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光明城深廣皇宮的狹窄高窗,夕陽余暉灑遍地面,為墻壁掛上暗紅色的條紋。
黑色蝙蝠雕像曾豎立此處,如今石墻雖已被青綠和棕褐相襯、栩栩如生地描繪狩獵情景的掛毯織錦所覆蓋。
但在步揚塵眼中,整個宮廷更像是沉浸在一片黑郁陰影中。
皇甫彰高坐在“征服者”墨夷家族所留下來寬大而古老的座位上。這是張鋼鐵鑄成、滿是猙獰尖刺利角和詭異扭曲金屬所制成的椅子。
一千年前墨夷家族帶領(lǐng)黑暗軍團征服這片土地后,命令手下鐵匠將七國所有王公貴族世家領(lǐng)主們們的兵器投入爐膛,打造了這尊天下獨一無二的座椅。
當年墨夷家族的用意是:作為國王不能舒舒服服地坐著,作為臣子你們應當天天看著這把椅子別起二心。
鐵鑄的王座,千年后依然換了主人。
當年吐信金蟒皇甫雄入主黑暗之城后,把墨夷家族所留下的陳年舊貨砸了個稀巴爛,唯獨這這個黑鐵王座又恨又愛。
這鐵王座上,也有皇甫家族的陳年舊事。
“這是張?zhí)煜伦畈皇娣囊巫??!被矢π廴缡钦f,但他依然在這張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了十五年。
皇甫彰如今高坐在這堅硬而冰冷的座椅上,隨手可觸的金屬永遠暖不熱,無時無刻不從他身上吸走熱量。
他的腿不斷抽搐,父親所傳給他的這張“天下最不舒服的椅子”如今切身體會,屁股底下的金屬隨著每一分鐘的流淌都越顯堅硬,布滿利齒般尖刺的椅背,更教他無法依靠。
他不禁疑惑,這么個破爛座位,七國竟爭得你死我活,他們都瘋了?
他以看待瘋子的眼光審視下面的朝臣,而青丘有容垂簾于后。
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高高在上,但夾雜中間似乎沒有發(fā)言權(quán)。
朝堂上人數(shù)不多也不算少,都是位置極高的重臣封臣,步揚塵、青丘靈力、皇甫英、皇甫云,白敬亭、哈爾德、文山河……青丘有勇則持劍立于殿外。
皇甫彰望著這些人,只覺得熟悉又陌生。
下面有他同族的叔伯,卻差點刀槍相見。母親青丘有容皇后事事聽從青丘靈力的意見。步揚塵保持著一貫的中正態(tài)度。剩下的一群家伙大多心懷鬼胎。
一種恐懼感從內(nèi)心幽幽升起,他是坐在鐵王座上,但滿堂沒一個屬于他的人。
只要下面任何一個家伙心生不滿或圖謀不軌,自己則連卷鋪蓋卷走人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萬劫不復。
別的皇上稱自己為“寡人”大多是一種自謙,而自己則是名副其實。
首先議的是皇甫英的名分問題。
這事之前兩家族爭吵已耗去幾缸的吐沫,拿到朝堂上不過輕描淡寫的幾句。
步揚塵以宰相之名宣布圣旨,封皇甫英為黃金城的領(lǐng)主,即刻離開光明城前去赴任。
皇甫英心滿意足地接了旨,對著鐵王座不情愿地三跪九叩謝恩,然后閃退一旁,等待朝會的結(jié)束。
“恭喜皇甫大人,終于得到黃金城。”青丘靈力笑呵呵地上前祝賀,“以后還請皇甫英兄多多為朝廷效力啊?!?br/> 皇甫英并不待見青丘靈力,懊悔自己當日沒聽弟弟之言早早下手,讓這老東西刀下超生。奈何今日自己逢了喜事,這老家伙又是來給自己道賀,只得也拱手說道:“好說,一定?!?br/> “既然皇甫兄已接了圣旨,為何還不依旨行事?”青丘靈力的笑容散去,質(zhì)問起來。
皇甫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地看著青丘靈力,“行什么事?”
青丘靈力逐字逐句回念圣旨開導皇甫英,“圣旨說的很清楚,即刻離開光明城前去赴任,皇甫兄弟如何理解這即刻二字?”
“你……”皇甫英不禁勃然大怒,朝堂上一把扯去寬松礙事的朝服,擼起袖子和青丘靈力撕扯在一起,口中罵道:“你這老王八蛋是存心跟我過不去?!?br/> 皇甫彰坐上上面目瞪口呆,這些家伙當他是泥塑木雕的擺設?心里喝彩:打、打、狗咬狗,咬死一個少一個。
白敬亭施展手法,不知如何用功力將兩人分開,再看兩人,衣服也爛了,帽子也飛了。
步揚塵看著這兩位朝堂廝打的領(lǐng)主,無奈只能從中調(diào)和,“算了,皇甫兄,青丘領(lǐng)主是言語刻薄,可總算也是實情,您就多擔待一下吧?!?br/> 步揚塵的話中規(guī)中矩不偏不倚,皇甫英氣呼呼地找回帽子,對著青丘靈力啐了一口,“呸,誰稀罕在這呆著?”扭頭帶著皇甫云離去。
朝堂鬧劇終結(jié),但總算是解決了皇甫英滯留光明城的問題。
青丘靈力整理了下朝服,幾根撕扯裂開的布條空中搖擺,但他說:“步揚相國,朝會繼續(xù)?”
第二件事議的便是清理墨夷家族余孽之事,由青丘靈力朝堂提出。
“余孽?墨夷磊不是已經(jīng)死于萬馬之下,還有清理什么余孽?”步揚塵問。
“步揚相國好健忘,那墨夷磊不還有個妹妹么,那不算余孽?”青丘靈力反問。
“那女孩已遠嫁游牧部落,與化外蠻人為伍,離七國邊境尚有八百里,你還要怎么樣?”
“相國有所不知,”青丘靈力對步揚塵的質(zhì)問保持了足夠的耐心和微笑,他對哈爾德說:“告訴宰相大人你的小麻雀傳來的消息?!?br/> 哈爾德沖步揚塵拱手說道:“相國大人,據(jù)我們得到的消息,那墨夷淼嫁于單于阿提拉后,現(xiàn)已懷有身孕,當?shù)丶浪緜冾A言是個男孩?!?br/> “就因為神棍們的幾句話?”步揚塵去問青丘靈力,“一個尚未出娘胎的嬰兒,值當下毒手清理,我不同意?!?br/> “宰相大人,那可不是什么未出娘胎的嬰兒,那是部落單于的繼承人,是要統(tǒng)領(lǐng)無數(shù)鐵騎兵馬的嬰兒,”青丘靈力清清嗓子說道:“我們之所以一直沒對墨夷磊下手,并不是因為他不該殺,而是因為他無兵無卒,不過一個廢物而已?!?br/> “那你可曾想過此舉后果?”,步揚塵并不讓步,“那墨夷淼現(xiàn)在是部落單于的妻子,那嬰兒是單于的兒子,此舉成與不成,會招來什么后果?”
“怕什么,上千年都沒見那些野蠻人過的了西海沙漠,他們作戰(zhàn)雖勇猛,卻根本不善于攻城,即便真來,拖他們一年半載,耗也把他們耗死了?!?br/> 步揚塵搖搖頭,沉思片刻說到:“不妥不妥,此事需從長計議?!?br/> 內(nèi)衛(wèi)首領(lǐng)白敬亭閃出隊伍,對步揚塵拱手說道:“宰相大人,恐怕沒法從長計議了?!?br/> “為何?”
白敬亭無奈地看了青丘靈力一眼,對步揚塵說道:“我派出去的人,恐怕已出了潼關(guān)了。”
“你……”步揚塵一陣語塞,不知該罵青丘靈力還是該罵白敬亭。
其余重臣正竭盡所能假裝不在場。他們這么做,無疑比步揚塵聰明的多。
步揚塵極少感到如此孤獨。
“假如你真這么做,想想吧,你會留個什么名聲,沒準是遺臭萬年。”步揚塵對青丘靈力說。
“要怪就怪在我頭上來吧,只要事情能辦成,我不能讓刀再一次架到脖子上,”青丘靈力嘆口氣看向步揚塵,“臟活讓我來干,您做您的太平宰相,這也就是沒有提前和您商議的原因。”
“根本沒什么刀劍架到脖子上,”步揚塵告訴青丘靈力,“只有十幾年前的舊事,你這是在捕風捉影……而且究竟有沒有影子還未可知?!?br/> “還未可知?”哈爾德插話輕問,一邊扭著他那雙灑滿香粉的手?!按笕?,您錯怪我了,難道我會編造假消息來欺騙皇上陛下和諸位大人么?”
步揚塵冷冷地看著大太監(jiān)。“總管大人,您的消息來源于千里之外的異族他鄉(xiāng),你連誰送來的消息都不一定知道?!?br/> “我的消息千真萬確,”哈爾德露出狡猾的笑容,“請您相信,宰相大人,公主懷孕的事千真萬確?!?br/> “真是滑稽。若你弄錯了,我們無須害怕;若那女孩流產(chǎn)了,我們無須害怕;若她生的是女孩,我們無須害怕;若那孩子還未長大就死于襁褓,我們也無須害怕。”
“但萬一真是個兒子呢?”青丘有容在簾幕后發(fā)聲,“萬一這孩子還活下來呢?”
“西海沙漠隔在中間,皇后大人,他們的馬馳騁草原而非沙漠?!辈綋P塵說。
“你的意思是我們什么也不做,干等著孽種帶著鐵騎打過來么?”青丘有容繼續(xù)問。
“哈哈哈,”步揚塵笑了,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支持者,“唉,想當年在這城外,我和大哥皇甫雄大戰(zhàn)墨夷焱,何等氣魄,諸位大人,經(jīng)過這么些年,你們的膽子就變得如此之小,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的陰影都能讓你們顫抖了么?”
眾人沉默不語,青丘靈力上前搭話,打破尷尬,“我的宰相大人,我的步揚老弟,人都已經(jīng)派出去了,您就假裝不知此事罷了吧,就像我也假裝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