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犢車上,春條一改平日的活潑健談,小心翼翼地覷著隨隨的臉色,不敢提及今日的見聞。
隨隨也沒什么談興,干脆靠在車廂上假寐。
回到山池院,待高嬤嬤睡下,隨隨便向春條要酒喝。
平日春條總要千方百計(jì)阻攔,今日難得沒有二話,乖乖去廚房酒缸里舀了一壺酒,取了兩個陶碗:“奴婢陪娘子一起喝?!?br/>
隨隨笑道:“你嘗一口看看?!?br/>
春條抿了一小口,臉皺成一團(tuán),吐著舌頭滿地找水,灌下滿滿一碗冷茶才舒了一口氣:“好辣!”
這是平日當(dāng)作佐料用的茱萸酒,自然辛辣。
隨隨并不挑剔,攜著酒壺,搬了張短榻到廊下,一個人慢慢地喝著。
她不求醉,也不求消愁,她早知道酒澆不滅愁——她只是在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時候獨(dú)飲。
今夜就是這樣的時候。
夜風(fēng)漸起,圓月升到樹梢,天穹上掛著幾顆疏星。
隨隨估摸著這時候差不多該行合巹禮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個夜晚。
那是最后一役前夕,叛軍已是強(qiáng)弩之末,漫長的戰(zhàn)事即將結(jié)束,也意味著他們行將別離。
兩人都無話,只有風(fēng)聲呼嘯,鐵甲鏗鏘。
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待我回京,便與阿耶說,將儲位讓給二弟。”
她愕然看他:“殿下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他淺淺一笑:“你知道你我有……”
她不等他說完,打斷他:“那是家父在世時,與陛下君臣間的一句玩笑話,時移事異,已做不得數(shù)了。”
“既然蕭將軍這么說,”他眼中閃過促狹,“我只好再請媒人上門向蕭將軍提親了。”
“你……”她轉(zhuǎn)過頭,半晌說不出一個字,雙頰燙得要燒起來。
長到那么大,她只知道舞刀弄棍、領(lǐng)兵打仗,在這些事上,仍像世間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無措。
“我是說真的,”他正色道,“既然你我總有一人要離開故土,那個人理當(dāng)是我。”
頓了頓:“我不是最適合的儲君,你卻是最好的將軍。”
夜風(fēng)吹拂長草,星光下草原如海,翻起銀色的浪花。
她的神魂也跟著搖曳涌動起來。
“待我回長安將諸事安排妥當(dāng),便回來找蕭將軍可好?”他笑著問道。
“誰說要嫁你了。”她低低地說了一句,轉(zhuǎn)過身快步朝營地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落荒而逃,鐵甲鏘啷啷作響。
她忽然慶幸這副鎧甲很沉,因她整個人已快飄起來,飄上明凈的夜空。
夜空中沒有片云,只有璀璨的繁星,寶石般墜在天幕上。
她一時又恨不得立刻飄到天上,摘一顆星星下來送給他。
然而當(dāng)他含笑望她,漫天繁星都已在他眼睛里了。
……
東宮正殿內(nèi)外燈火煌煌,如星河落到地上,天邊的疏星朗月黯然失色。
七寶高臺上,錦繡青廬中,太子和太子妃正在行合巹禮。
阮月微端起整塊白玉雕成的合巹酒杯,與太子交頸曲臂,將琥珀色的酒液慢慢地傾入檀口中。
酒杯不大,但酒是上好的郢州富水,甘醇芳烈,酒勁也大,她好容易把一杯喝完,立即從太子身邊退開,低垂螓首,從臉頰到纖細(xì)的脖頸都染成了緋色。
燈下看美人,比平日更多了三分妍媚。太子有五個千嬌百媚的侍妾,并非不通人事的毛頭小子,仍舊看得有些癡了。也許正因?yàn)閲L過風(fēng)月的滋味,才更急不可耐。
阮月微叫那熱切的眼神看得抬不起頭來,垂著眼簾,用眼角余光瞥著一旁觀禮的人群。
她一眼便看見了桓煊,他在一片朱紫錦繡中,仍舊如鶴立雞群般顯眼。
他也在看她。神色卻很冷淡,整個人像是封在一塊無形的冰里,與周遭的喜興和熱鬧格格不入。
他在離京時還是個七情上面,高傲孤僻又任性的少年郎,曾幾何時,卻變得喜怒莫辨,再也叫人看不透。
阮月微心頭仿佛被什么猛地一撞,一個念頭撞入她的心底。
她會不會選錯了?
三年前她去灞橋邊送他,他問她最后一次,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自是不愿的,自小她便想嫁入東宮,似阮太后一般光耀門庭,讓祖父祖母、阿耶阿娘以她為傲,在兄弟姊妹間揚(yáng)眉吐氣。
她拒絕桓煊時說的話確是她心中所想,這些年來她只將他視作弟弟,并無男女之情。
可是自他從邊關(guān)歸來,有些東西似乎不一樣了……
她叫這念頭嚇了一跳,心臟如擂鼓般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