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因為車上有林叔,或許是很久未見,略顯生疏的同時,她甚至不太好意思,當(dāng)著第三人的面和他閑聊。每日三個電話的默契,蕩然無存。
甚至他坐在身側(cè),稍微動動手臂的動作,都會被無限放大。
直到周生辰把她送到家門外,再沒有外人了,時宜才試探問他:“到我家里坐坐?”
“會不會太晚?”
“我想給你泡杯驅(qū)寒的藥,”她低聲說著,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里,仍舊聽得清晰,“大概二十分鐘,最多半小時?!?br/>
周生辰笑了笑:“我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因為,從沒單獨進(jìn)過女孩子家里?!?br/>
很坦然,坦然的讓人想笑。
時宜輕聲嘲笑他:“你不是說,你很喜歡吳歌的刺繡?怎么會,這么——”
“這么無趣?”他了然。
“有一點兒,”時宜想到他的試驗派理論,“我想問個問題?!?br/>
“問吧?!?br/>
“你說,我們是你的一個研究方向,”她看著他,“如果,研究方向是錯的怎么辦?”周生辰笑意漸濃:“我記得,你是中文系?純文學(xué)學(xué)科?”
她頷首,不解他的問題。
“所以,你有了個概念性錯誤?!?br/>
時宜更困惑了:“什么概念性錯誤?”
“研究方向本身,并沒有對錯的分別?!?br/>
時宜頷首,示意他繼續(xù)說。
“只有試驗方法會出錯。”
“那,如果試驗方法錯了呢?”
“方法錯了,就換其它方法,但是,研究方向不會改變?!?br/>
聽上去,很有說服力。
可這段話的比喻,說的卻是他們之間的事。
他們在一起的事實,不會改變。如果有任何差錯,那就換一種方式相處。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時宜從來都以為,文字的力量最能蠱惑人心,而此時此刻,卻從周生辰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動人的方式。她輕笑了聲:“科學(xué)技術(shù)不止是第一生產(chǎn)力,也是最好的語言。”
她轉(zhuǎn)動鑰匙,終于打開門。
因為工作時間的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搬出父母家,獨自住了三四年。家里除了幾個好朋友,從來沒有外人來過,更別說是男人。房間里到處都是女孩子獨居的痕跡,周生辰坐在沙發(fā)上,盡量目不斜視。
他因為感冒的疲累感,背靠著沙發(fā),坐的略顯隨意。手臂搭在一側(cè),手指碰到了毛絨絨長型抱枕。嗯,觸感……很特別。
時宜給他泡了驅(qū)寒的中藥包,端過來。
他接過,試了試,還很燙。
“老人家有句話,叫春捂秋凍,”她拉過來一個更加毛絨絨矮坐,類似于小凳子模樣的東西,坐在他面前,“春天不要這么急著穿薄衣服,這十天天氣反復(fù)的厲害,很容易感冒?!?br/>
她說的很認(rèn)真。
周生辰真的穿的不多,只有單薄的襯衫和長褲。
這么深的夜晚,襯衫的袖口還挽到了手肘,根本就不像個病人。
他低頭,喝了小半口藥湯:“只是感冒,按照定律,吃不吃藥,七天都會好?!?br/>
“這是驅(qū)寒的草藥包,”時宜指點他,“如果是寒癥,到明天你就會好轉(zhuǎn)了。”
他揚眉:“這么好?”
“當(dāng)然?!?br/>
時宜看他半信半疑,忍不住笑:“你是不是想,我是找借口讓你進(jìn)來的?”
“我的話,并不是拒絕,”周生辰的聲音,因為感冒,有些微微泛啞,倒更讓人覺得好聽起來,“是慎重。對于訂婚的要求,是我做的太唐突,所以想要慢一些相處?!?br/>
她沒想到,他會回答的這么認(rèn)真。
有些詞乏。
沒想到他卻笑了聲:“想不想聽句實話?!?br/>
時宜被吊起好奇心,點點頭。
“其實,我很想進(jìn)來?!?br/>
她訝然,他卻已經(jīng)低頭,繼續(xù)去喝著那燙手、燙嘴的藥湯。
最后他離開時,差不多真的是半小時之后。時宜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接觸越久,就會越來越守時。她穿著拖鞋,把他送到電梯間,周生辰左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另外的手,去按電梯。在電梯門打開時,他卻忽然想起什么,用手背抵住電梯門,看她:“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你入圍了提名獎項。”
時宜怔了怔,隱約記得,似乎美霖說過這件事。
“所以,你是來看頒獎的?”
“差不多,”他抽出左手,替她把披著的外衣攏在一起,“剩下的時間,用來準(zhǔn)備訂婚儀式?!?br/>
忽然親近的動作,卻做的自然。
她還在為近在咫尺的“訂婚”而神游,他的手已經(jīng)松開。
然后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快回去。”
他走出時宜家時,已經(jīng)是12:45分。
抬頭看她的家,是十二層。這個位置,黃橙橙的取暖燈光,應(yīng)該是在洗手間洗澡。舌尖上還有酸苦味道的藥,剛才看她拿過來,他其實很想說,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湯藥,早已對這種味道抗拒。
可是很難拒絕,不是嗎?
就像在廣州白云機(jī)場,她光著腳追上自己,要求留下來等她時,也是很難拒絕。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太干凈。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他曾以為,自己是被蒙蔽了。
卻在拿到她長達(dá)兩百多頁的資料后,找不到絲毫疑點。
周生辰駐足立了會兒,看到取暖燈的光滅了。
接著,就是臥室燈亮。
低頭看了眼腕表,25分鐘。嗯,她洗澡需要這樣的時長。
“大少爺,”林叔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br/>
林叔的車,安靜地??吭诼愤?,遠(yuǎn)遠(yuǎn)地,有四五輛車也在停著。他頷首,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坐上車,開始那四五輛車只是遠(yuǎn)遠(yuǎn)隨著,車速非??欤瑥纳虾5芥?zhèn)江的老宅,只用了兩個多小時。老宅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完全不像是凌晨四點的樣子。
他下車,覺得有些冷,把襯衫袖口拉下來,扣好。
忽然就想起時宜說的話。
對林叔說:“春捂秋凍,林叔,你聽過這句話嗎?”
“百姓家的常話,時宜小姐說給大少爺聽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從鎮(zhèn)江到上海不算是長途跋涉,但也耗了些體力,尤其他還在感冒。但沒有任何辦法,他現(xiàn)在仗著老舊家族的規(guī)矩,想順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規(guī)矩來。比如,六點晨膳,是規(guī)矩,必須在鎮(zhèn)江。
不過因為他早起的習(xí)慣,改為5:00。
他不覺得什么,但落在別人眼里,就是上百年的規(guī)矩,硬生生改了。看上去,只是晨膳的時辰,別人口舌心底里,想的卻不止是吃個飯這個簡單。
這個十四歲進(jìn)入科研軌跡,從不關(guān)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無聲的方式,宣告了地位。
他從褲子口袋里,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庭院里的花粉氣味,一路無聲向內(nèi)而去。不斷有人欠身,喚句大少爺。
待到正廳,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認(rèn)的不全,也都一一頷首招呼。
走到主桌上坐下來,身邊只有兩鬢雪白的周生行和頻頻瞌睡的小仁,母親與輩分長些的女眷都坐在臨近桌旁,依舊是一絲不茍的盤發(fā),描了雙狹長的鳳眼。
安靜的一頓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來。
他想走,母親卻硬要留他,待只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親后,氣氛卻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從生母意外身亡后,就不太愛說話。
倒是和他親近,拿了本書,靠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書??吹讲唤馓?,用筆勾了遞給他。周生辰笑笑,接過來,隨手寫了幾個推導(dǎo)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