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身形纖弱,即便披著白狐裘也能看出削肩細(xì)腰,水色單衫上繡著銀絲竹葉,下著孔雀綾褶裙,清新得仿佛一泓秋水。
只是看不清面容,因她頭上戴著一頂紗帷。
晴日微風(fēng),輕輕掀動輕紗,時而露出如玉的小巧下頜和半片朱唇,總也看不真切。
只是驚鴻一瞥,也知道紗帷下定是張絕色的臉。正因看不真切,才越發(fā)惹得人心癢難耐。
對面一行人也發(fā)現(xiàn)了齊王的車輦,慌忙避讓至道左。
女子低低地垂下頭,本就纖如春柳的身子竟微微發(fā)顫。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人用一根線牽引住,再也挪不開。
高邁覷著主人臉色,心頭不由一跳,他家殿下鐵石心腸,不可能在路上見著個美人就發(fā)怔。
能讓他露出這種神情的,普天之下惟有一人——阮微月。
第一日回京,才進(jìn)宮就遇上這位,當(dāng)真是孽債!他在心中哀嘆。
果然,片刻后,只聽桓煊沉聲道:“停輦?!?br/>
他下令停了步輦,卻沒有降輦的意思,只是凝眸望著那女子。
微風(fēng)習(xí)習(xí),送來女子身上熟悉淡雅的芬芳。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女子的身子輕輕發(fā)顫,如風(fēng)中的柳枝,越發(fā)顯得裊娜而楚楚。
她盈盈一禮:“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殿下萬福?!?br/>
她的聲音也和姿態(tài)一樣纖細(xì)溫婉,微帶吳音,猶如出谷黃鶯。
三年前在灞橋邊的柳樹下,她便是用這把世間最溫婉柔細(xì)的嗓音,說出最殘酷的話語。
桓煊的目光落在她春蔥般的手指上。
她正緊緊攥著手中的象牙扇柄,他的心好像也被這只手攥緊了。
“阿嫂別來無恙?”他的聲音冰冷,卻有些喑啞,雖是從自己喉間發(fā)出,卻那么陌生。
阮月微和太子尚未成婚,他本不該如此稱呼,但卻脫口而出。
他不怪她,也無意傷害她,但終究不能釋懷。
阮微月身子一顫,幾乎站立不穩(wěn),好在身邊婢女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半晌,她才顫聲道:“承蒙殿下垂問,民女很好?!?br/>
桓煊輕輕頷首:“那便好?!?br/>
宮道上人來人往,兩人又是叔嫂,理當(dāng)避嫌。
他向阮月微說了聲“保重“,便對黃門吩咐道:“走吧?!?br/>
……
阮月微始終低垂著頭,直至步輦的玉鈴聲遠(yuǎn)去,漸漸消散在蟬聲和樹葉的沙沙聲中,她方才抬起頭來。
她的額頭上沁出了冷汗,卻不敢拂拭,生怕被一旁的宮人看出端倪。
好在姑母德妃知道她體弱,破例安排了兜子在巷口等候。
乘著兜子出了宮門,換了侯府的犢車,阮月微失魂落魄地靠在包著狐皮的車壁上,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婢女替她摘下帷帽,愕然發(fā)現(xiàn)她臉色白得像紙,一雙愁煙惹霧的眼眸里已蓄滿了淚水。
“娘子這是何苦呢……”
婢女心疼不已,忙用絹帕替她拭淚,卻越拭越多。
美人垂淚也是美的,尤其是阮月微這樣的絕色美人,一舉一動無不風(fēng)姿綽約,哭起來絕不會像普通人那般皺著臉。
她只是輕顰雙眉,微帶愁容地輕輕啜泣:“疏竹,他還在怪我……”
“怎么會呢,”那名喚疏竹的婢女輕聲勸慰道,“齊王殿下一向待娘子最好的?!?br/>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他還在怪我,”阮月微苦澀地一笑,哽咽道,“都怪我不好……是我當(dāng)初與他走得太近,才令他生出……”
她咬了咬下唇,雙頰暈紅:“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疏竹道:“這也不能怪娘子,娘子與殿下一同長大,情同手足,比旁人親近些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br/>
阮月微垂下眼簾,凄然一笑:“他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疏竹握住她的手:“娘子別多想了,若非如此,齊王殿下也不會一戰(zhàn)成名,說起來還多虧了娘子呢?!?br/>
阮月微輕輕嘆息:“這是大雍社稷之幸。”
“誰說不是呢,”疏竹見她收了淚,微微松了一口氣,“齊王殿下可比三年前沉穩(wěn)多了,也更英偉了,奴婢方才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呢?!?br/>
她嘆了一口氣:“奴婢聽說齊王殿下在邊關(guān)也潔身自好,這樣的男子也真是世間少有?!?br/>
阮月微倚在軟墊上,失神地望著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疏竹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方才奴婢在一旁看著,殿下似乎還是對娘子……”
話音未落,阮月微霍然坐直身子,雙頰瞬間漲得通紅:“這是什么有臉的事么?”
她冷笑一聲:“如今可好,連一個婢子都來拿我取樂……”
話未說完,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疏竹嚇得臉色煞白,忙從肘后解下藥包放到她鼻端:“娘子別動氣,奴婢錯了,奴婢該死,娘子打罵奴婢一頓出氣便是,別氣壞了身子?!?br/>
阮月微緊緊抓著藥包嗅聞,呼吸逐漸平穩(wěn)下來,她瞥了一眼手足無措的婢女,輕輕嘆了口氣:“我不該怪你,本來就是我的錯,何必怕人說呢?!?br/>
說著又落下兩串淚來,疏竹只得繼續(xù)哄,哄了一路,差點(diǎn)磨破了嘴皮子,總算哄得主人展顏。
……
桓煊坐著步輦繼續(xù)往北,錦帷四角墜著的金鈴和碎玉發(fā)出泠泠淙淙的聲響,每響一下,他的心便往下沉一點(diǎn)。
輦車終于停在一處偏僻的宮殿門口。
時值亭午,宮門緊閉,宮墻高聳,一株參天古槐探出墻外,黃葉簌簌,和著墻內(nèi)梵鐘,令人頓生蕭瑟寂寥之感。
此殿位于后宮西北角,毗鄰長林苑,是整個后宮最僻靜的地方,清幽寂寥堪比深山古寺。
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是當(dāng)朝皇后的居處。
自從先太子薨逝后,皇后潛心禮佛、不問世事,皇帝苦勸無果,只能為妻子在宮內(nèi)修建了這座皇家尼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