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找到芙蓉軒的時候,把在路上聽到的事說給她聽,像個大人一般叮囑,“茯苓縣主不安好心,那姜大小姐跟她走得極近,沒準兩人有什么陰謀詭計?!?br/>
顧宜寧正在認真地搗花漿,對他的擔憂置若罔聞。
流云恨鐵不成鋼道,“姜家水深,王妃需萬事小心?!?br/>
她這次倒是有反應了,然而只是敷衍地點了下頭。
剛把花漿倒入瓶中,陸夫人身邊的段嬤嬤過來請她,“夫人要去拜訪太夫人,問王妃去不去?!?br/>
顧宜寧本來不打算去,但見對方一臉不情愿,便笑著應下了。
段嬤嬤陰陽怪氣道:“王妃身份貴重,何必屈尊去太夫人那里問安。”
她晃了晃手中玉瓶,巧笑嫣然,“不去怎么行,我閑來無事時,最喜歡給嬤嬤找不痛快了。”
“你——”段嬤嬤氣地嘴歪了一下,轉身就走,猛地撞見門口處的陸夫人,急忙彎腰行禮。
顧宜寧上前扶住陸夫人,率先開口,“段嬤嬤真是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剛才居然還沖我大呼小叫?!?br/>
“冤枉啊,老奴沒有?!?br/>
陸夫人嘆了口氣,平時段嬤嬤沒少在自己耳邊說兒媳壞話,她心里多少有個底,便道:“嬤嬤,你少惹宜寧生氣?!?br/>
段嬤嬤氣地擰緊了手中帕子,這顧宜寧可真是個禍害,怎么陸家一個兩個的,都被她哄地團團轉,無論大的小的,跟吃了迷魂藥一般,她說什么信什么。
顧宜寧在前面慢悠悠地走著,全然不顧身后的人有多憤懣。
前幾日時,渝州的雪災算不得小,直到今天才徹底將后續(xù)工程收尾。
一大早街上便開始張燈結彩,用以驅除邪氣和厄運,連城門口都辦起了舞獅的場子。
陸夫人這段時間里無所事事,親手縫制了幾枚平安符,分別送到了各個院中。
顧宜寧自然也得了一符,掛在腰間,有些褶皺。
陸夫人停下步子,幫她撫平。
兩人已經(jīng)走到門口。
室內滿是歡聲笑語,隔著一道門,嘈嘈切切的談話聲,悉數(shù)傳到外面人的耳里。
其中,一道細語格外刺耳,她笑道,“小姑母以前送我們的禮物,都十分貴重,顧宜寧來了,居然送如此磕磣的平安符,這也太寒酸了,一個銅板能買五個,誰稀罕。”
姜嫻情緒不外露,但字字皆是添油加醋,“小姑母把那些珠寶都捐給了災民,現(xiàn)在災民聲稱她是活菩薩呢。”
“用錢去換名聲,何必呢,她自己干不干凈心里沒點數(shù)?不青燈古佛度過一生也就罷了,還去外面博好名聲,難不成還想再嫁一次?九泉之下的陸姑父知道后該有多寒心,這種作風真是令人作嘔?!?br/>
姜嫻又道:“那些珠寶,小姑母一開始是打算送給我們的?!?br/>
這下姜嬋開口了,“小姑母最對不起的人該是我們這些侄兒侄女,現(xiàn)在她用錢去討好百姓,當真問心無愧嗎?”
“是啊,若不是因為她那些骯臟事,我們姜家何至于遷到渝州?現(xiàn)在好了,跟京城離那么遠,能有什么好親事?”
門外,陸夫人連手指都是顫著的,她握住顧宜寧的手腕,有氣無力道,“宜寧,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們改日再來,今天就先回去吧?!?br/>
顧宜寧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蹙了蹙眉,“母親,來都來了,不妨喝杯茶再走?!?br/>
“宜寧,茶水芙蓉軒多得是,我們快些回去——”
她掙脫開陸夫人的手,輕巧道:“芙蓉軒的茶怎么能跟這里的茶相比?!?br/>
一邊說著,一邊推開了面前緊閉著的兩扇門。
冷風襲來,吹地屋內的人微怔,他們齊齊往門口的方向看過去。
門前立著的海棠色身影,實在奪目。
她身后是枯枝敗葉堆疊而成的蕭瑟寒冬,她是天地間唯一的一抹姝色,清艷卓絕,傲然驕矜,連看人的姿態(tài)也是極美,仿佛本就該開在枝頭,灼灼綻放,接受著世人一波又一波的贊美。
滿屋子的人,回過神來后,都生出些不可抑制的慌亂。
他們不是沒有在陸夫人面前說過這些話,每每被撞到時,陸夫人只當沒聽見,于是他們口中的話便越來越大膽。
反正身為事件牽連的受害者,無論說什么埋怨的話,都不過分。
連最疼愛幺女的太夫人也不會責罰他們。
所以一個個都理直氣壯,表面上接受陸夫人的補償,卻又在背地里說她的不是。
然而眼下,顧宜寧大有不依不饒的趨態(tài),此事,難辦了許多。
她做事毫無章法,誰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
顧宜寧提了下繁復的衣擺,走進門檻,眼尾漾起微小的弧度,和煦地問:“剛才說得很是熱鬧,怎么不繼續(xù)了?”
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一個人出聲,都眼觀鼻鼻觀心地沉默著,死不承認。
反正只要裝啞巴,顧宜寧也奈何不了他們。
室內久久聽不到回應聲,陸夫人已是坐不住,幾次眼神示意讓她不要再糾結此事。
顧宜寧同她錯開視線,低頭理了理衣袖,心平氣和地同幾位公子小姐商議:“姜家是書香世家,聽說很重規(guī)矩禮儀,既然如此,剛才直呼我的名諱的那位表妹,是不是該受些處罰?”
他們見顧宜寧計較的不過是名諱的問題,都放下心來,把剛才那個細聲細嗓的少女推了出來,“表嫂,是三妹妹不懂規(guī)矩,她年紀小不懂事,還請您原諒。”
姜三妹妹一臉氣憤,惱怒地瞪了幾人一眼。
顧宜寧說得云淡風輕,“就按家規(guī)處置吧?!?br/>
姜三妹妹瞬間慌亂起來,姜家的家規(guī),異常嚴厲,平日里犯一丁點錯都會吃不少苦頭。
“可有不服之處?”
她不服氣道,“這些人都說小姑母壞話了,你為什么不罰他們?”
果然想要打碎一塊拼湊起來的鐵板,需逐個擊破,顧宜寧十分樂意聽見這樣的話,爽快道:“那就一塊罰了。”
姜嫻站起身來,頗有幾分義正言辭:“憑什么要罰?我們剛才說的話,不過是事實而已,小姑母因為當年的事牽連了我們姜家,她心中有愧,補償我們也能緩解她的于心不安,我們心中的怨,和她心中的愧本就依靠著禮物來維持平衡,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這些年來一直相安無事,自從王妃來了,就不斷地挑撥著我們兩邊的關系,小姑母的愧疚無處可施,早晚得因你而憋出病來?!?br/>
最后還不忘諷刺她,“王妃只會蠻不講理地動用武力,想必也聽不懂這些世俗的人情冷暖。”
顧宜寧撥弄著手腕上的琉璃串,有些驚訝于他們的道貌岸然和理所應當。
再抬頭時,神色多了些許認真,“既然四表妹想講道理,那我便同你算算舊賬?!?br/>
姜嫻一臉嫌棄。
她不疾不徐地開口,“二十多年前的姜家,在朝最大的官職是從六品翰林院修撰,母親嫁給父親之后,姜家才開始飛黃騰達,先帝看在陸家的面子上,對姜家極好,又是提官階,又是賜府邸良田,一時風頭無兩,這些年來,姜家積攢的巨額財富,前半程全靠母親和陸家,后半程又多了姜太后這個依仗,你們的父母,不知是出的力多一些,還是享的福更多一些?”
姜嬋忍不住反駁,“歷來都是家族福禍相依,兩位姑母對姜家好,姜家在困難之際也會反哺她們。”
“反哺?”顧宜寧覺得好笑,“出了事之后,不急著為母親討公道,只會當縮頭烏龜來渝州避風頭,說是避風頭,實則還是個土霸王,吃喝玩樂無一不缺,甚至還忘恩負義,暗地里打壓母親,這如何談得上反哺?”
姜嬋說不出話來,陸夫人臉上的表情有些松動。
“現(xiàn)如今你們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之物,日子過得奢貴而快活,即使遠在渝州,那些世家的公子小姐也會因為陸家和姜太后的身份不敢小瞧你們,說到底,母親不欠你們什么,相反,你們還需要感謝她,母親心善,不曾對你們有過苛責,沒想到各位弟弟妹妹們竟然以怨報德,讀了那么多書,最后連感恩二字都不會寫,真是全然沒有才子才女的心襟和氣度。”
顧宜寧語氣算不得激烈,說得十分輕快,然而字字珠璣,那些字眼直往人心上砸,戳穿了一層又一層的虛偽。
室內又重歸寧靜,他們仿佛被人踩在地上罵了一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根本想不出辯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