓,沒往腹中添彩卻賠了兩顆牙。這樣的不幸,也許大可放心地去習慣了,如此跌宕起伏,就算命運真的才高八斗也該稍稍江郎才盡一小會兒了。然而江十一迅速發(fā)現(xiàn),命運老人這才剛剛抖擻了精神,他給江十一地下一個身份是:奴隸。
命運毫不猶豫地殺死了江殊,偷走了江十一偷來的白馬,命運此時名叫公羊賢。
在到達齡郢的同時,江十一就被以一個很傷人的價格賣給了奴隸主,比傷人的價格更傷人的是,白馬的價格是他的五十倍,說是人對畜生的高攀果然十分準確。
同樣也傷人的是,江十一曾一度真的以為自己成了有身份的人了,然而公羊賢最后澄清了江十一的那副尊容從一開始就不曾成功騙過他,而江十一的自欺欺人無異于作繭自縛,于是公羊賢也就順水推舟,欣然接受那匹價格不菲的白馬,至于馬上的人則與贈品無異。
自此江十一就在牢籠里目送笑得前俯后仰的公羊賢遠去,雖然傷透了的心比起饑餓實在不值一提,可依然是構(gòu)成了雪上加霜。
只好選擇樂觀并且極致樂觀到心理變態(tài)的江十一慶幸自己居然還能賣上價,無論多少,至少還算有。然而這樣的樂觀也馬上被摧毀,因為他得知了自己真是以肉價按斤賣的,比狗重卻比狗便宜,殘存的道德還是讓人肉無法與狗肉相提并論,這事實在不忍再聯(lián)想到味道上面去。
告訴江十一這個事實的是身邊的一個同類,而江十一也很難不相信,因為他們真的跟一群狗關(guān)在同一個籠子里。如果這樣算是刻意的侮辱,那還能讓人好受些,起碼摧毀尊嚴前提是還有尊嚴,可壓根沒人有興趣侮辱一堆肉,那很無聊。
這樣的同類——當然不能包括狗,總共有兩個,都是腿腳不利索的老人,弱肉強食的世界里確實老而無用,而年方三八的江十一已經(jīng)無力再去在意這份悲傷了。
“年輕人,哪兒來的?”
老肉戳了戳嫩肉,嫩肉決心安分守己好好做一堆肉,誰也不想理。
不知者無畏的狗肉還能逞逞口舌之快吠幾聲,趴地上都咬不過狗的江十一只能選擇就地死亡,比死還死的那種死,然后自知無趣的狗肉們把江十一變成了狗不理。
“年輕人,動一動,別讓人覺得你病咯,有病的會先被拉去宰?!?br/> 這樣的規(guī)勸很有用,江十一立馬大病初愈,為了可能多活的哪怕就一小會兒。再怎么賤的命總還是想著活,于是很賤的命就變得更賤。
“這樣就對咯嘛,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嘛?!?br/> 老人操著一口濃厚的廷州口音,滿口的叨叨絮絮,自認為能夠提醒眼前這個年輕的同類還沒到時間成為一堆真正的肉,還有的活,哪怕一小會兒那也是活。并且他也渴望得到回應(yīng),之所以他會覺得江十一需要,是因為他自己也需要,但愿給予的又何嘗不是自己所愿,誰叫他們是同類呢?
“你叫啥?打哪兒來?咋就被抓來喏吶?!?br/> 江十一正在思索他的問題,他便自顧自接了自己的話。
“咱喏,姓孟,廷州人。咱年輕時是個道士,后來嘛道觀遭軍咯,沒得辦法咱喏就去幫死人招魂??墒菂人廊说墓串斠驳糜谢钊嗽敢庹?,死的人太多咯,一家人死的比活的多,便招不起魂了。倒是死人在那邊招活人喏……那兒也難有咱這兒苦嘛……”
“然后就被抓來啦?”
“人喏,難哦。難。沒生意做了咱們一行人餓得慌,餓瘋咯餓成惡鬼咯,咱…咱……撞見咱娃娃吃人……”
悲愴的語氣,悲慘而毫無新意的故事,江十一以為老人在哭了??墒菦]有,老人的眼睛毫無生機,對他說話卻不曾看向他,江十一終于恍然大悟!
他瞎了。
“咱招魂所以咱信吶,殺人要下地獄,吃人要變豬狗,咱想?yún)认?,最后是想明白咯,咱要瞎,咱要當豬狗給人吃,是給咱娃娃還債吶……”
江十一明白了,老人無所謂對誰說話,他只是在跟自己對話,他無所謂誰懂了自己,只是他自己沒懂,因為無數(shù)次沒懂,所以不斷復述,最后成了叨絮。
誰又不是這樣。
“娃娃。”
他喚道。
江十一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喃喃自語。
“娃娃,你在聽嗎?”
“啊?!?br/> “咱名叫孟延壽,咱,咋死都好,咱想有個人記著?!?br/> 江十一確定自己會忘記,也許他會牢牢記得公羊賢,人總是會善于記仇而疏于記恩,更何況老人并沒有有恩于他,但他還是不介意撒個謊。
“記得了?!?br/> “那就好,那就好?!?br/> 有意義嗎,讓一個行將要死的人記住自己,與讓一個死人記住自己無異,這也只是需要回應(yīng)的喃喃自語罷了。
誰又不是行將要死的人呢?幾十年跟一小會兒真的有區(qū)別嗎?可是江十一真的目睹了老人的喜極而泣,那早已沒了生機的雙眼在述說悲哀的時候依舊干涸,卻在得到一個毫無意義的回應(yīng)時流下眼淚。
老人隨即被帶走了,之后的命運無需贅述,江十一靜靜地在狗吠中等待自己的殊途同歸。
并不焦急的等待中,一個魁梧到驚悚的身影引起了江十一的注意,赤裸著蒼白的皮膚,拖著鎖鏈被人押送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