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哄哄殺完豬分完豬肉,已是大年三十。閑下來沒事做了,雷東寶心里貓抓貓撓地想起一個人,那個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費買了一副豬肝一對兒豬蹄,掏錢時候心里就想著那條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騰不出時間,他得看著承包書簽完收存,他得看著金貴的豬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個人手里,他還得處理換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沒想到芝麻綠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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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早上貼完最后一張封條,他拎起豬肝豬蹄撒丫子趕去紅衛(wèi)大隊。但上了路才有時間想到一個嚴(yán)重問題,他該找個什么樣的借口進(jìn)宋家的門并送出東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說我看上你們家姑娘了,那樣做會被人拿掃帚打出來。他想來想去,決定違心地掛上向宋家弟弟致謝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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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過去,雷東寶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隊,家家熱火朝天地準(zhǔn)備過年,進(jìn)村就聞到肉味在空氣中彌漫,門口掛著雞鴨魚肉,不像他們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么小小一刀肉,都不夠他放開肚皮吃兩頓。開春,是真的要好好發(fā)展經(jīng)濟(j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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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趕慢趕,好不容易趕到紅衛(wèi)大隊,雷東寶卻尷尬地發(fā)現(xiàn)家家煙囪在冒白煙,正是中飯時間。雷東寶當(dāng)然是硬著頭皮上門了,可心里著實擔(dān)心宋家所有人的反應(yīng)。恰恰在吃飯時間到人家家里,人家會怎么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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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奇怪,別人家都看上去紅紅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靜靜,門口啥都沒掛,對聯(lián)都沒有。雷東寶盡量斯文地敲門,見開門的是宋運輝,雷東寶忙稍稍提高一點手中的豬肝豬蹄,以他特有的兇巴巴笑臉對宋運輝道:“小宋,來感謝你來了。前幾天你告訴我承包是怎么回事,我們小雷家大隊……”說到這兒的時候,宋運萍聽到雷東寶特有的粗大嗓門,離開飯桌來到門邊。雷東寶一看見簡簡單單只穿一件絲瓜蛋花湯般花色棉襖罩衫的宋家姐姐,喉嚨一哽,忽然失聲。這一下,雷東寶的司馬昭之心立刻暴露無遺,宋家四口全都看出他對宋運萍的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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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當(dāng)即想到,這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反感地攔在門口不讓進(jìn),而宋家父母多年以來雖然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低人一等,卻也并不滿意這個闖上門來的女兒追求者。只有宋運萍一臉驚異,但面對雷東寶熱烈的直視,低下頭去,看到弟弟攔在門口,她忙輕輕說一聲:“雷同志請進(jìn),還沒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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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眼里只有一個人,壓根兒沒看到其他人的反應(yīng)。但聽宋運萍邀請,卻又難得收起潑天大膽,違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幾天你弟弟幫忙,我們承包搞得很成功,我過來謝謝你們。一些些東西,我掛門口,我走啦,你們慢吃?!痹捠沁@么說,東西也掛門口了,可腳底下卻并沒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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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沒瞟到雷東寶,就又低下眉,從喉嚨底下說出一句:“大冷天的,進(jìn)來喝口湯吧。小輝,給雷同志拿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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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早高興地應(yīng)聲跳進(jìn)門。宋運輝卻看著姐姐走向廚房的身影略微遲疑,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么,將一把小圓凳搬來,換下自己的椅子,請雷東寶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沒有。雷東寶進(jìn)門就沖宋季山夫婦客氣地喊“叔,姨”,但這聲音卻打架似的,又響又硬,一下震動這個原本安安靜靜的家。宋運輝依然沒說什么,只默默旁觀,看父母并不是很熱情地請雷東寶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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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萍當(dāng)然不相信雷東寶已經(jīng)吃了飯,好在中飯晚飯是一起煮的,飯鍋里還有,她取來一只藍(lán)邊碗滿滿盛了一碗白米飯,想了想,又拿飯勺將飯使勁壓結(jié)實,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著雷東寶飯量大,怕他客氣吃一碗兩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著餓著。這一碗飯,捧手上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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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將飯碗接到手里,就感覺出異樣,他心里非常高興。這說明啥?說明宋家姐姐疼他。他看到宋運萍到門邊將豬肝豬蹄拎進(jìn)來,將門關(guān)上。門這一關(guān)上,禮這一被收下,雷東寶就感覺自己與宋家人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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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也看出雷東寶手中這碗飯的密度,他心里很不情愿,可對著一桌都不說話的人,還是他開口,因為他已經(jīng)十九歲,已是成人,這個家,他應(yīng)該起中流砥柱作用?!袄淄?,你們最終采用什么承包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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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本來是看著垂著眼皮的宋運萍樂,見問忙道:“就是承包到戶。但怕公社不讓,我們說的還是承包到組,承包書上面也是寫組?!?br/> ?
宋運輝一笑,剛想再說,卻聽姐姐說話:“那大伙兒春節(jié)后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隊和我們紅衛(wèi)大隊是一個公社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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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個?!边@話是宋季山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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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卻才知道不是一個公社,他當(dāng)兵之前不會關(guān)心這些,當(dāng)兵回來才沒幾天,又都是忙得焦頭爛額,哪有時間了解這些。他見宋父回答了一個問題,就很虔誠地回答另一個問題:“春節(jié)后也得看天氣,地里的活還不一定要開始做。不過上次我們遇見的地方你們還記得嗎?那兒有座磚窯,我那天看了,還中用,春節(jié)后盡快把它修好,燒起磚來,給大隊里添點收入?!闭f話時候,雷東寶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飯本來就快,入伍后搶著吃飯,以便能搶到前面盛第二碗,如今更沒一點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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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人都詫異地看著雷東寶吃得虎虎生風(fēng),只有宋運萍卻問她爸:“爸,你說街道下午還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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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季山道:“應(yīng)該有人,明天才開始春節(jié)放假?!?br/> ?
宋運萍毫不猶豫地道:“雷同志,你下午急著回去嗎?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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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一驚,立刻想起初遇雷東寶后姐姐說的話,隱隱明白姐姐要雷東寶一起去公社是什么事。他忙將飯碗放下,看住姐姐,嚴(yán)肅地道:“姐,這事我來,我等下飯后就去。我們不能麻煩雷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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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沒麻煩?!崩讝|寶不知道什么事,但他心里愿意為宋運萍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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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萍沒看雷東寶,卻是帶點祈求地看著弟弟,輕道:“小輝,你飯后去孫三伯家好嗎?他答應(yīng)把剛剝下來的花菜葉子都給我們,兔子好幾天沒吃上青飼料了,你力氣大,多去挑些回來。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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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搖頭:“姐,原則性問題?!?br/> ?
宋運萍還是輕道:“沒那么嚴(yán)重??墒牵魈炀褪浅跻弧懿缓?。小輝,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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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卻想到前兒他伸手想拉兩姐弟上來,結(jié)果做弟弟的沒點男人樣子,先伸手搶著上來。他想,這個弟弟難道又想在力氣活上面挑肥揀瘦?雖然這弟弟說起承包來頭頭是道,但雷東寶卻再次瞧不起他,毫不猶豫地對宋運萍道:“我跟你去公社,回來順便把菜葉子挑回來,沒差多少時間?!?br/> ?
兩姐弟都知道雷東寶誤解了,宋運輝不得不妥協(xié),郁悶地低頭吃飯,“我會去?!迸聸]說清楚,又很不情愿地補(bǔ)充,“挑菜葉子?!?br/> ?
這會兒工夫,雷東寶早吃下一碗飯,宋運萍見他飯碗空了,起身拿起他的飯碗又飄進(jìn)廚房,雷東寶忽然想起他才剛說過他吃過飯,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運萍把結(jié)結(jié)實實一碗飯拿來,他還是又吃了。宋家年前的菜還行,比雷家是好多了,有蒸魚,有粉絲肉湯,還有油豆腐燒白菜,在雷東寶的一起努力下,飯菜全部吃完。這讓宋家人第一次見識了雷東寶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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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不愿看到姐姐與雷東寶這種人一起出門,吃完飯就抓兩只竹筐,拎一條扁擔(dān)賭氣出去。宋運萍怕父母鉆進(jìn)廚房里詢問,收拾了桌子也不洗碗,就出來邀雷東寶一起去街道。兩人一前一后出門,走在狹窄的村路上,還是一前一后,后面的雷東寶兩眼只隨著宋運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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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到空曠點的地方,宋運萍才聲音跟蚊子似的對雷東寶道:“謝謝你還特意送豬肝豬蹄來。我叫宋運萍,我弟弟叫宋運輝,我弟弟已經(jīng)在大學(xué)讀到二年級了。我們家成分不好,聽說現(xiàn)在文件下來可以給摘帽,有人已經(jīng)落實政策,可我們?nèi)ソ值绬枂?,人家總是讓我們等,欺?fù)我們呢。想請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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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粗中有細(xì),一聽就明白,以前部隊里時候也那樣,那幫坐機(jī)關(guān)辦公室的特勢利,要他們做事,常得三請四請,賠足笑臉,才給你懶洋洋做一些。但這幫人也常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宋家人都是文縐縐的,再說成分不好底氣本來就弱,上去找人辦事還不得無功而返?他很高興宋運萍不拿他當(dāng)外人看,爽快答應(yīng):“我們就是一個公社的,也不怕,反而更容易辦事。你家養(yǎng)著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寬了,兩人走在一起,雷東寶可以看到宋運萍凍紅的側(cè)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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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萍低頭輕道:“我們養(yǎng)的是長毛兔,到現(xiàn)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只了,我一個人養(yǎng)著,收入已經(jīng)比我爸媽工資好。要是我們家也能承包一塊地就好了,我種上一畝番薯,兔子就不愁過冬了。你家要不要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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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想起自家的院子和剛承包的地,忙道:“要,怎么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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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我抱一對給你?,F(xiàn)在天冷,你沒準(zhǔn)備著兔子吃的,長毛兔又嬌,還是先不忙給你?!?br/> ?
雷東寶想到這樣一來又有借口找宋運萍,而且可以借著養(yǎng)兔子取經(jīng)一找再找,喜得差點手舞足蹈。可惜紅衛(wèi)大隊離街道辦公室近,沒說幾句話就到了街道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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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進(jìn)去,里面只有兩個人。一杯茶一張報紙,見人進(jìn)來,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緊的,都沒人開腔,兩人繼續(xù)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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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見宋運萍對他朝著一個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這個人。他走過去伸掌一把將報紙拍桌面上,另一手指著宋運萍對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過年的,你給個準(zhǔn)信?!?br/> ?
那人被如此冒犯,皺眉抬頭,見是一個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須得蒙混,便懶懶地伸個懶腰,道:“排隊,說過多少次了,排隊,總有輪到你們那一天。都像你們那樣想著插隊,我們還怎么開展工作?!?br/> ?
“你們怎么排的隊?我們排第幾位?哪天可以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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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懶懶收拾報紙,卻對宋運萍發(fā)問:“他是誰?你家的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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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搶著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問你,你回答?!?br/> ?
那人卻“嗤”的一聲,斜睨著雷東寶不屑地道:“什么時候的事兒?誰問你……”話音未落,那人忽覺騰云駕霧,腳底生風(fēng),暈眩過后發(fā)現(xiàn),他被劈胸抓起,頂?shù)綁ι?。那人好漢不吃眼前虧,面對壓到眼前的一張煞神臉,立刻不再吱聲。辦公室另一個人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道:“你們干什么?我警告你們,立刻放手,否則后果自負(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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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萍也驚住,她原本只想大吵一架,沒想到雷東寶上來就動武,偏離既定軌道。她想上前勸阻,但又閉嘴,事已至此,不如順其發(fā)展,再回頭反而被人更加看死。但心中開始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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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理都不理身后的警告,盯著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隊。你今天就給宋家辦摘帽。老子只問你一個字,干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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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被雷東寶拎起來頂在墻上,哪里敢回答兩個字“不干”,但有礙面子,又不愿意說“干”,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得寫申請?!?br/> ?
“然后?”雷東寶惜字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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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把申請放我這兒,等我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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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萍一聽,心說這就是了,辦好的人都這么說。心中不由罵那人一聲“犯賤”,挺方便的事,“四人幫”粉碎了,“三中全會”開了,國家給了那么好的政策,卻硬是讓這幫歪嘴和尚念壞經(jīng)。想到宋家這么多年來在這幫人手下吃的苦頭,雖然見事情有了眉目,雖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運萍卻背手不去阻攔雷東寶,只覺大快人心。而另外一個人見此情形,不敢靠近,悶聲不響旁觀。就算他這時逞能,難保他哪天落單挨悶棍,因為誰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兒上,絕大多數(shù)人憋了一輩子的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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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卻并不覺得滿意,不耐煩地將那人拎高兩厘米,怒斥道:“你這么大人會不會說話?一茬屎一茬尿沒個完。老子問你,申請后做什么,什么時候批準(zhǔn),老子哪一天拿批文,你給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來?!?br/> ?
宋運萍聽了差點忍俊不禁,那人卻淋著冷汗從嘴里放出屎尿屁:“申請得黨組開會通過,每星期只有禮拜五一次,這中間隔著一個春節(jié),我真沒法給你確切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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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你初十上班,我過了元宵就來問你拿手續(xù)。行不行,說一聲?!?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