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jīng)全黑了,大雨還在連幕下著,從總督衙門檐下的燈籠光和大坪里點點氣死風(fēng)燈的光里可以影影綽綽看到這里已站滿了親兵隊,每人身邊都牽著馬!
大門敞開著,胡宗憲披著油衣疾步走了出來。剛走到大門外,一道閃電從天空朝著總督署大門正中射了下來。
——胡宗憲的身影被那道閃電像是從頭臉的正中一直到袍服下的兩腳間劈成了兩半。閃電消失后,接著是一聲巨雷,接著是一連扯的閃電,將總督衙門大坪暴雨中那些親兵、戰(zhàn)馬和那頂大轎照得慘白!
親兵隊長舉著一把油布大傘走到胡宗憲身后,罩在他的頭上。
胡宗憲大聲問道:“河道監(jiān)管呢?”
“去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和織造局報險情去了!”那親兵隊長也大聲答道。
胡宗憲:“險情到底怎樣?他是怎么說的?”
親兵隊長又大聲答道:“好像是說九個縣每個縣的堰口閘門都裂了口子,沙包扔下去就沖走了,根本堵不住!”
胡宗憲劇烈一震,又一道閃電把他照得渾身慘白!
“天地不仁哪……”胡宗憲這句話很快就被接踵而來的雷聲吞沒了。
親兵隊長大聲地問道:“大人,您說什么?”
胡宗憲:“去淳安!”
親兵隊長大聲地對大坪里的士兵喊道:“快,把轎抬過來!”
“牽馬!”胡宗憲吼斷了他,緊接著大步走下臺階,向雨中走去。
那親兵隊長慌了,舉著傘連忙跟了下去,一邊大聲喊道:“馬!快將部堂大人的馬牽出來!”
一匹碩長的黑馬從大門中牽出來了,緊接著一個親兵挽著一件油衣奔到傘下胡宗憲的背后,將油衣張開,胡宗憲兩臂往下方一伸,那親兵把油衣腋口對準(zhǔn)胡宗憲的雙手往上一提,緊接著將油衣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轉(zhuǎn)到他身前替他系好胸前的系帶。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雷聲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那匹大黑馬定定地站在雷電和暴雨中一動不動。
親兵隊長扔開了傘,攙著胡宗憲的一條手臂往上一送,胡宗憲跨上了那匹大黑馬。
親兵隊長這才領(lǐng)著所有的親兵都翻身上了馬。
暴雨中,胡宗憲坐在馬上依然未動,那親兵隊長夾著馬靠向了他。
胡宗憲:“你帶兩個人立刻去大營,叫戚總兵和譚參軍領(lǐng)一千兵即刻趕到大堤,派兵分駐各個堰口搶險,然后叫他們二位趕赴淳安見我?!?br/>
親兵隊長大聲答道:“是!”接著馬頭一擺,領(lǐng)著兩騎親兵向雨幕中馳去。
緊接著,胡宗憲兩腿一夾,率先向雨幕中馳去。
“干爹!”隨著一聲像女人般的呼叫,一個人徑直推開織造局楊金水的臥室門闖了進(jìn)來,趔趄著奔到大床邊,撲通一下跪倒在楊金水腳前。
楊金水這時里面穿著一套白色的蟬翼睡衫,外面披著一件玄色起暗花的絲袍,正冷冷地坐在床邊,望著跪倒在腳前的那人——新安江河道監(jiān)管李玄。
李玄好不容易把氣調(diào)勻了些,語調(diào)滿是驚慌:“九個縣,九個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毀堤,這是要害兒子,害干爹……”
“誰毀堤了?誰要害你了?”楊金水的聲調(diào)出乎李玄意外的平靜。
李玄一愣,緊接著說道:“整個堤,九個大堰口都是兒子去年監(jiān)管修建的,固若金湯一般,不可能,不可能會決口,可現(xiàn)在每個堰口都決了口……”
楊金水:“天底下哪兒有金湯一般的河堤?哪兒有金湯一般的堰口?”
李玄更愣住了,懵在那里,怔怔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的聲調(diào)突然變得柔和了:“蕓娘,你起來去拿我的衣服給他換上。”
聽到這句話,剛才還滿眼驚惶的李玄眼睛一下直了,透過楊金水的身側(cè)向大床里邊望去。
一個苗條的女人的身影從楊金水背后的大床上懶懶地爬起來了。
——原來就是在織造局大廳堂披著絲綢的那個美人!
這時的蕓娘穿著一件竟比楊金水里邊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蟬翼絲衫,飄飄地下了床,也不看他們,徑直到一旁的大柜邊,打開柜門,拿出了一套楊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邊,懶懶地爬了進(jìn)去。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蕓娘,只好低著眼還跪在那里。
楊金水:“還不起來,把你那身濕皮剝了?!?br/>
那李玄還是跪在那里:“干爹,九個縣哪!要是淹了,兒子這顆頭……”
“死不了你?!睏罱鹚行﹨挓┝?,“起來,換了衣就待在織造局,哪兒也不要去?!?br/>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突然像是一下省了過來:“這個事干爹知道?”
“知道什么?”楊金水目光一冷。
李玄打了個顫:“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
楊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訴你,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們是宮里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來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讓他們地方衙門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窩去。這幾天河道衙門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這兒待著?!?br/>
李玄這時還有什么不明白,立刻接道:“那干爹得趕緊給兒子挪個位子?!?br/>
楊金水:“已經(jīng)給老祖宗報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br/>
“兒子明白?!崩钚@一句答得總算有些響亮了,這才爬了起來,到椅子前珍寶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干咽了一口唾沫,卻還賴在那里,接著就去解衣襟上的帶子。
“這里是你換衣服的地方嗎?”楊金水冰冷的聲調(diào)甩了過來。
“兒子該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帶,捧著那套衣服向門邊走去,走到門邊又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楊金水,又看了一眼楊金水的背后,說道:“多謝干爹,多謝干娘……”
楊金水:“去吧?!?br/>
李玄這才邁過門檻,輕輕地將門帶上。
農(nóng)諺云:“狂風(fēng)不終朝,暴雨不終夕”,而洪水往往漲于暴雨之后。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這樣,暴雨鋪天蓋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時分終于停了??山酉聛韼滋欤嫌吻饺f壑的山洪都將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將不斷上漲!
雨停了,濤聲更大了。天還是黑沉沉的,無數(shù)的火把在淳安境內(nèi)的新安江大堤上閃爍,在濤聲的巨吼中明滅不定,那樣的無力,那樣的弱小。無數(shù)的兵士,還有許多百姓扛著沙包、抬著沙包向著巨大的湍流聲方向疾跑!
和著濤聲,轟鳴的湍流聲是從堰口的閘門發(fā)出的。堰口,閘門兩側(cè)那兩道決口已有五尺來寬,江中的洪水正轟鳴著往這兩道決口里沖擠,兩道洪流洶涌地沖過決口撲向大堤那方的農(nóng)田!
幾只火把光下,戚繼光和譚綸都站在決口邊上。
沙包在決口邊的大堤上已經(jīng)壘成了一道墻。
一排士兵站到了壘成墻的沙包邊上,還有一些青壯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墻邊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繼光。
戚繼光:“準(zhǔn)備下包?!?br/>
士兵把長槍的柄端同時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扛住了槍桿。
一些青壯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下包!”戚繼光一聲令下。
一面墻似的沙包同時傾入了決口。
無數(shù)的目光望向決口。
那么多的沙包,傾入決口卻像一把撒進(jìn)沸鍋的鹽,立刻被激流沖得無影無蹤!
無數(shù)雙目光立刻黯淡了!
“再扛!”戚繼光的臉冷得像一塊鐵。
那么多士兵,那么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來。
這一邊,幾只火把光下站著總督署的親兵們,他們的前面,面對大河的堤邊,孤獨地站著胡宗憲。
譚綸這時悄然走到了胡宗憲的身邊。
“堵不住嗎?”胡宗憲顯然感覺到了走到背后的譚綸,依然望著黑沉沉奔騰洶涌的河流,聲音十分低沉。
“事先毫無準(zhǔn)備,堵不住是意料中事。”譚綸的情緒卻十分激憤,“九個縣,九個堰口,我們這里堵不住,那八個堰口更堵不住。他們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
胡宗憲:“那天馬寧遠(yuǎn)給我送山參,我就應(yīng)該想到的。幾百萬生民,千秋之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