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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天空星月蒙眬,杭州城黑黢黢看不到任何燈火。因錢塘江口有攔江的鐵索,東鄉(xiāng)平野郎只得在杭州郊外的海灘拋錨停船,趁著夜色向杭州城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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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萬名海盜如狼群一般,潮水般悄然涌向杭州城,沿途只聽見草鞋踏在海灘上的沙沙聲,以及偶爾一兩聲兵刃的碰擊,數(shù)里奔馳竟沒有驚動任何人。不到半個時辰眾倭寇就已抵達杭州城近郊,如狼群出擊前伏地不動,靜等著頭狼的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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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鄉(xiāng)平野郎聽聽城中動靜,然后向城門方向一指。十幾名身著黑色緊身衣的倭寇立刻向城下摸去,他們皆是忍術(shù)高手,數(shù)丈高的城墻在他們眼里如同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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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十幾個忍術(shù)高手紛紛拋出繩鉤,穩(wěn)穩(wěn)地搭上城墻,然后抓著繩索兩手交替,壁虎般向城上爬去。十幾個黑影很快就爬上城墻,但接下來的情形令東鄉(xiāng)吃驚地睜大了雙眼,只見他們紛紛從城墻上栽了下來,這個過程就像他們登上城墻時一樣,除了他們身體落地時的悶響,靜悄悄毫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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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盜中響起一點不安的躁動,隱隱約約如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海潮。東鄉(xiāng)沉吟片刻,不甘心就此放棄,用手點點左右手下,然后向城上一指。又一批忍術(shù)高手向城下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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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和上一次幾乎沒什么差別,十幾個手下很快又莫名其妙地摔下來。城頭依舊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與燈火,也聽不到任何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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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退!咱們中埋伏了!多年的冒險經(jīng)驗,立刻都讓東鄉(xiāng)意識到危險,毫不猶豫下了撤退的命令。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陣騷動,東鄉(xiāng)回頭望去,就見先前登陸的海灣處,燃起了漫天大火,隱隱有吶喊聲遠遠傳來。一個渾身浴血的倭寇跌跌撞撞地跑來,氣急敗壞地稟報道:首領(lǐng)!咱們的船遭到明軍水師的襲擊,損失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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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倭寇頓時嘩然,紛紛要趕回去救援。東鄉(xiāng)看看近在咫尺的杭州城,再聽聽身后的動靜,黯然嘆道:現(xiàn)在趕回去救援,已經(jīng)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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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辦?眾倭寇焦急地問。東鄉(xiāng)在心中略一權(quán)衡,揮刀向杭州城一指:攻城!只要拿下杭州,咱們不僅能反敗為勝,還能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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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倭寇在東鄉(xiāng)號令下,吶喊著撲向城下,他們已顧不得隱藏行蹤。雖然在沒有充足的攻城器具的情況下攻城,是兵法大忌,但自從他們橫行沿海以來,很少遇到明軍的有效抵抗,所以早已不將明軍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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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頭上突然飛出漫天火箭,如流星般掠過數(shù)十丈距離,落在潮水般撲來的人群中,引燃了埋在城墻下的柴草,城門前的開闊地很快就燃成了一片火海?;鸸鈱㈤_闊地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眾倭寇暴露在火光之下,成了城上守軍的活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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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的箭雨從天而降,倭寇成片成片地倒下,聲嘶力竭的吶喊變成了垂死前的慘呼。東鄉(xiāng)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揮刀撩開幾支流箭,放聲高呼:退!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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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倭寇推到箭雨射程之外,尚未站穩(wěn)腳跟,就聽近處號炮響起,左右各有一票人馬從埋伏處殺出,人人手執(zhí)長刀,坐跨快馬,氣勢如虹,瞬息即至。其士氣與戰(zhàn)術(shù)素養(yǎng)絕非以前遇到的明軍可比。東鄉(xiāng)借著月光仔細(xì)一看,就見高高飄揚的旌旗上,有三個極盡張揚的大字剿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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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千人快騎隊在倭寇陣中縱橫馳騁,將本就不成隊形的倭寇沖擊得更是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統(tǒng)一的指揮調(diào)度,只能各自為戰(zhàn)。東鄉(xiāng)眼看敗局已定,氣急敗壞地抓過身旁的向?qū)?,厲聲喝問:你不是說俞重山已經(jīng)革職離杭了嗎?這是誰在領(lǐng)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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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知道。向?qū)ЫY(jié)結(jié)巴巴地答道。這時一個倭寇突然高聲叫道:首領(lǐng)你看!東鄉(xiāng)循聲望去,就見右手一片高地之上,飄揚著剿倭營的中軍大旗。借著蒙眬月光,隱約可見旗下有個青山書生坐跨駿馬,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戰(zhàn)場,他身旁緊隨著兩個明軍高級將領(lǐng),看二人對他的態(tài)度,顯然這書生才是戰(zhàn)場的總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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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鄉(xiāng)一把扳過向?qū)У哪X袋,指著高處的書生厲聲喝道:那人是誰?見向?qū)H粨u頭,東鄉(xiāng)一怒之下,揮刀斬下了他的腦袋,跟著舉刀狂呼:跟我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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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千名倭寇號叫著跟在東鄉(xiāng)身后,發(fā)力向剿倭營中軍大旗所在的山坡沖去。東西已發(fā)覺那里只有一個千人隊,只要能奪下剿倭營中軍大旗,甚至斬掉剿倭營主將,今晚這一戰(zhàn)就還有一線勝機。倭寇雖然損失慘重,但畢竟人數(shù)眾多,東鄉(xiāng)很快就糾集了三千多精兵,向剿倭營中軍大旗所在,發(fā)起了猛烈的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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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百步距離轉(zhuǎn)瞬即到,眼看剿倭營中軍大旗在望,東鄉(xiāng)揮刀發(fā)出一聲狼一般的嗥叫,全速向山坡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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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果然只有一個千人騎隊,見倭寇來勢兇猛,立刻向后撤離。眾倭寇見狀軍心大振,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吶喊,瘋狂向上坡上沖去。卻見那千人騎隊有條不紊地向后退卻,將這處戰(zhàn)場的制高點拱手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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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鄉(xiāng)正在發(fā)足狂追,忽然發(fā)覺前方出現(xiàn)了一道數(shù)丈寬的壕溝。明軍戰(zhàn)馬輕易一躍而過,而自己的手下卻只有望溝興嘆。他心中一驚,連忙揮刀令手下停步,此時身后傳來陣陣吶喊聲和馬蹄聲,他慌忙回頭望去,就見明軍三個千人騎隊已從后方追擊而至。前有壕溝阻攔,后有剿倭營精銳騎師追殺,這處高坡竟成了一處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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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捉東鄉(xiāng)的吶喊聲令東鄉(xiāng)膽寒,見坡下三千多名騎兵圍而不攻,東鄉(xiāng)立刻就猜到了他們的意圖。一旦天色大亮,自己最擅長的夜戰(zhàn)就無從發(fā)揮,而杭州城中的守軍也會趕來增援,屆時要再想突圍,恐怕就難如登天了。不過現(xiàn)在要正面突圍,沖擊嚴(yán)陣以待的三千精銳騎兵,實在是以卵擊石。東鄉(xiāng)在心中權(quán)衡再三,終于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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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壕溝方向突圍!給我沖!東鄉(xiāng)揮刀高呼,三千多名倭寇立刻向壕溝撲去。壕溝有兩人多深,眾倭寇在翻越壕溝時,立刻成為壕溝對面剿倭營騎兵的箭靶子,一個個被射殺在溝中,但眾倭寇依舊前仆后繼,毫不猶豫地跳進壕溝。在犧牲了千多名手下之后,東鄉(xiāng)終于用自己人的尸體將壕溝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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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殘余的倭寇如受傷的惡狼,兇狠地?fù)湎蚝緶蠈γ娴拿鬈?。剿倭營兵將即便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沒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頑匪,眾兵將氣勢稍懈,終于讓東鄉(xiāng)帶著一千多殘部,借著黎明前的黑暗掩護倉皇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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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漸漸泛白,黎明悄悄來臨,云襄縱馬來到昨夜匆匆挖就的壕溝旁,巡視著填平壕溝的倭寇殘尸,眼里殊無喜色。中軍副將張宇然興沖沖地縱馬過來稟報:從各營送來的戰(zhàn)報看,這次戰(zhàn)役殲敵、俘虜倭寇在五千人以上,東鄉(xiāng)遭此重創(chuàng),恐怕再不敢進犯我大明疆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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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心事重重地?fù)u搖頭,喟然嘆道:我還是低估了倭寇的勇武和兇殘,竟以自己的身體填平壕溝,助同伙突圍。東鄉(xiāng)經(jīng)此一役,定會更加小心謹(jǐn)慎,受過傷的惡狼,會變得更加狡猾兇殘。這一戰(zhàn)咱們雖有所斬獲,卻也談不上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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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過謙了。緊隨他身旁的一名千戶笑道,這次咱們剿倭營在杭州守軍的配合下,以六千人的兵力擊潰倭寇近萬人,斬殺俘獲超過五千之?dāng)?shù),而咱們的損失卻不到五百。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勝,公子理應(yīng)高興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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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心知此時不應(yīng)該掃大家的興,便勉強笑道:這一戰(zhàn)幸虧諸君努力、眾兵將應(yīng)用,方有此大勝。我要稟明俞將軍,為諸位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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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千戶與張宇然皆滿心歡喜,那千戶連忙笑著恭維道:若要論功,公子當(dāng)居首功!你竟能說動朝廷與俞將軍共同使詐,將咱們都騙了進去。若非見到俞將軍的密令,咱們都還被蒙在鼓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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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宇然也笑道:看到俞將軍上京候?qū)彽氖种I時,我可嚇了一大跳,怎么也想不明白,兵部怎么會下這樣糊涂的諭令。公子襄就是公子襄,竟然能說動朝廷與俞將軍為你出千,將狐貍一樣狡猾的東鄉(xiāng)平野郎引入圈套,末將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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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擺擺手,沉聲道:立刻令剿倭營主力尾隨追擊,并傳令各州縣守軍主動出擊,清剿倭寇殘部,決不讓東鄉(xiāng)輕易脫身。若能活捉或斬殺東鄉(xiāng)平野郎,就是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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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將立刻領(lǐng)令而去。此時天色已大亮,朝霞為狼藉的戰(zhàn)場又增添了幾分血色。云襄縱馬來到高坡,就見牛彪率一營兵勇正將俘虜集中起來,粗粗一看略有三四百人,與這場大戰(zhàn)的規(guī)模比起來實在有些少。想必這些倭寇大多寧死不降,所以只抓到這么些受傷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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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正在考慮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就見牛彪已在指揮部下?lián)]刀斬殺,轉(zhuǎn)眼間就有數(shù)十名倭寇身首異處。云襄大驚,連忙縱馬上前喝道:住手!統(tǒng)統(tǒng)給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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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彪有些茫然地望著縱馬而來的云襄,莫名其妙地問:公子有何吩咐?你們?yōu)楹螝⒎吭葡迮瓎?。牛彪不以為然地笑道:這些慣匪不殺干什么?留著空耗糧食。咱們俞家軍一向的傳統(tǒng),就是對倭寇一律殺無赦。云襄嘆道:難怪倭寇如此悍勇,明知被俘必死無疑,所以昨夜身陷重圍也拒不投降,都是讓你們這殺無赦給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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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彪撓頭道:對倭寇殺無赦是俞家軍一向的作風(fēng),這有什么問題?現(xiàn)在你是剿倭營將領(lǐng),過去的作風(fēng)得改一改!云襄怒道,立刻將這些俘虜暫時收押,再妄殺一人我為你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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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彪不滿地瞪著云襄,爭辯道:俞將軍閉嘴!云襄斷然喝道,現(xiàn)在是我在指揮戰(zhàn)場,我的命令不想再重復(fù)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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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彪滿臉漲得通紅,胸膛急劇起伏。張宇然見狀忙上前圓場:公子是讀書人,見不慣這等血腥的場面,牛將軍暫時將俘虜收押吧。說著像牛彪使了個眼色,然后對云襄賠笑道:我陪公子去那邊走走,這些許小事不老公子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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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一眼就看穿了張宇然的鬼把戲,是要將自己支開免得礙事。他從懷中掏出俞重山留下的令箭,高高舉在空中,環(huán)顧眾兵將沉聲道:俞將軍令箭在此,我再重申一遍,誰再妄殺一名俘虜,軍法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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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彪等兵將只得悻悻地收起了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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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倭營大獲全勝的消息傳出,杭州城張燈結(jié)彩,人人都在慶祝剿倭營首戰(zhàn)告捷。第二天一早,俞重山安然趕回杭州的消息傳來,更是令人喜上加喜。雖然不少人已猜到俞重山這次上京候?qū)?,是一次完美的計謀,不過朝廷為了維護律法的尊嚴(yán),對外宣稱:有言官彈劾俞重山,所以兵部招其上京候?qū)?,今審查發(fā)覺彈劾不實,自然官復(fù)原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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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倭營的中軍大帳中,風(fēng)塵仆仆趕回杭州的俞重山,在祝賀云襄首戰(zhàn)告捷之后,接著便問道:聽說公子將俘虜盡皆收監(ji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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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坦然點頭: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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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重山皺了皺眉頭:公子打算如何處置這些悍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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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想了想,征詢道:我想將他們都放了,將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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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重山一怔,立刻拍案而起:不行!倭寇擄掠邊海,殺害百姓,更有無數(shù)將士死于他們刀下,咱們豈能放虎歸山?就算我答應(yīng),百姓也不會答應(yīng),將士們更不會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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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嘆道:戰(zhàn)后殺俘,是為不仁,乃兵家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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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是兵,是匪!俞重山怒道,收起你那套書生之仁,你這一套感化不了那幫畜牲。你這邊放掉他們,轉(zhuǎn)眼他們又拿起刀擄掠邊海,屆時咱們又得花多大代價,才能再次除掉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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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咱們不能就這么放了他們。云襄耐心解釋道,我研究過倭人秉性,他們信奉武士道,悍不畏死。死亡對他們來說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解脫。甚至他們將死亡視為一種神圣而莊嚴(yán)的追求,渴望在殺人和被殺中求得精神上的滿足。既然死亡對他們毫無震懾作用,咱們?yōu)楹我欢ㄒ盟劳鲎鳛樽罱K的解決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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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重山漸漸冷靜下來,沉聲問:不以死亡作為最終手段,那你想怎樣解決他們?云襄淡淡道:刺字后放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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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字?俞重山一愣,連死亡都不能震懾倭寇,臉上刺幾個字有什么用?云襄解釋道:倭人最看重的是武士的尊嚴(yán)和榮譽,這比直接殺了他們還能打擊倭寇士氣。這幾百個傷殘的倭寇,與更多尚未落網(wǎng)的倭寇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我要利用他們打擊那些還在作惡的倭寇,他們既然不怕死,我們就要另想辦法,剝奪他們的尊嚴(yán)和榮譽,可以在精神上打垮他們,對那些尚在作惡的倭寇,更有震懾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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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重山眼里露出深思的神色,沉吟半晌,他微微頷首道:剝奪他們的尊嚴(yán)和榮譽,確實是在精神上打垮他們的好辦法。不過如何剝奪他們的尊嚴(yán)和榮譽,我還有更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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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主意?云襄忙問。只見俞重山嘴邊泛起一絲冷笑,淡淡道:閹!云襄一怔,這確實是比在臉上刺字更有震懾作用,不過這辦法也實在太過陰損,令他也有些反感。俞重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著解釋道:比起這些倭寇犯下的罪孽來,閹掉他們已是最輕的處罰。如果只是在他們臉上刺幾個字就放歸,百姓肯定不會答應(yīng),將士們更不會答應(yīng)。為將者,不得不考慮部屬們的感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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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心知俞重山所言不虛,他沉吟半晌后,還是勉強點了點頭:好吧,就照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