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抬頭望向高空,鄭大風(fēng)的破境氣象之大,直接讓那片苻家云海顯出真身,不過最終人與云海一起緩緩消逝,忍不住憂心忡忡問道:“會不會動靜太大了點?”
陰神笑道:“動靜足夠大,才能震懾鼠輩和豺狼?!?br/>
鄭大風(fēng)能夠厚積薄發(fā),一句打破瓶頸,這尊陰神當(dāng)然樂見其成,若是鄭大風(fēng)在此夭折,神君與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它們這些從那座小廟走出的陰物陰神,卻無這份待遇。一旦壞了神君的謀劃,惹來震怒,在千萬里之外將它彈指滅殺,毫不奇怪。
一貫謹(jǐn)小慎微的陳平安認(rèn)真嚼了嚼這句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不過這種道理,暫時不適用于自己,無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簡上的文字,先攢著,行走江湖技不壓身,道理更是如此。
陳平安好奇問道:“會不會鬧得滿城皆知,以后鄭大風(fēng)想要點做什么,豈不是處處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線?”
陰神瞥了眼東海方向,搖頭道:“苻畦已經(jīng)出馬了,借此契機(jī),鄭大風(fēng)應(yīng)該會順勢做下幾筆生意,從云海返回的時候,一定不會像上去的時候那么大張旗鼓。”
陳平安點點頭,收起所有翠綠欲滴的片片小竹簡,收入方寸物之中,這些竹簡,既有當(dāng)初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剩下的普通綠竹,更多還是返回落魄山后,魏檗贈予的竹樓殘余,都是從青神山遷出的棋墩山奮勇竹,在梳水國渡口青蚨坊做了買賣之后,知道了青神山神霄竹的價值連城,陳平安愈發(fā)珍稀,以至于好些在書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幾遍,才決定要不要刻在竹簡之上。
陰神突然問道:“能不能給我一片小竹簡,寫有‘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br/>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搖頭拒絕:“不行?!?br/>
你以為你是寶瓶李槐他們啊,想要啥我就給啥?
但是陳平安隨即想起頭回在小巷,陰神當(dāng)面揭穿鄭大風(fēng)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楊老頭的意思,好像都應(yīng)該承情,想通了這個關(guān)節(jié),陳平安立即就大方起來,“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簡而已?!?br/>
陰神雖然不理解為何陳平安更改心意,之前它由于心意迫切,所以說得過于直白,其實陰神不愿占這個便宜,微笑解釋道:“我方才話沒說完,其實是想要跟你購買那片竹簡,十枚谷雨錢,如何?”
陳平安剛從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簡,聽到谷雨錢三個字后,頓時有些頭皮發(fā)麻,疑惑道:“哪怕竹簡是青神山奮勇竹制成,可就這么點大,不值這個嚇人的天價???”
陰神淡然笑道:“賣給其他任何人,撐死了就是幾枚小暑錢,但是對我而言,這篇竹簡加上這句話,就值這個價。怎么,嫌價錢太高,不賣?要便宜一些才肯賣?那就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站起身遞過那片竹簡,笑呵呵道:“趙老先生,東西收好?!?br/>
陰神一手接過竹簡,一手手心堆放著十枚谷雨錢,陳平安接過那把靈氣盎然的谷雨錢,使勁看了兩眼,然后趕緊收入方寸物。
陰神打趣道:“不確定真?zhèn)??小暑錢和谷雨錢的造價,在山上層出不窮。”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也沒見過真正的谷雨錢,而是我信得過趙老先生?!?br/>
陳平安酒也不喝了,別好裝有飛劍十五的養(yǎng)劍葫蘆在腰間。
小雪錢,相當(dāng)于世俗王朝的一千兩銀子。一顆小暑錢,等同于一百枚小雪錢。一顆谷雨錢,則是等價于十枚小暑錢。這就是山上貨幣交易的所謂“千百十”。至于為了驪珠洞天特制的金精銅錢,比起谷雨錢還要珍貴。
十枚谷雨錢!
這會兒終于有點腰纏萬貫的感覺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趙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簡都給你瞧瞧,你找找有沒有還想買的?”
陰神搖頭笑道:“錢囊空空,買不起了?!?br/>
十枚谷雨錢,其實是它此次跟隨鄭大風(fēng)南下老龍城的所有積蓄。
之所以出此高價,恭賀鄭大風(fēng)破境是一回事,自己當(dāng)時神魂震動,一眼相中了那句讖語,更加關(guān)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它不行。不是他真愿意一口氣拿出十枚谷雨錢,而是不得不如此為之,其中深意,玄之又玄,恐怕只有陰陽家的練氣士才能體會。
結(jié)果陳平安又說道:“沒事,趙老先生你看上哪片竹簡,我送你便是?!?br/>
陰神轉(zhuǎn)頭打量著這個少年,笑了笑,不再說話,重新仰頭望向云海,覺得有點意思。
老龍城實在太大,就像一般很少有人,會去留心空中一只紙鳶、一只飛鳥的動靜,鄭大風(fēng)的御風(fēng)登天,隨后破境引來云海異象,男人腳底下的老百姓不會察覺什么,但是幾乎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武道大小宗師,都在情不自禁地仰頭關(guān)注這一幕,尤其是苻家,鬧出的動靜最大,在登龍臺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親自去往云海,見一見這個能夠破開云海大陣的人物。
由于云海遮掩,外人看不清云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數(shù)老龍城位居高位的修行中人,更多還是湊個熱鬧,猜測那位巔峰強(qiáng)者的真實身份,是那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關(guān)而出?還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在為即將下嫁老龍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龍城商貿(mào)繁華,冠絕寶瓶洲,作為連通三大洲物資的重要中轉(zhuǎn)樞紐,這里魚龍混雜,有錢人多,賭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間的較勁,甚至是幾家大的賭檔的押注,如雨后春筍一下子冒出來。賭得千奇百怪,有賭此人身份的,賭此人會不會被苻家打殘的,賭此人性別甚至是姓氏的……
內(nèi)城范家府邸,現(xiàn)任家主和幾位家族老祖、供奉客卿,沒有任何年輕子弟,全部都是百歲高齡往上的老人,此刻并肩站在一座高樓廊道,人人滿臉喜氣。他們以云海之上的人物登天起始地,開始推算,加上之前的情報,可以推斷出正是灰塵藥鋪的鄭大風(fēng),毫無征兆地躋身第九境,成為武道止境的山巔境大宗師,對于范家而言,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鄭大風(fēng)未來數(shù)十年,不出意外都會待在老龍城,范家無異于多出一位從天而降的山巔境武夫,八九之差,云泥之別!
純粹武夫入門煉體,中期煉氣,巔峰煉神,各有三境,越往后,尤其是第七境之后,相鄰兩境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像一道鴻溝,所以流傳著一句武道俗語:高境對敵低境,殺人不過一拳事。
只不過也有人覺得這個殺字,應(yīng)該改為傷字,更加準(zhǔn)確。
與棋壇國手的段位有點相似,同樣是九段,分強(qiáng)九弱九,七八段的棋手,偶爾以妙招神仙手擊敗弱九國手,不是沒有可能,但到底屬于特例,不是棋壇常理。話說回來,寶瓶洲的棋手段位評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個朝廷的棋待詔輪番對弈,而各位棋待詔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懸殊,遠(yuǎn)遠(yuǎn)比不得中土神洲,儒家學(xué)宮書院會親自讓棋道君子出面勘驗。
一位范家金丹老祖撫須而笑:“范小子有這么一位傳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氣!”
笑聲四起。
驟然之間,老龍城上空的云海洶涌下沉,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處云海之中,四顧茫然,哪怕先前近在咫尺的親朋好友、同道中人,然后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這一刻的氣機(jī)運轉(zhuǎn),或多或少都出現(xiàn)了凝滯減緩的狀況,不過轉(zhuǎn)瞬之后,天地又恢復(fù)清明,云霧消散得半點不剩,很多蟄伏或是供奉于老龍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為沉重。
鄭大風(fēng)是以八境遠(yuǎn)游境御風(fēng)而去,卻是以九境山巔境步行返回小巷。
藥鋪里的女子們,從頭到尾都在嬉笑打鬧,沒有任何異樣感觸,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種安穩(wěn)。她們見著了從鋪子外邊走入的掌柜,也沒往深處去想,漢子手里拎了兩壇從鄰近大街買來的美酒,掀起門簾,低頭彎腰走入院子,一壇酒高高拋給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撿起老煙桿,再次坐在正房前的臺階上,沉默不語,既不抽旱煙,也不豪飲醇酒。
他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對老頭子“欽定”的傳道人陳平安說,而是詢問陰神,“老趙,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老頭子到底還有什么交待?陳平安過幾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島渡船離開此地,護(hù)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給句準(zhǔn)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