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行做個姑娘,除了每日里要去勾搭下還未弱冠臉皮薄的慕容沖,也還是需要盡一盡自己的本職工作的。
在太后跟前侍奉,太后嗜酒如命,偶爾喝醉了,就愛同錦行講故事。
這故事說來說去,醉眼惺忪,顛來倒去,并不清楚。
可有一回,太后喝醉了,又像是沒有醉,這一日,她一連講了三個故事。
她把玩著手中的酒盞:“錦行,你可知道,我原是慕容垂的一個暗衛(wèi)?”
錦行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可是娘娘,大概總是要說給我聽的?!?br/> 她思忖了一番,緩緩道:“元璽元年……”
元璽元年,那個時候,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慕容霸。
他滅亡宇文部,又?jǐn)『筅w奪取幽州,已是舉國聞名的英雄。
我也很仰慕他,便投入他的門下,做了個暗衛(wèi)。
他沒有在意我是個女子,擦著手中的紅纓槍:“你自何處來,又要去往何處?”
我看著他:“我自來處來,自然,是要到將軍的身邊去。”
他終于看了我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道:“清霜。”
這個時候,他已納了段氏嫡庶兩位姑娘為妻妾,軟玉溫香滿懷,柔情蜜意,自然瞧不上我這雙沾滿了血腥、洗也洗不掉的手。
當(dāng)時,段氏庶妾段月的肚子很爭氣,又懷胎三月。
同年,段月的同胞哥哥段勤聚眾自稱為帝,我隨慕容霸一同前往繹幕鎮(zhèn)壓,圍困繹幕十日后,段勤在城外十里陌設(shè)了一席酒宴,決定投降,恐防有詐,我隱在暗處,隨他去了。
這場酒宴,果然是鴻門宴。
吃到一半的時候,段勤提議由自己的同母弟弟段聰為大家舞劍助興。
我書讀得不多,但也聽過項(xiàng)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故事。
當(dāng)然,他沒有成功。我抽出腰間的軟劍,在段聰?shù)膭€未出鞘的時候,就抹了他的脖子,慕容霸大概早就料到了,身邊的姬妾一哄而散,他仍舊穩(wěn)若泰山的喝著那盞酒。
我跟了他兩年,為他殺了許多人,興許是因?yàn)槲胰×硕瓮蹂绺绲拿问蠋孜煌蹂疾幌矚g我,也在慕容霸垂枕邊吹了許多枕頭風(fēng)。
這年除夕,我準(zhǔn)備了好久,針線并不是我的拿手之物,刺破了十個手指,總算為他織了一條還算拿得出去的腰帶,他接過,卻只看了一眼,便命身旁的侍奉拿走了。他問我:“清霜,你可愿意為我做這天下最快、最好的劍?”
我沒有多想:“當(dāng)然?!?br/> 我進(jìn)了宮,被安置在慕容儁身邊,做了個宮女,靜待時機(jī)。
可是,我卻一直沒有接到指令,我居然有些希冀,慕容儁對我很好,還耐心地教我寫字,有一天,他讓我陪他下棋,我忐忑不安地落了子,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說這手太光潔了,一點(diǎn)也不像做粗活的姑娘。
這雙手,在兩個月前,還布滿了厚厚的繭,沾滿了血污。
我有些害怕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伤皇堑χ砰_了我的手,沒有追問。
又過了兩個月,慕容霸到底是沒能夠翻出祖訓(xùn)的制約,慕容儁登基為帝了。
后來,慕容儁校場巡查軍隊(duì)訓(xùn)練情況,我也跟去了。
他坐在看臺上,饒有閑情逸致地慢慢喝著茶,好似是運(yùn)籌帷幄的模樣。
有一個姑娘端著一盤炙羊肉上前來侍奉,她長了一副令人無法忽視的美貌,近到前來,她先是跪在臺前,熟練地割著羊腿上的肉,我看了她一眼,忽而寒光一閃,她那把小刀極快就要刺入慕容儁的胸膛。
我不知為何,竟擋在了他的身前,那柄小刀,一下子沒入了我的左肩。
慕容霸正騎馬而來,我知道是他,只有他。他有些驚愕地看著我,我用最后的意識,對他搖了搖頭。
我看著他摔落馬下,周遭的侍衛(wèi)從暗處涌上來護(hù)在慕容儁身邊,緩緩閉上了眼睛。
說完這個故事,太后娘娘閉了閉雙眸,好似是不想讓人瞧見她眼中并不算充盈的淚來。
錦行托著下巴:“太后娘娘這個故事,少頭少尾,叫人聽著不明所以?!?br/> 半晌,太后拉住錦行的手,握在掌心:“你看你到底是孩子心性,總是著急了些。我還有第二個故事?!彼D了頓,又道:“從前有個姑娘……”
從前有個姑娘,她自小沒有父親,母親原是個會稽郡中花樓里的清倌,同父親恩愛了一場,可父親終究還是拋下了她,回家娶了一房官宦之家的小姐為妻。
母親清高孤傲,花樓中的其他姑娘都不喜歡她,此時珠胎暗結(jié),便被趕了出去。
母親懷著肚子,回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在遙遠(yuǎn)的北方,母親在路上,便生下了她,母親為她取了名,清霜,卻沒有姓。
獨(dú)中宵而增思、負(fù)清霜而夜鳴。
母親說,那是父親很喜愛的一首詩。
這姑娘長到五歲的時候,她母親的國家,高句麗被前燕亡了。
丸都城中燒傷搶掠,民物凋零。
她的母親因有幾分姿色,被販子賣去了不知何處,從此沒了蹤影。
這小姑娘已經(jīng)有三日沒有進(jìn)食了,她跌跌撞撞地從家中走了出來,慕容霸正駕馬直入丸都,差點(diǎn)就要成為他的馬下亡魂。
慕容霸勒住了韁繩,挑眉:“小姑娘,你不怕嗎?”
他已經(jīng)是少年英雄了,那張器宇軒昂的臉讓她不敢直視。她沒有看他的眼睛:“娘說了,要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br/> 他哈哈大笑,這姑娘尚且年幼,并不懂,但是這笑,她想,總要比怒好。
他賞了她幾個饅頭。
這一年,她賣掉了她母親收藏的父親題寫的詩,蘭亭詩,那左下角,有個小小的印章,她不識字,但還是牢牢記住了這個字,很多年后,有人教她讀書習(xí)字,她這時才知道,這個字,念謝。
為了生計,她開始在花樓中當(dāng)差,花樓老鴇識人無數(shù),從她尚且稚嫩的臉上看出了將來的花顏月貌,便準(zhǔn)許了她做些跑腿工作。
有一日,花樓里來了一位身份尊貴的客人。
她當(dāng)時只有十歲,低著頭站在末位,那客人卻看上了她來,點(diǎn)名要她侍奉。
她不情不愿地跟著他進(jìn)了房,手卻緊緊握著藏在袖中的匕首。
這一晚,她第一次殺了人,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涓涓鮮血流淌而出,染紅了她的手。
忽然從窗外跳進(jìn)一個男子,說是男子,其實(shí)她也辨認(rèn)了許久,這男子涂脂抹粉,著一身紅衣,看著她嘖嘖道:“我的任務(wù),倒被你這丫頭片子搶了呢。”
男子還說:“我尚且缺個徒弟,不如,你跟著我。吃香喝辣,總要比你在這里好得多?!?br/> 這男子有種惑人的魅力,她頭腦一熱,竟應(yīng)允了。
他為她做了一柄軟劍,交在她手中:“兵欲利其器,必先得其名?!?br/> 她給這柄軟劍,取作寒霜。
這男子將她安置在一所宅院之中,并不常來,扔給她一些劍譜,讓她自己照著練習(xí),這徒弟也就這樣收了。
她長到十四歲的時候,接到了第一個刺殺任務(wù)。
那日夜里,她扮作了青樓中的普通姬妾,跪在一旁為客人倒酒喝。
那人姍姍來遲。
竟然,是他。
那幾個平平淡淡的白饅頭,她記了十年。
這第一次刺殺,便就算失敗了。
師傅那日心情卻很是不錯,饒有興致地問她,為何?
她低著頭:“他曾經(jīng),救過我?!?br/> 師傅嘖嘖笑道:“沒想到,你還是個情種。罷了,我收的徒弟,總是不太爭氣。只是做殺手的,進(jìn)來容易,想出去,只能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