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太和三年，二月
去歲天寒，北地六出紛飛，面市鹽車，南地大雨滂沱，幾成水患。
雨雪成災(zāi)，荊襄等地尤為嚴重。
無論是氐人的部落，還是漢人的塢堡，俱都缺衣少食。不到兩月，已有不下百余人凍餒而死。有流民趁機搶劫官倉，險些釀成禍患。
因襄陽等地不穩(wěn)，前秦皇帝苻堅不得不推遲計劃，同東晉和前燕罷兵，盡速派遣官員賑災(zāi)。
前燕君臣未能抓準時機，以雷霆手段穩(wěn)定政局，而是加緊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利。以致宮廷內(nèi)外、百官之間，鬧得是烏煙瘴氣，為日后埋下隱患。
東晉偏安江南，經(jīng)永和十年及十二年兩次北伐，邊境暫得安穩(wěn)。雖然朝堂爭斗不歇，以桓溫為首的權(quán)臣勢力同王、謝等高門士族各不相讓，百姓卻難得過了個好年。
建康城內(nèi)，天未大亮，秦淮河兩岸已響起人聲。
數(shù)名頭戴小冠，身著窄袖短袍的男子，匆匆跑上碼頭，等候自運河來的商船。
河岸兩側(cè)，作坊和廛肆鱗次櫛比，有店鋪伙計已揭開門板，不顧清晨的冷風，一邊跺腳搓手，一邊清掃門前。遇上積水的坑洼，實在清理不得，也只能皺眉。
一家酒肆同食鋪比鄰，伙計彼此熟悉，手上不停，嘴里不忘八卦，交流各自得來的消息。
“聽說桓大司馬家的公子又鬧笑話了?！?br/>
“真的？”
“還能有假？我從兄親眼所見！”說話的伙計停下動作，單手支著掃把，朝著店內(nèi)看了看，確定掌柜沒注意，擠著眼睛道，“就在昨天，當著殷氏小娘子，被庾氏郎君一鞭甩到背上，跌了一身污泥?！?br/>
“嘶——”聽話的伙計瞪大雙眼，滿臉不可置信，“真的動了鞭子，不怕桓家追究？日前不是還有傳言，桓氏要和殷氏結(jié)親？”
“那些高門的事，咱們哪里清楚?！笔充伒幕镉嬈财沧?，見掌柜出來，當即忙活起來，不再閑聊。
兩人話中的桓氏公子，乃是當朝大司馬桓溫的第四子桓祎。因天性愚鈍，不好讀書，不通武藝，甚至不識菽麥，向來不為桓溫所喜。
屬兄弟及姊妹極少同他親近。甚者，如桓濟一般，更會連同他人欺負這個兄弟。
此番桓氏欲同殷氏結(jié)親，傳言是為桓祎。殷氏的幾個小娘子聞聽，皆是臉色鐵青。更有放言，“嫁這愚鈍傖人，莫如入寺去做比丘尼！”
昨日桓祎出門，不知怎的，牛車撞上庾氏馬車，當即惹怒對方。不由分說揚起額馬鞭，將桓祎抽落車下。
僅是桓祎，此事尚且不算嚴重。
偏巧，南康公主親子，剛從荊州返回的桓容同在車上。
桓祎滾落時，桓容竟也滾了下來。
桓祎年近弱冠，雖落得一身泥水，丟了顏面，到底沒有大礙?；溉輩s是撞到車板，腦后受傷，當即不省人事。
因桓容身體不好，自幼極少露面，在場的郎君和小娘子尚未知曉事情嚴重。
待到桓氏仆人臉色大變，連聲疾呼，向來愚鈍的桓祎也滿臉慘白，面現(xiàn)厲色，方才意識到，此番恐怕闖了大禍。
當日，桓容被抬回府內(nèi)，南康公主大怒。
三十歲上得的寶貝疙瘩，連桓大司馬都不敢碰一指頭，竟然被人傷了？！
“去告訴庾希，我兒醒來尚罷，如不然，有一個算一個，我讓他幾個兒子一起賠命！”
“皇后？皇帝尚且要喚我一聲姑！”
“庾道憐算什么！”
南康公主性情剛烈，脾氣一旦上來，桓大司馬都要躲著。
桓容是她唯一親子，看得眼珠子一般。此番遭此災(zāi)禍，當真是殺人的心都有。
“立即遣人去城外大營，告知那老奴，此事我要追究到底！還有殷氏女，要去做比丘尼？好！我就送她們一程！”
南康公主怒火狂燃，此番話出口，殷氏女不會再有好姻緣，殷氏也要栽個大跟頭。
仆人匆匆離府，走到廊下，無不出了滿頭冷汗。
桓祎自認犯下大錯，回府后便守在桓容床前。一身泥水不說，哭得雙眼通紅。南康公主即便有氣也沒法朝他發(fā)。
“行了！”南康公主被哭得鬧心，坐在榻邊，對著桓祎皺眉，“我知道這事怪不得你，你回去讓阿藤給你換身袍子?！?br/>
“諾?！?br/>
桓祎打著嗝點頭，憨厚的面容愈發(fā)顯得癡愚。
“去吧?！?br/>
南康公主皺眉，實在生不出怒火，擺擺手，讓仆人將桓祎帶了出去。待到室內(nèi)安靜下來，轉(zhuǎn)身看向桓容，眼眶不禁發(fā)紅。
“我兒，阿母定要為你出這口氣！”
南康公主探出手，輕輕拂過兒子的臉頰，想起老仆的密報，銀牙緊咬。
“阿麥。”
“奴在?！币幻酒凸砺犃?。
“今天跟著郎君出去的幾個，全都關(guān)起來。郎君醒來之前不許踏出門一步?！?br/>
“諾?！?br/>
婢仆退出房門，南康公主坐在榻前，望著兒子蒼白的面容，眼中閃過一抹狠色。
真當她是傻的？
好端端的坐在車上，如何就會滾落？
四郎不會說謊，更不會隔著一臂的距離將人帶下車！小郎分明是被人下了黑手，生生撞破了頭！
無論背后是誰，她都要追查到底！
至于庾氏和殷氏，照樣別想逃！
桓容始終昏迷不醒，湯藥不進。醫(yī)者守在屋內(nèi)，眉間緊蹙，一度想要開口，見南康公主臉色難看，到底沒敢出聲。
桓祎一根心腸，照吩咐換好衣服，不肯用飯，再次守到桓容榻前。
掌燈時分，桓容短暫蘇醒，偏偏認不得人，更咬緊牙關(guān)不肯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