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過一場雪，地上黑白斑駁。騎車經(jīng)過一個個村莊，到處充溢著濃濃的年味，空氣中一會兒是殺豬宰羊的腥味，一會兒是小孩偷放鞭炮的火藥味。但更多是清冽而寒冷的空氣，吸進(jìn)去五臟六腑都清凈。這場景是如此熟悉，令雷東寶想起幾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時候，他竟敢拎著一副豬肝兒一對兒豬蹄就往宋家跑，那時候如果去的是別的姑娘家，人家還不把這么小的禮物扔出大門。只有萍萍才會對他那么好，留他吃飯不說，還怕他客氣吃不飽，偷偷給他盛來結(jié)結(jié)實實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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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宋家，見二老坐在門口，戴著老花鏡拔雞毛。旁邊是一只熱氣騰騰的大木盆，顯然是剛燒的開水褪毛用的。雷東寶招呼了，將年貨放下，不要二老起身，自己去屋里搬凳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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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母也忍不住想到雷東寶第一次上門的情形了，心中一酸，可想到這是大過年的，忙找話打岔：“東寶，叫你別拿那么多你還拿來，你得給你自己留點，以后人來就行，別拎東西。中午這兒吃飯，我們吃雞肉?！?br/> ?
“好。年貨家里還多，一家一半。爸、媽，煤餅要不要買了？米呢？水缸水滿著嗎？”這是雷東寶每次來必問的幾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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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季山忙道：“小輝休探親假提前回來過年，這些他都做了。東寶你這么忙還掛念著我們，真過意不去?！?br/> ?
“這什么話。”雷東寶說著站起身，“小輝呢？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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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睡著呢，每天起床都那么晚，他在廠里累得很?！?br/> ?
“我找他去。”雷東寶熟門熟路就進(jìn)去找宋運(yùn)輝，門都沒敲，直接進(jìn)門，一掌拍下去，道：“起來，都幾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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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yùn)輝早聽見雷東寶來，早料到他會闖進(jìn)來，睜眼瞪上一眼，懶懶地道：“非請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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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大姑娘閨房，稀罕個啥。我剛從北京見了老徐回來，老徐說你受重用?！崩讝|寶也不知怎的，看見這個小舅子就英雄氣短，總覺得欠人家太多，很想討好小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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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yùn)輝心說重用個什么，依然不理雷東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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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見宋運(yùn)輝賴著還不起床，卻睜著眼睛出神，不知他想什么，就道：“老徐建議我們小雷家養(yǎng)豬，說人富了就要吃肉，人永遠(yuǎn)要吃豬肉，豬永遠(yuǎn)賣得出去。你看，道理就那么簡單?！?br/> ?
宋運(yùn)輝這才起身穿衣服，懶懶地問一句：“你哪來的地建養(yǎng)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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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就這句話，鄉(xiāng)長告訴我不許占了農(nóng)田。但你想，中央的政策老徐多清楚，我們縣的情況老徐也清楚，他跟我說出可以辦養(yǎng)豬場，肯定可以辦成，你說是不是？”雷東寶有些許討好地將掛床尾的衣服遞給宋運(yùn)輝，忍不住加一句，“你工廠工資不高？怎么還穿舊衣服?！?br/> ?
宋運(yùn)輝翻起眼皮看一眼雷東寶的舊衣服，沒搭理。如果能穿工作服，他最好都穿工作服，省心。但他更多考慮的是老徐的意見，雷東寶說得沒錯，老徐對小雷家的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都熟悉得很，怎么可能會說出沒準(zhǔn)頭的話，那不是老徐那種人的風(fēng)格。這倒是激發(fā)了宋運(yùn)輝心中的好勝心，難道哪里可以找出變通的辦法？雖然看見雷東寶還是煩，可因為聽爸媽說雷東寶一直照顧著他家，他也不好一直冷淡人家：“中飯我們家吃吧，回頭一起去你們小雷家看看?！?br/> ?
“我就等你這句話。小雷家我已經(jīng)看了好幾遍，大隊開會也討論過，沒結(jié)果。我需要外人去看一眼，就跟老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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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yùn)輝斜睨雷東寶一眼，心說這話有水平。正好宋母聽兒子起床進(jìn)來準(zhǔn)備吃的，見兩人客氣說話，放心很多，將泡飯鍋放上煤餅爐，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深藍(lán)色薄花呢中山裝和一條褲子交給雷東寶，說這是給他的，女婿、兒子一人一套，料子還是托人去上海買的，要雷東寶穿上試試，不行還可以趕在春節(jié)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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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沒客套，忙依言試穿，宋運(yùn)輝洗完臉一看，失笑，跟他的一模一樣，春節(jié)要是一起穿，外人看見定會誤以為是雙胞胎。老媽眼光老舊，金州都已經(jīng)開始流行夾克衫和獵裝，媽做出來的衣服還是下擺老大，穿上去，遠(yuǎn)看準(zhǔn)像只重心穩(wěn)固的圓錐。不過，宋運(yùn)輝相信雷東寶不會嫌棄。果然，雷東寶高興地說，比他準(zhǔn)備春節(jié)穿的派頭得多，春節(jié)就穿這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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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母聽了高興，追著雷東寶前看后看，道：“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小輝臭小子眼高手低，自己不會買，我給他做了他又不要穿，每天凈穿舊衣服?！?br/> ?
雷東寶回頭奇道：“不好嗎？我在北京也看人們都穿這種衣服?！?br/> ?
“老徐穿什么？”宋運(yùn)輝自己端了飯鍋上桌，揭開一看，里面還有饅頭，一看就知肯定是小楊的饅頭，上面還討喜地戳了一個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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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想了想，道：“家里都穿毛衣，北京屋里暖和。出門穿長大衣，銀灰色的厚呢，周總理有張照片穿的就是那樣子。老徐派頭足，我不跟他比?！?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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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了。一起吃點兒嗎？”見雷東寶搖頭，宋運(yùn)輝不勉強(qiáng)，自己饅頭醬菜稀飯地吃，一邊跟他媽道：“媽，我昨晚想了，人不就是只立方體嗎，你把衣服圖樣給我，我自己設(shè)計你來改，我不信能比機(jī)械零件測繪還難?！?br/> ?
“少作孽，你知道薄花呢要多少錢一尺？你這么能，怎么不自己買衣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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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有時間，這不現(xiàn)在回家閑著嗎？媽你別怕，我先拿報紙畫，畫了粘好穿給你看，行的話你才改，又不難，不過是拿片布在身上比畫?！?br/> ?
雷東寶聽了脫口而出：“你們姐弟一個樣，你姐每次做衣服也是要我拿報紙來剪……”話沒說完，屋里三個人都沉默了。宋季山終于拔完雞毛走進(jìn)門，外面亮里面暗，他沒看清眾人臉色，進(jìn)來就招呼宋母取大鍋煮雞，宋母這才走開。雷東寶猶豫一下，取出老徐寫給他的豬場計劃，交給宋運(yùn)輝，宋運(yùn)輝一看明了，大致差不多的套路，可見萬變不離其宗。雷東寶見宋運(yùn)輝一看就懂，更不肯放宋運(yùn)輝在家好生閑著，非要這個小舅子春節(jié)幾天好生替他出力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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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雷東寶沒想到，宋運(yùn)輝吃完早飯，竟真取出報紙攤飯桌上，將屬于他的衣服掛墻上，拿只卷尺一會兒量衣服，一會兒對著鏡子量自己，順手就在紙上拿鉛筆畫出兩個圖樣，圖樣上標(biāo)滿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雷東寶看得目瞪口呆，這可是娘兒們干的活計啊，小舅子這么驕傲的男人怎么也好這個？還好小舅子沒娘娘腔。這時廚房里冒出雞湯的香味，雷東寶的肚子不由咕嚕嚕一聲，他也沒客氣，自己動手將宋運(yùn)輝剩下的兩只饅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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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宋運(yùn)輝才大功告成，叫他媽出來看。宋母一看，兩個小圖，她兒子得意洋洋跟她解釋，這個呈梯形狀的是現(xiàn)有衣服尺寸測繪，那個下面稍微有點收緊，有條寬邊的圖是他設(shè)計的樣子，大家現(xiàn)在都這么穿，最新式的，聽說是從上海傳過來的樣子，他目測的數(shù)據(jù)應(yīng)該不會差太大。說到這兒時候宋運(yùn)輝又意有所指地補(bǔ)充一句，上海比北京可時髦多了。不過雷東寶神經(jīng)粗大，根本不接收意有所指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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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宋運(yùn)輝解釋半天，他媽無法理解什么斜度、斜角、弧度，撂下一句狠的，要宋運(yùn)輝拿報紙剪出來穿上才算完。宋運(yùn)輝無奈，他本來還想偷懶不剪報紙的，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測繪設(shè)計能力，現(xiàn)在只好拿米飯粘報紙，將樣子一刀一刀剪出，又拿米飯粘成衣服樣子，穿上身去?？擅罪堭ざ扔邢?，這兒粘上那兒暴，沒法穿得齊整，好歹宋母看出兒子剪出來的東西確實穿得進(jìn)去，雖然樣子有些古怪?？上氲胶煤靡患路貌鹆思艉脦椎?，別提多心疼。但又想到兒子性格倔強(qiáng)，不給他改他可能一輩子不穿，只得一路嘮叨著拿出針線笸籮，準(zhǔn)備拆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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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看宋運(yùn)輝穿報紙，竟也心動，因為他相信宋運(yùn)輝的眼光，也想要改，他是個直性子，沒去想什么兒子、女婿的區(qū)別，有要求就直說。宋母無奈，只得又拿出一把剪刀，招呼老頭子一起拆線。知道這兩個年輕的不會干這種水磨活兒。想到這種事如果女兒在的話……由不得黯然了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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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宋運(yùn)輝自覺進(jìn)去廚房燒菜。雷東寶看著心中覺得無比怪異，他以前就知道這個小舅子能燒菜，燒菜能動腦筋，水平坐宋家第一把交椅，都是從小父母雙職工，家里沒人幫忙，小姐姐一個人忙不過來，硬給生活逼出來的?？山裉煊挚此芜\(yùn)輝裁衣服又看他做菜，都是娘們的活計，他還做得特好特歡，雷東寶心里有話說，可不敢說，怕得罪小舅子，被小舅子的利嘴宰了。雷東寶也有怕的，不過更多是心虛，是失去萍萍后對萍萍家人的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