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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第3章

第3章
  
  這是一幢別墅式小樓。樓上一個十四平方米的房間,屋頂很高,給人的空間感大于它的實際面積。墻壁四角有花形雕飾,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鑲嵌。年代過久,透明漆已退光,木質(zhì)本身的獨特紋絡(luò)卻仍很美觀。木板上部的墻壁噴成霧狀的淡藍(lán)色,使整個房間被一種幽雅富貴的情調(diào)所籠罩。地板是紅松木的,褐色給人以穩(wěn)重感。剛打過蠟,非常光潔。對門的墻,砌著壁爐。兩個長翅膀的小天使背負(fù)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將冬日下午的陽光反照在鍍銀的鐵床上。那壁爐已不能再生火,現(xiàn)代化的暖氣片安裝在爐膛內(nèi),散發(fā)著暖流。房間里暖烘烘的。
  
  她舒適地側(cè)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間來過一次,替她拉開了紫絨窗簾。窗臺上擺著一盆水仙,翠靈靈的修葉,使人賞心悅目。一束碧綠舉著一朵潔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難在什么人家里見到水仙的。妹妹告訴她,是父親的老戰(zhàn)友從南方帶來的。枕邊放著一本書——《簡·愛》。她中學(xué)時代百讀不厭的書?!拔幕蟾锩敝?,連同其他的書,被她自己親手燒了,那是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當(dāng)時,她曾以為,這本書,和她親手燒掉的那許許多多書,將永遠(yuǎn)不會再被后世后代的中國青年們所讀到了。她心中當(dāng)時既惋惜又慶幸。慶幸自己讀過了這本書,記住了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國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一件罕事:一位普通的英國教士家庭中,出現(xiàn)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過極幼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兒們最有可能成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親不是一位市長,而是一位教士。自從她讀過《簡·愛》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遠(yuǎn)存在了一位最親密的女友——“簡”。在她入了黨,成為教導(dǎo)員后,她內(nèi)心里極隱秘的那一層情感,也從未背叛過“簡”。有多少個夜晚,她在心中與“簡”對話,討論友誼、愛、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靈……都是非常嚴(yán)肅的討論。甚至討論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種種問題,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中國青年的理想和精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嚴(yán)肅的討論。世界上誰最理解她?當(dāng)然是“簡”。沒有第二個人比“簡”更能理解她,更能認(rèn)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靈之中。父親母親也無法代替“簡”。然而她卻經(jīng)常對別人說:“最了解我的是營長?!睜I長——六三年轉(zhuǎn)業(yè)到北大荒的,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文化的、語言粗魯?shù)纳綎|大漢,她的入黨介紹人。也是將她從班長提到排長提到指導(dǎo)員最后“培養(yǎng)”為教導(dǎo)員的人。他對別人談到她時,則說:“小姚,我的人!只要我當(dāng)營長,誰他媽的也別想撤換她這個教導(dǎo)員!”
  
  營長是好營長。好共產(chǎn)黨員。除了語言粗魯這一條,按照黨章的其他標(biāo)準(zhǔn)衡量,死后有資格被追認(rèn)為“黨的好戰(zhàn)士”。并非誰都有資格公開講這樣的人最了解自己。這是一種殊榮。營長也自認(rèn)為給予了她殊榮。
  
  但這種“了解”是多么空泛?。∩踔量梢哉f是虛假的。事實上,一個男人永遠(yuǎn)也無法了解一個女人。他無論怎樣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們的心靈內(nèi)部去的。女人的心靈是一個宇宙,男人的心靈不過是一個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個星球上觀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遠(yuǎn)鏡,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則性強、組織能力強、工作責(zé)任心強……除了這幾方面“強”,營長對她再一無所知。
  
  入黨介紹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邏輯,卻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無論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女人,都有希望某個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們無法企及的許多方面。這是她如今通過自己的心靈體驗逐漸明白的道理。還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女人,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們剛剛踏入生活大門不久,便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們是幸運的。有些女人,在她們向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也許還一直沒明白這個道理。她們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運,也不算很不幸。她明白得晚了點,但還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中,一動不動地,靜靜地思索著。
  
  這種靜真美好啊!她努力回憶,回憶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中,有過享受這種美好的時刻。不惜時間流逝,不被周圍的任何事物干擾。像是在夢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夢。可以靜靜地去想,可以去想與一位教導(dǎo)員毫無關(guān)系的事,可以只想與女人相關(guān)的事,這簡直是一種幸福。
  
  然而營長的影子時時執(zhí)拗地介入到她安寧明朗的思想中。她驅(qū)趕他,不愿讓他破壞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卻不走。
  
  “我最了解你!”他大聲說,一遍又一遍,仿佛這至今仍是他的權(quán)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營長。”在她已明白這句話的虛假性后,她仍這么說。知道自己在說謊,沒有勇氣徹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論。因為許許多多的人,已經(jīng)非常信服地接受了這一點。她自己在某一時期內(nèi),也習(xí)慣了說這句話。在營黨委的組織生活會上說;在黨內(nèi)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時候說;在需要介紹自己如何成長為一個知青干部的講用會上說;甚至還將這句話寫在存入檔案的思想小結(jié)上。
  
  除了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她難道可以說另外一個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嗎?那將會使多少人失望和震驚??!第一個感到自尊心受到嚴(yán)重傷害的,當(dāng)然會是營長。一個不愿說謊的人說謊話時,也等于在傷害自己,是對自尊的很嚴(yán)重的自踐,但她寧肯受到傷害的是自己。
  
  難道她可以對別人說出“簡”么?“簡”——什么意思?可悲,與她接觸和相處過的那么多人中,竟沒有一個人知道“簡”。
  
  “我的朋友,最親愛的朋友??!”她的手動了一下,拿到了《簡·愛》這本書,輕輕撫摸著破損的封面,像撫摸一位最親愛的女友的手。
  
  從今以后,我要對人說:“最了解我的人是‘簡’,是你!”她想。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傲私狻笔且粋€膚淺的、有距離感的詞,“理解”才是與心靈相通的詞。對于營長,她就從來沒有用過“理解”這個詞。最初是因為不明白這兩個詞之間的區(qū)別,以后是因為明白了這兩個詞之間的區(qū)別。
  
  她靜靜地想著,想著,撫摸著那本自己中學(xué)時代最喜歡讀的書,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悲哀,一種凄涼,想哭。
  
  女教導(dǎo)員、女政委、女常委……歷史在它的某一時期,不允許這樣的女人們更像女人,不允許這樣的女人們身上保留著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時候,她常常從別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個中性的人。哪個男人如果公然敢用瞧一個女人那種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會被認(rèn)為大逆不道的,也無疑會激怒她。而女人們?nèi)绻麑λ硎具^分親昵,則會被視為“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謾辱。男性對她敬而遠(yuǎn)之,女性對她遠(yuǎn)而敬之。女教導(dǎo)員不是女人,是黨的一級“代表”。
  
  一次,營黨委委員們坐在一起,圍桌討論制定“知識青年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有人主張加上“洗澡避女人”這一條。有人不同意,認(rèn)為這一條在進(jìn)行一般連隊教育時強調(diào)一下就可以了。加上這一條,就必須從已列出的八條中去掉一條。否則,變成三大紀(jì)律九項注意,不倫不類。主張加上這一條的,堅持非加上這一條不可。為了加上這一條,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條。雙方爭論起來,直至面紅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們之中的她,并不是個女人。幾個男人關(guān)于“洗澡避女人”這個命題所說的一些話,是比他們赤身裸體當(dāng)著某個女人的面洗澡,更會使一個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營長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亂他媽的爭個什么勁兒!男人不就是多那么三兩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兩肉嗎?讓教導(dǎo)員決定!教導(dǎo)員點頭,就加上。教導(dǎo)員搖頭,就不加!教導(dǎo)員也代表我的意見啦!”
  
  真是莫大的榮幸啊!營長在任何問題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見,一向都有意建樹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們的目光都注視在她臉上。
  
  她當(dāng)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臉上涌……
  
  只有特殊情況下,比如要選派代表參加什么隆重的會議,名額中強調(diào)一定要有女代表,她的性別才在特殊的情況下有了特殊的意義。
  
  營部搬家時,她在連隊蹲點,是話務(wù)員和通訊員替她搬的東西,結(jié)果將她的一本厚厚的日記丟失了。整本日記都是寫給一個人的信,寫給“簡”的信。二十一封半。
  
  日記終于是找回來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過。她為此對話務(wù)員和通訊員大發(fā)了一頓脾氣。
  
  不久,許多人都在背地里竊竊私語,說教導(dǎo)員害了單相思,愛上了一個姓“簡”的。議論最初在營機關(guān)范圍內(nèi)傳播,后來就蔓延到了離營部較近的幾個連隊。有人甚至懷著某種低俗的興趣暗中調(diào)查了解。在全營也沒查出一個姓“簡”的男性,只查出三個姓錢的,其中一個還是老頭。于是“簡”像一個具有神秘色彩的影子,伴隨著她出現(xiàn)在各處,接受眾多不可思議的目光的檢閱。
  
  營長不得不找她談話了,開門見山地問她:“簡”是誰?
  
  她鎮(zhèn)定地回答:根本沒有這么一個人。
  
  她怎么可能愛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呢?營長不相信她。這太荒唐嘛!
  
  “那么,你解釋解釋,那本日記是怎么回事???”營長刨根問底。
  
  怎么解釋?沒法兒對這個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文化的山東大漢解釋清楚。
  
  她反問:“你也看過我的日記了?”
  
  營長搖頭,說沒看過,聽傳的。
  
  她心中有了底,現(xiàn)編現(xiàn)講,說那本日記,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說她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譯。說日記上寫的是小姨翻譯的最后一部書的手稿,沒譯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說她保留這本日記,是出于對小姨的懷念。
  
  營長完全相信了她的話,營長在任何事情上從未懷疑過她的話。營長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樣,因為營長認(rèn)為他太了解她了,懷疑她就等于懷疑自己。營長從不懷疑自己。
  
  營長在全營機關(guān)會議上替她辟謠。大發(fā)雷霆,說要追查造謠者和傳謠者,嚴(yán)加懲處。說造教導(dǎo)員的謠,就等于造他營長的謠。
  
  “我最了解教導(dǎo)員!教導(dǎo)員愛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她能不向組織匯報么?組織能不掌握情況么?組織能不對這個人進(jìn)行各方面的了解么?教導(dǎo)員若愛上什么人,不像你們所想的是件簡單的事!他媽的誰今后再敢說一個‘簡’字,我割掉他的舌頭……”
  
  營長是好意,絕對的好意。營長維護她的尊嚴(yán)和形象不受謠言傷害,正如維護他自己的尊嚴(yán)和形象一樣。
  
  關(guān)于小姨的感傷而富有人情味的謊話,由她的入黨介紹人之口,當(dāng)眾重講了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幾個人的頭漸漸低了下去。
  
  她就在營長身旁,正襟危坐,神情莊重。她不得不擺出一副受到無端傷害然而寬容為懷的樣子,迎視著種種對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卻非常難過。那是一種不得不以莊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飾的難過。她那么輕易、那么成功地欺騙了營長,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又那么嚴(yán)厲、那么無私地欺騙了更多的人。為了什么呢?究竟是為了“簡”,還是為了愛?也許僅僅是為了維護一位女教導(dǎo)員的中性的形象!那一天,她第一次對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憐憫,也第一次對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心理。我已虛偽到了怎樣的地步啊!我已變得不是我自己了!為什么沒有勇氣當(dāng)眾承認(rèn),我心中時時感到空虛?為什么沒有勇氣當(dāng)眾承認(rèn),我多么希望別人像對待一個普通女人那樣對待我?為什么沒有勇氣承認(rèn),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開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們那樣,無論出現(xiàn)在哪里,都能吸引眾多小伙子愛慕的、而不是準(zhǔn)備接受批評的目光;幻想像她們那樣被英俊瀟灑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們那樣暗中交換小伙子們寫給她們的情書看,與情人偷偷幽會在小河邊或樺林中?為什么沒有勇氣當(dāng)面對營長宣告:“你根本不了解我!”……這些思想,從那一天起,開始如剮如割地折磨她的靈魂。在這種痛苦的折磨中,她開始正視自己的靈魂。
  
  從別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終于明白,自己對于“簡”的那種依戀,那種溝通,是一個女人與自己封閉的心靈的溝通,是一個女人對女人本應(yīng)具有的一切的依戀。不幸的是,她更想成為一個女人。而別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為一個教導(dǎo)員?!昂啞笔遣黄恋模彩遣黄恋?。“簡”不是十九世紀(jì)英國窮牧師女兒的影子,“簡”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虛飾當(dāng)作真正的價值。讓刷白的墻壁證明潔凈的神龕……”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對《簡·愛》這一本書中的這一句話有所理解。
  
  “簡”卻比她還要幸運些?!昂啞毙闹杏幸晃涣_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人的孤獨,還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條例……
  
  那一天她將日記燒掉了。
  
  謠言被權(quán)威消滅了。
  
  靈魂被思想灼焦了。
  
  營長以為一場庸俗無聊的風(fēng)波已經(jīng)過去。
  
  而她卻縮入自己的靈魂之中更加不敢鉆出來。
  
  她給營長織了一件毛衣,為了表示對于一位監(jiān)護自己的黨內(nèi)同志的感激。無論如何,營長畢竟有許許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對他表示感激,但營長從未向她或向別的什么人流露過這種要求。幫助青年干部樹立威信,樹立尊嚴(yán),這是營長視為己任的,也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該具備的好品質(zhì)。有了什么責(zé)任,營長總是挺身而出,將她護在身后。有了什么獲得榮譽的機會,營長又總是毫無怨言地,非常真誠地將她推到前面。
  
  無論如何,營長是位好營長,好黨員,好干部。營長的的確確有許多值得她學(xué)習(xí),值得她尊敬的品質(zhì)。
  
  但營長卻不是一位好丈夫。好營長與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
  
  營長經(jīng)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經(jīng)常被丈夫們捶捶打打的。營長的老婆就屬于這一類老婆。都說山東女人勤勞,那女人卻懶得出奇。除了做飯,任什么家務(wù)活也不干。而她還沒有懶到連飯也不做的地步,則完全是因為她還沒有懶到連飯也不吃的地步。營長家里很臟,臟得他羞于讓別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營長小十三歲,正是心猿意馬的少婦年華。營長沒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漸漸自己悟會了一套倚門賣俏的手段,干起了陳倉暗度的勾當(dāng)。丑女人生出這種心思,也會有饑不擇食的男人聞腥而至,何況那女人不丑。一張黑紅的瓜子臉挺端正,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條,再加上一雙善于投出色餌的眼睛,無異于向男人們打出塊招牌——“愿者上鉤”。
  
  皇后風(fēng)流,就有偷香竊玉的國手。營長的老婆不正經(jīng),就有敢冒營長之大不韙的色鬼。營長前腳出門,那女人后腳也出門,打扮得整整齊齊,油頭粉面。營長往東,她往西。營長往西,她往東??嬷鴤€小籃,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頭”。一采一天?;貋淼臅r候,衣扣也缺了,頭發(fā)也亂了,疲憊不堪卻興致勃勃。
  
  于是營長家里的木耳、蘑菇、猴頭就多起來。多得營長經(jīng)常送給回城市探家的營部機關(guān)知識青年。
  
  于是營長就不愁沒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營長就覺得自己的老婆也可愛起來。
  
  終于有一天營長吃出那木耳、蘑菇、猴頭滋味不對,插上家門將老婆狠狠治了一回。那女人從窗口逃出,一路奔到營部,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哭大鬧。
  
  營部只有她一個人,正在記錄團里的電話通知。
  
  她只好放下電話勸那女人安靜下來。
  
  那女人便坐在她對面,像面對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聲訴苦。
  
  “哪個男人像他?從我嫁給這土鱉,他就只會老一套!……”
  
  “什么老一套???”她不懂,卻覺得有義務(wù)替營長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愛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個晚上,總得換個花樣吧?可是他……就會老一套……完了事,背過身去就打呼嚕,雞鴨踩蛋還扇扇翅膀叫兩聲呢!……”
  
  那女人卻不知羞恥地給她上了一堂房事課。
  
  “你!……你滾出去!”她覺得臉上要著火了。
  
  “你是教導(dǎo)員,營長打我,我不找你找誰?”那女人振振有詞。
  
  她跑出了營部,跑到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地方,跑到小河邊,在一棵大樹下默默站立了許久……
  
  第二天營長見了她的面,還奇怪地問她臉色為什么不好了。
  
  她說沒什么。
  
  營長就吸煙。吸了一支,接著又吸一支。連續(xù)吸了好幾支,才吞吞吐吐地對她說:“小姚,我家那賤女人找你哭鬧來了?那騷貨,就該一棍子打斷她的腿,叫她往后看得見山,上不了山!”
  
  “營長,我……得去問問打字員,團部的電話通知打印出來沒有……”她欲借故走開。
  
  營長卻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懇求地說:“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遮掩啊!傳出去,我這營長沒臉當(dāng)了!……”
  
  她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覺得面前這個山東大漢非常可憐。
  
  她暗中進(jìn)行調(diào)查,將與營長老婆有瓜葛的那幾個男人,發(fā)配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溝連隊。她并未向他們作任何解釋,他們心虛,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滿。她第一次覺得,權(quán)力有時候并非可惡的東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沒與營長商量,便果斷地行使了教導(dǎo)員的權(quán)力。
  
  毛衣斷斷續(xù)續(xù)地織。織成后,營長已打發(fā)老婆回山東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線的,平針織的,又緊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沒織花樣,倒是想織,不會。她還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們學(xué)起織毛衣來的。當(dāng)上了教導(dǎo)員后,就再沒摸過織針。以前她認(rèn)為女教導(dǎo)員靜靜地坐在某處運針走線,如果被誰看見了,是有點大煞風(fēng)景的。沒什么事可做的時候,她就將《毛澤東選集》或馬恩列斯原著翻開,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讀非讀,似動腦筋鉆研又根本不是在動腦筋鉆研。其實她一翻開那些領(lǐng)袖們的著作就頭疼。因為她已經(jīng)通讀過數(shù)遍了,獲得過三次通讀毛著和馬恩列斯著作標(biāo)兵的榮譽。一次是營的標(biāo)兵,一次是師的標(biāo)兵,一次是全兵團的標(biāo)兵。并沒有誰要求她必須手不釋卷地學(xué)習(xí)毛著和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這樣要求自己。當(dāng)上了標(biāo)兵,就得努力爭取永遠(yuǎn)將這個角色扮演下去。標(biāo)兵一旦不再是標(biāo)兵,也就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難。某團的一位上海姑娘,連續(xù)兩年獲得了標(biāo)兵的榮譽,第三年沒被評選為全兵團的標(biāo)兵,自殺了。她一想到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這樣的事一旦降臨到自己身上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不僅僅失去了個人的榮譽,而且也破滅了她那個團、她那個師的各級首長對她抱有的希望。群眾也會對她另眼相看。標(biāo)兵——這是那個時代的一種圖騰,是群眾心理的需要。沒有的地方,沒有的人群中,群眾會造出來一個。這圖騰一旦失去了光環(huán),群眾會再造一個。而失去了光環(huán)的那一個,就成為過了時的徽章。沒有一顆堅強的心是經(jīng)受不住這種擺布的。她有時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眾。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樣,變得那么混賬!
  
  連續(xù)——這個詞,應(yīng)用在化學(xué)和物理學(xué)中,就產(chǎn)生核反應(yīng)。作用于一個人的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個人去死。
  
  在兵團頒布選舉全兵團學(xué)習(xí)毛著和馬恩列斯著作標(biāo)兵動員令之前,她就知道,師首長給團首長打來了長途電話,說她是全師最有希望被選為全兵團標(biāo)兵的青年干部,關(guān)心地詢問到她一年來各方面的表現(xiàn)和工作情況。
  
  團長也給營長打來了電話,說:“姚教導(dǎo)員要是在選舉之前出了什么差錯,我撤你的職!”
  
  營長將團長的話轉(zhuǎn)告了她,并且當(dāng)天就將七連和九連的兩個“秀才”調(diào)到了營部,整天關(guān)在屋里寫她的事跡材料。
  
  團長還派了團宣傳股長來到營部,親任兩個“秀才”的組長。三個人不是關(guān)在屋子里伏案埋頭,就是圍住她無休無止地提問題,他們很善于引導(dǎo)她說出一些閃光的話。她非常體諒他們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許多豪言壯語。那其實無異于一種摧殘人耐性和神經(jīng)的游戲,語言文字游戲。她道出的那些閃光的話,不過是許多當(dāng)時很流行很時髦的“豪言壯語”的翻版。舉一反三,發(fā)揮用之。比如“活著干,死了算!”她換另外一種說法:“死了不能干,活著才拼命干!”——就成為她,三師二團七營女教導(dǎo)員姚玉慧說出的“豪言壯語”了。
  
  她不是語言大師,她只有以這種辦法應(yīng)付別人,也應(yīng)付自己。
  
  事跡材料完成后,她暗暗慶幸自己沒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跡在《兵團戰(zhàn)士報》上登載了。
  
  她終于被評為全兵團的標(biāo)兵了。
  
  當(dāng)營長預(yù)先將這個消息透露給她時,她一轉(zhuǎn)身就跑開了,在白樺林中哭了一場。
  
  營長從那天起卻喜形于色,不分場合地搓著兩只大手,笑得合不攏嘴,反反復(fù)復(fù)說:“太好啦!太好啦!小姚你可為咱們?nèi)珗F全師都爭了光??!連續(xù)三年,不容易得很哩!我這個入黨介紹人,也沾了你的光,跟著你感到光榮哇!……”
  
  從那時起,她內(nèi)心深處開始害怕榮譽,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爭取的種種榮譽。每種新的榮譽,都仿佛一塊壓在她身上的大石頭。她早已撐不住了,要被壓垮了。她終于懂了,榮譽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個人,越不是一個女人了。
  
  織一件毛衣,這念頭,不僅僅是為了對營長表示感激而產(chǎn)生的,也是一種反叛。反叛什么?反叛誰?并不具體,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思想堅定著這一念頭。不,這種反叛的念頭絕不是思想,是一種心理,一種朦朧的下意識,一種軟弱的本能。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們應(yīng)該回?fù)?!?br/>  
  “簡”在勞渥德學(xué)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說過這樣的話么?
  
  那么她就要織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認(rèn)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覺到自己是在受著種種的虐待。一種文明的,不傷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因而也就沒有誰體諒她,憐憫她,幫助她擺脫。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還對她隱藏著嫉妒。
  
  織毛衣!織毛衣!!織毛衣!??!
  
  當(dāng)她開始織那件毛衣時,她才覺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多少有點像一個女人了??椕?,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多么美妙的事情?。§o靜地坐著,光滑的織針在手中運動著,柔軟的毛線有條不紊地一環(huán)環(huán)纏繞在織針上,不知不覺中變成袖子,變成領(lǐng)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強裝出一副認(rèn)真鉆研或顰眉思索的樣子。她甚至暗想,織毛衣遠(yuǎn)比裝模作樣地學(xué)毛選或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個女人變得聰明起來。
  
  許多人看見她織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極大的驚詫。
  
  “教導(dǎo)員,你還會織毛衣呀?”
  
  “教導(dǎo)員,看這顏色,你不是給自己織的吧?”
  
  “教導(dǎo)員,你要急著織成的話,我有空時幫你織呀?”
  
  “給營長織的?……營長也怪可憐的,還從沒見他穿過一件毛衣呢!”
  
  ……
  
  不久,營部機關(guān)的人們也就習(xí)慣了看見她靜靜地坐在某處織毛衣。
  
  她有些后悔說出了是給營長織的。一個女人給一個男人織毛衣,這是很容易引起許多庸俗的猜測或閑言碎語的。
  
  卻根本沒有什么閑言碎語刮進(jìn)她耳朵里。
  
  所有營機關(guān)的人們,仿佛都普遍認(rèn)為,營長和教導(dǎo)員之間的關(guān)系,無論親密到何種程度,也肯定不會逾越圣潔的同志式的關(guān)系。人們對此深信不疑,仿佛營長和教導(dǎo)員都是沒有性與愛這兩根神經(jīng)的人,是同性的人。關(guān)于“簡”的那些并無惡意純粹是出于好奇的飛短流長被營長嚴(yán)厲地加以撲滅之后,人們仿佛普遍認(rèn)為那是營長替她當(dāng)眾發(fā)表的一次鄭重宣言:她絕不會愛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愛。
  
  “小姚,聽說你是給我織的?。孔ゾo織,今年冬天我就等著穿它啦!”
  
  營長對她大加鼓勵。
  
  知道自己做的是別人所期待的,她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一種潛在的興奮。甚至在開營黨委會的時候,她也一反常態(tài),不再那么嚴(yán)肅地瞧瞧這個,望望那個。她埋頭坐在一旁織毛衣,別人不問到她什么話,她往往一言不發(fā)。
  
  營黨委委員們竟連這一點也漸漸接受了,習(xí)慣了。
  
  既然營長都不批評她,他們何苦對她加以指責(zé)呢?
  
  營長為什么不批評她,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為毛衣是給他織的么?管它為什么!反正沒人批評她,提醒她,告誡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興。
  
  織毛衣!織毛衣??!織毛衣!??!
  
  她幾乎是在報復(fù)誰似的織著。
  
  教導(dǎo)員的身份,標(biāo)兵的影響,連續(xù)獲得三次的榮譽……通通見鬼去吧!她常常一邊織著,心里一邊恨恨地這么想。
  
  毛衣織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營機關(guān)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人,電話員小孫和文書小周都到連隊看同學(xué)去了。
  
  收了最后一針,天已經(jīng)黑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像完成了一件復(fù)雜而又艱巨的工作那么快活??纯词直恚劈c多了,小孫和小周肯定不會趕回來了。她將毛衣用一塊方頭巾包好,鋪展被褥,想早點睡。洗了腳,脫了衣服鉆入被窩,卻又睡不著。光顧織毛衣,忘了往爐膛里加柴,火早熄了。屋里有點冷,又出奇地靜。
  
  她感到異常孤獨。
  
  小孫的同學(xué)在十連,小周的同學(xué)在十三連。她們當(dāng)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男同學(xué)的。有個男同學(xué)在某連隊,能夠經(jīng)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她也有男同學(xué)。同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個連隊。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們中的哪一個,都不需要她大老遠(yuǎn)地跑去看望他們。如果她這樣做了,他們會感到驚詫的。除了驚詫,可能再也不會有其他表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也絕不會大老遠(yuǎn)地跑到營部來看望她。他們看望她也認(rèn)識的每一個女同學(xué),就是從未看望過她。小學(xué)時期,她是市長的女兒。中學(xué)時期,她仍是市長的女兒。這一點,使她無論與小學(xué)還是中學(xué)的同學(xué),都難以結(jié)下親密的友情。那時候她自己好像也不需要友情。她在班級和學(xué)校里獨往獨來,高傲而孤僻,優(yōu)越感極強。
  
  在北大荒,她也當(dāng)過一個時期“走資派”的女兒,但屬于“可以教育好的”一類。不久父親便被“解放”了,“結(jié)合”了,“長期掛職休養(yǎng)”了,她又成了“革命干部的女兒”。于是成了班長、排長,進(jìn)而成了副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教導(dǎo)員。于是,在她是“走資派”的女兒那一時期,曾主動接近過她的一個男同學(xué),又跟她疏遠(yuǎn)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個什么人突然推門而入,聲明是來看望她的,那她將會對這個人內(nèi)心里充滿了感激!
  
  小孫和小周的“男同學(xué)”,其實就是他們各自的戀人。她們常常背著她湊在一起說悄悄話,有時憂郁,流淚;有時歡樂,嬉笑。而當(dāng)她一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時,她們就變成了另一種樣子。
  
  “聽說星期天食堂吃餃子?”
  
  “嗯?!?br/>  
  “開飯時如果我不在,別忘了替我打呀!打兩份。一份三兩的,一份八兩的?!?br/>  
  “誰要來看我?肯定是個男的!”
  
  “還會有誰來看我?我那位唄!他說每個星期都是我下連隊看他,他有點過意不去!”
  
  “別,千萬別讓他來營部看你,打電話告訴他,你去看他!”
  
  “為什么啦?”
  
  “用問?教導(dǎo)員眼皮底下,你們這次見面能愉快么?我想象得出,她肯定會這么說:‘營部不是談情說愛的場所!’不把你那位鼻子氣歪了才怪呢!……”
  
  “我看教導(dǎo)員有點不正常,自己不需要愛情,還希望別人都是石頭!”
  
  “那是嫉妒!吃不到葡萄的人,總說葡萄是酸的嘛!”
  
  “哈哈哈哈……”
  
  一次,她無意中聽到了她們議論她的這番話。那是夏天,她們在宿舍里,她在宿舍外。她們的笑聲,從窗口飛出,像一把針?biāo)υ谒念^上。
  
  她猛地推門跨入宿舍,使她們大吃一驚,笑聲戛然而止,膽怯慌亂地瞧著她,似乎都不敢喘氣了。
  
  她氣得臉色蒼白,雙手發(fā)抖,狠狠地瞪著她們。
  
  她們同時迅速避了出去。
  
  接連幾天,她們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誠惶誠恐。
  
  她卻沒有因為這件事故意找她們的什么差錯。如果她想報復(fù)她們,那是有很多機會也很容易的。
  
  然而她沒有。
  
  如果說她還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么大概也就只有這一條了——不實行報復(fù)。
  
  她還不甘連自己最后的本質(zhì)都由自己污染了。
  
  “營部不是談情說愛的場所。”——這是營長的話,并非她的話。
  
  她不過是將營長在營黨委會上說的這句話,在營機關(guān)星期六例會上又宣布了一遍。營機關(guān)的女知青多:電話員、衛(wèi)生員、食堂的炊事員、招待所的服務(wù)員、文書、宣傳干事、婦女干事……
  
  營長的話的確說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當(dāng)時確也認(rèn)為這一點不無強調(diào)的必要。
  
  她那顆受到傷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靜了,也太冷了?;鹂槐鶝?,忘了燒。電壓不足,一百度的電燈,還比不上四十度的電燈亮,像一只昏黃的獨眼,冷漠地瞪著她。
  
  外面也是那么靜,聽不到風(fēng)聲,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覺得,這個夜晚,她自己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夠形單影只地度過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發(fā)了一會兒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挾起那件用頭巾包著的毛衣,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時候開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潔,四野一片銀白。大而柔軟的雪花,時時飄落在她臉上。一接觸到她的臉頰,頃刻便溶化了。幾排營部的家屬房,窗子全黑了,人們也許早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她走著,走著,不假思索地,機械地走著,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在前面拽著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東頭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營長家。
  
  窗簾拉著。忽閃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過窗簾布,被濾成了藍(lán)色的,晃在玻璃上。
  
  她想營長還沒睡。
  
  她猶豫片刻,輕輕走入小院,輕輕走到門前,輕輕拍門。
  
  “誰?”營長的聲音。聽來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獨自生悶氣?;蛘哂捎诜浅S憛挻藭r此刻有人登門打擾而惱火。
  
  “我……”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回答的聲音竟那么低。
  
  “小姚?……”營長披著棉襖開了門,閃身將她讓進(jìn)屋里。
  
  桌上點著極短的一截蠟燭。擺著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盤咸菜。
  
  營長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氣,更少溫暖,也更昏暗,也更窒悶。
  
  “怎么不開燈?”
  
  “燈泡壞了?!?br/>  
  “到辦公室去先取一個?。 ?br/>  
  “不用,這樣挺好。你怎么還沒休息?有事?”
  
  “沒事……我來給你送毛衣……”她說著,將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沿上。
  
  營長打開頭巾,拿起那件毛衣,高興了,笑了:“你織得還真快?!?br/>  
  她說:“一點都不快。早該讓你穿上了!”
  
  營長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說話。
  
  屋里充滿酒氣。
  
  營長身上也散發(fā)著酒氣。
  
  營長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揚起頭一口喝干了剩在碗里的酒。
  
  營長的酒量是全團干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兩白酒,在許多次會餐的場合上練出來的。
  
  她忽然極想喝酒。
  
  “營長,也給我倒半碗。”她以一種好勝的口吻說。
  
  “你?……”營長轉(zhuǎn)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雙手端給她。
  
  她接過碗,一飲而盡。頓時覺得一股火熱和辛辣從胃里直沖頭頂。
  
  營長默默接過碗,又將那一小盤咸菜遞給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搖搖頭,推開了。
  
  “我走了?!彼卣f。
  
  “那你就走吧?!睜I長說,“這酒勁挺沖,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穩(wěn)覺?!?br/>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到這兒來,并不單純是送毛衣的,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給營長,也不是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內(nèi)心此時此刻的空寂。
  
  與眼前這個有許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從來也沒有當(dāng)面對他說過一句感激之詞的男人交談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還喝了他半碗白酒,她似乎也就得到了一些滿足。同時又覺得渴望獲得的半點也沒有獲得。
  
  她的頭開始有些暈了。
  
  她想,她應(yīng)該走了。
  
  她的雙腳卻還將她釘在那里。
  
  你究竟需要什么?——她在心里問自己。已經(jīng)開始朦朧的意識對這個問號很漠然。
  
  營長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著她。
  
  她又說:“我走了……”
  
  營長又說:“那你就走吧……”
  
  “你試試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織。”
  
  “不試也罷。哪會不合身呢!”
  
  “你還是試試。”
  
  “那……我就試試……”
  
  營長一抖肩膀,將棉襖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
  
  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靜的宿舍。
  
  她說:“你得穿上試試呀,這我怎么看得出來合身不合身……”
  
  營長聽了她的話,就脫下了套頭的破舊絨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樣,營長也沒穿襯衣,他們認(rèn)為光著身子穿絨衣更暖和。
  
  這是她完全沒想到的。
  
  在昏暗的燭光的照耀下,他寬厚的脊背閃著皮膚的光澤。他那兩條粗壯的胳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fù)?dān)的肌肉發(fā)達(dá)的雙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的胸脯,竟使她無比震驚!
  
  她第一次看見這個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著上身。
  
  而且她離他這樣近!
  
  那種震驚是強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時間還來不及產(chǎn)生任何變化,甚至連一個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來不及產(chǎn)生。
  
  她呆呆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個用石頭鑿的人。
  
  營長拿起衣服剛要往頭上套,不知為什么,轉(zhuǎn)臉看了她一眼。
  
  在這一時刻,在他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間,她的心才突然怦怦激跳起來,她感到臉像被火烤一樣灼熱。
  
  她下意識地低了頭,但隨即又抬起了頭。這是一種奇特的心理。
  
  她從營長那炯炯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一個女人。
  
  這種她幾乎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意識,徹底擊敗了她一向很冷靜很善于自持的理智。
  
  她內(nèi)心里驟然生起一種強烈而又迷亂的渴望!
  
  她對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這震驚,這渴望,被動地期待進(jìn)一步發(fā)生什么事并可憐地害怕果真發(fā)生什么事的恐懼,如幾股颶風(fēng)在她心房里喧囂沖騰。
  
  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一場靈魂深處的大騷亂,這嶄新的奇異的體驗使她的靈魂此時此刻變成了一匹脫韁的烈馬。她的靈魂于是獲得了一種無羈的快感和一種戰(zhàn)栗的興奮。
  
  她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細(xì)小的神經(jīng)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懼雙重的本能逆向掙扎,撕裂著她的靈魂,像獅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偏不垂下她的頭。
  
  她咄咄地迎視他的目光。
  
  她固執(zhí)地勇敢地驕傲地快活地對自己挑戰(zhàn)!
  
  她的理智卑下地絕望地對她喊叫:你怎么能這樣!
  
  而她的靈魂激動地大聲回答:我為什么不能這樣!
  
  她覺得她身在大裂谷的無底的斷塹,疾速地墜落著。
  
  她覺得她就要暈倒了。
  
  那小小的一截蠟燭,躍起最后一朵光亮,終于不甘地熄滅了。
  
  “蠟……”究竟說出口了這個字,還是僅僅想到了這個字,她自己也不知。
  
  兩條粗壯的男人的胳膊,猝地將她緊緊摟抱住了。
  
  沒有反抗。沒有趨就。沒有激情。沒有柔情??謶忠蚕Я恕?br/>  
  情感,精神,心理,三個世界一大片空白!
  
  沉入她心底的兩種本能不再互相掙扎,疲竭地喘息著。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發(fā)著酒氣。
  
  她酥軟得連微微睜開一下眼睛的氣力也沒有了。她仿佛覺得自己已變成了膠狀的什么半死不活的東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覺得自己被一只章魚的吸盤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條觸臂整個抱攏。
  
  可以認(rèn)為那一時刻她是死了。死在現(xiàn)實中,活在另一個涅槃的境界。兩處都是黑暗的地方。
  
  持續(xù)的鼓聲引導(dǎo)她迷醉的靈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歸宿。
  
  不是鼓聲。
  
  是男人的沖動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從襯衣底下探入她懷中。
  
  乳罩帶被扯斷了。
  
  結(jié)滿厚繭的大手,肆意揉搓著她的乳房。那是此前任何一個異性都沒有輕觸過一下的。
  
  她呻吟起來。
  
  她那癱軟的身體像受到驚擾的海星,本能地收縮著。
  
  靈魂卻不知道該逃向哪里。
  
  她張開著嘴,才感覺到能夠呼吸到空氣,而另一張嘴立刻堵住了她的嘴。那張嘴貪婪地拼命地裹吮著,像要通過她的口,將她的心裹吮出來,囫圇吞下。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似一小片棉絮那么輕,被強壯的手臂抱起來,無聲無息地放在炕上。
  
  她仿佛被頹倒的土墻掩埋住了……
  
  那只饑渴的大手,如動物似的,莽莽匆匆地向下?lián)崦?br/>  
  突然他抖了一下,一躍離開了她的身體。
  
  她聽到一串雷聲。
  
  理智漸漸歸復(fù)到她身上的最初一瞬間,她就明白了他為什么那樣迅速地躍開。
  
  不是雷聲。
  
  是啪啪的拍門聲。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驚得呆住了!
  
  對她來說,那一片刻,是黑暗之中最最可怕的片刻。世界末日呈現(xiàn)眼前她也不過恐懼如此!
  
  “營長!營長!……”
  
  外面是文書小周焦急的聲音。
  
  她和他都屏住了呼吸。
  
  她連抻一下衣服都不敢。
  
  門,并沒有插。
  
  “營……”
  
  門突然被拉開了。
  
  文書闖進(jìn)了屋里。
  
  “營長……”
  
  小周驀然緘口,僵立在她和他面前。
  
  也許是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也許是極短暫的片刻死寂。
  
  小周一扭身跑了出去,將一句話留給她和他:“管理員的愛人難產(chǎn),得趕快派車送團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營長家的。
  
  她來時留下的足跡已被新雪覆蓋得看不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到宿舍門前的。
  
  更新的雪來不及覆蓋歸返的足跡。
  
  雪厚了。
  
  那一行足跡深深的。
  
  她真希望她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但她身后那一行足跡不容置疑地證明她在這個雪夜的一段非常歷程。
  
  她一點也不想進(jìn)入到宿舍里去。
  
  宿舍里還亮著燈。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里邊。宿舍肯定還那樣寂寞,那樣冷清。
  
  她背靠著門,坐在門檻上,呆呆地凝望著她的足跡。
  
  她覺得她的心靈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跡,深深的,將永遠(yuǎn)存在。不可能被什么覆蓋,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跡在她眼中變成了紅色的,染紅它的是她心里的血。
  
  你滿足了嗎?
  
  你滿足了吧!
  
  她對她的靈魂說,充滿了輕蔑。
  
  靈魂一聲不吭。
  
  教導(dǎo)員的自尊開始嚴(yán)厲審判一個女人的空虛。
  
  靈魂罪過深重地緘默著。
  
  我要獲得的并不是剛才發(fā)生過的那件事。不,不是!“簡”,“簡”,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證!只有你才能替我辯護!
  
  可你是不存在的……
  
  她的淚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恥感,這面別人看不見的鏡子,逼照著她的臉。
  
  她在這面鏡子里瞧見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積木一樣坍塌了。每一塊都變成“人格”兩個字,斷裂著,重疊著,堆壓著,如一座墳。
  
  她雙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臉。
  
  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會將這件事傳遍全營的,會非常神秘地將今晚親眼所見的情形講給別人聽的。
  
  那我就完了。
  
  營長也完了。
  
  我和他從前的一切正常的關(guān)系都將被蒙上可恥的墮落的色彩。
  
  一種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從極遙遠(yuǎn)的什么地方將她的理智呼喚回來了,按捺住它并迫使它擔(dān)負(fù)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個人的責(zé)任。
  
  又一起惡毒地誹謗教導(dǎo)員的謠言?!
  
  徹底否認(rèn)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沒到過營長家?!
  
  無中生有?!
  
  用兩個領(lǐng)導(dǎo)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為有力武器進(jìn)行回?fù)???br/>  
  但愿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馬上覆蓋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跡。在它還沒有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營長家之間,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凈!
  
  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將落到什么下場?
  
  欺騙得了別人,能欺騙得了自己嗎?
  
  心靈上的那一行足跡是大雪無法覆蓋也無法掩埋的??!
  
  他也絕不會與自己訂攻守同盟!
  
  他不是那種人!
  
  自己這些念頭,絕不會也在他的頭腦中產(chǎn)生!
  
  卑鄙!卑鄙??!卑鄙?。。?!
  
  這一連串的念頭卑鄙得太可怕了!
  
  她的靈魂被自己這一連串念頭嚇得瑟瑟發(fā)抖!
  
  不!不!!不!??!……
  
  她竟失聲叫嚷出了一個“不”字。
  
  她下意識地用一只手背堵住了嘴。
  
  不……
  
  她想。那樣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獲得拯救,反而會墮落到自己和別人都無法再拯救的地獄中去!
  
  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讓一切形式的審判對我開庭吧!
  
  “簡”,你要給我勇氣?。?br/>  
  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進(jìn)口中。
  
  可恥!墮落!荒唐!毫無意義的一時的沖動!……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承擔(dān)吧!后悔已晚了就絕不要后悔!
  
  她決定對自己進(jìn)行冷酷無情的挑戰(zhàn)!
  
  將會是一敗涂地的挑戰(zhàn)……
  
  “教導(dǎo)員……”
  
  她猛抬頭,小周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面前。
  
  她緩緩站了起來,手中還攥著一把雪。
  
  小周問:“教導(dǎo)員,你怎么不進(jìn)屋?”月輝下,對方的眼睛異常明亮。
  
  “我……屋里太悶了……”她喃喃地說。
  
  她的視線不禁從對方的肩頭望過去:雪地上,另一行腳印從公路的方向插過來,與她自己的那一行腳印并行至此。
  
  但愿這是一場夢。
  
  她心里還這么想。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她盡量用一種正常的語調(diào)問:“管理員的愛人送往醫(yī)院了嗎?”
  
  “已經(jīng)送去了。營長也跟去了……”小周低聲回答。
  
  她沒從小周的聲音中聽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點。
  
  她又說:“替我想著點,明天給營長家送一只燈泡?!?br/>  
  小周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她進(jìn)一步說:“我正在營長家和他談冬季干部集訓(xùn)的事,燈忽然就滅了,接著你就來找營長……”
  
  小周用更低的聲音說:“教導(dǎo)員,這還用解釋嗎……”
  
  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這是比對方虛偽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為對方的話把她“將”死了。
  
  幸虧對方很快就使她從尷尬之中掙扎出來了。
  
  “教導(dǎo)員,多冷啊,咱們進(jìn)屋去吧!”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開了門。
  
  進(jìn)屋后,小周說:“嘿,屋里也這么冷!”
  
  她說:“我沒想到你今天晚上還會趕回來?!?br/>  
  小周說:“那你自己就不怕睡涼炕啦?”
  
  她說:“我自己無所謂。”
  
  小周說:“傻瓜才會像你一樣!你睡涼炕的次數(shù)還少嗎?得什么婦女病再后悔就晚了!”說完,便蹲下身去,掄起斧頭劈柴。
  
  她望著這個一向?qū)ψ约汗Ф痪?、順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頭倏地滾過一陣熱浪。
  
  她趕緊生火燒炕……
  
  直至熄燈后,兩人再沒說什么話。
  
  她穿著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斷了帶的乳罩,她不敢當(dāng)著小周的面脫下毛衣。她徹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輾轉(zhuǎn)。她幾乎一動不動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著屋頂……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過去了……
  
  什么也沒發(fā)生。
  
  任何輕波微漣也沒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個夢。
  
  倒是小周對她似乎比從前親近了些。而小孫因為小周對她的態(tài)度如此,也不再視她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幾位營黨委委員們表示過一點奇怪。他們奇怪的僅僅是營長為什么不穿上教導(dǎo)員為他織的那件毛衣?不合身?
  
  她和營長的話,對某些重要問題的意見,在營黨委委員們中間,仍具有決定性的,互相補充的威信。
  
  在各種工作會議或營黨委會議上,營長還是常說那句話:“讓教導(dǎo)員決定吧,她也代表我!”
  
  在評選究竟誰有資格獲得某種榮譽的時候,營長還是像從前那樣,用無私的口吻說:“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則性強,組織能力強,工作責(zé)任心強,又是連續(xù)三年的標(biāo)兵……”說時,還是像從前那樣,連看也不看她。
  
  營黨委委員們,營機關(guān)的所有人們,對此依然如從前一般毫無疑義,心悅誠服。
  
  但營長的這些話,在她聽來,已不能像從前那樣激起她心里由衷的感恩圖報的回響了,她似乎覺得這些話是受了污染的,隱裹著心照不宣的骯臟內(nèi)涵。
  
  這是負(fù)著罪過感的靈魂對心理的反饋。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應(yīng)該那樣去領(lǐng)會營長的那些話,不應(yīng)該對自己對營長這么無情這么嚴(yán)厲地進(jìn)行并不公正的審判,不應(yīng)該將自己也將營長的人格否定得那么徹底。
  
  然而沉重的罪過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的自裁意識,在她心靈中擴散,糜爛,腐蝕,形成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的痛苦鏈條,緊緊地箍在她身上,無法掙脫。
  
  當(dāng)沒有第三者的時候,她和營長不能夠再用正常的語調(diào)說一句話,不能夠彼此迎視一眼。仿佛兩個人的內(nèi)心里都蟄伏著一個魔鬼。不是她逃開了,便是他逃開了。
  
  天天讀,政治學(xué)習(xí),傳達(dá)文件,還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墮落、敗壞、丑惡行為、不良意識、生活作風(fēng)、道德品質(zhì)、靈魂、世界觀、自己割自己的尾巴,偽裝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這些像《圣經(jīng)》上的戒條一樣,充斥語錄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詞句,使她口讀著,心顫著。這些詞句,這種對人的靈魂進(jìn)行消毒的形式,是她以前所習(xí)慣的,讀起來朗朗上口的,視為神圣職責(zé)的。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遍又一遍往她靈魂上刷的鏹水。每天的這種時候,她都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綁起來扔進(jìn)了鏹水池。那是她每天都要經(jīng)受折磨的時候,那是她每天最難度過的時候。度過后,常常是一頭冷汗。
  
  然而在別人聽來,教導(dǎo)員的聲音仍像從前一樣,咬字清晰,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鏗鏗然具有警告的力量。職務(wù)的訓(xùn)練,使她成為全營讀語錄,讀材料,讀文件最適合的人。
  
  她心中暗暗開始詛咒這永無休止的種種宗教式的壓迫人靈魂的形式了。
  
  因為在這種形式中真正感到靈魂受壓迫受踐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別人可以將頭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筆在破紙片上亂涂亂畫,可以摳鼻孔,可以抓耳撓腮,可以胡思亂想……
  
  會過去的,就會過去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總會過去的……
  
  她只有如此撫慰自己。
  
  她變了,憔悴了,常常發(fā)怔發(fā)癡。
  
  一天,她獨自沉思地坐在辦公室里,營長走了進(jìn)來。
  
  她知道是他走了進(jìn)來。她沒動,沒看他。
  
  他從頭上扯下皮帽子,語無倫次地,絕望至極地說:“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產(chǎn)黨員……明人不做暗事……雖然我們沒有……那個……但是想……那個的念頭……就是犯了作風(fēng)錯誤!我檔案中沒有過任何污點,可是這污點在我心上了!……共產(chǎn)黨員對黨的一顆紅心啊,從此就有污點了啊!我要在營黨委會上主動坦白交代自己的嚴(yán)重錯誤,我要把我的……丑惡靈魂徹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心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請求給我黨紀(jì)處分!我……我不配當(dāng)營長!……他媽的我……共產(chǎn)黨員對黨的一顆紅心……他媽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
  
  這山東漢子痛不欲生,由于話說得太急,滿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邊說一邊撕扯自己的領(lǐng)口,一顆扣子蹦飛了。他那樣子仿佛神經(jīng)有點錯亂了,有點讓人感到可怕也有點讓人感到可憐。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轉(zhuǎn)過身,低聲然而恨恨地說:“別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么就不問問我還能不能忍受?……”
  
  他半張著嘴,瞠目瞪著她。
  
  她又一字一句地說:“忍受不了,也得忍受!”
  
  他呆住了。他那粗壯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結(jié)上下一動,口中咕嚕有聲,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東西艱難地咽了下去。
  
  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個鬼,你就咬緊牙關(guān),把它憋死在你心里!別讓它鉆出來嚇你自己也嚇別人!
  
  “你要是敢交代半句,我就自殺!”她的話每一個字都說得冷冰冰涼颼颼的。她不是在威脅他,她心里就是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會這么做。
  
  他呆呆地望著她。
  
  他漸漸低下頭去,漸漸地轉(zhuǎn)過他那高大魁梧的身體,無聲地推開門,無聲地走出去了。
  
  她仍呆呆地靠著桌子站立,凝視著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許久許久一動不動。
  
  狗皮帽子仿佛變成了一條狗瞋在炕上。
  
  人竟是多么自私??!
  
  自私的是我還是他呢?
  
  她第一次像今天這樣惡狠狠地對待自己的入黨介紹人。
  
  污點,錯誤……這兩個詞就能說明那件事嗎?人啊人,你為什么在不折磨別人也不被別人所折磨時,還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難道人有靈魂就是為了虐人或自虐的嗎?
  
  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來。
  
  “教導(dǎo)員你哭什么?……”
  
  “教導(dǎo)員你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俊?br/>  
  她想止住哭聲,拭去眼淚,裝出沒事的樣子,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走進(jìn)來的是小周和小孫。她們站在門口遲疑了片刻,便同時走到她身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人的兩只手輕按在她肩上,俯下身關(guān)切地詢問她。
  
  “沒什么……我……心里突然有點煩……”她窘迫地說。第一次被人發(fā)現(xiàn)在哭,她真覺得無地自容。
  
  小孫不安地說:“教導(dǎo)員,我倆以前對你……太不親近了,你可別往心里去??!……”
  
  她觸摸了一下小孫按在自己肩頭上的那只手,苦笑著說:“別這么想,是個人都有心煩的時候,女人心煩了就愛哭,我也是個女人??!……”
  
  小孫真摯地說:“教導(dǎo)員,我可是第一次聽你說這種話呀!你心里有什么煩惱的事兒,就不能放下教導(dǎo)員的架子對我倆說說嗎?我倆今后也不對你保密,也會對你說的!……”
  
  比她小四歲的電話員小孫,是個性格活潑的上海姑娘,不過有時善良得過于可愛。
  
  她微微地?fù)u了搖頭。
  
  不能說,傻姑娘!不能對你說,也不能對任何人說,我永遠(yuǎn)都不會說啊!那不是一般的煩惱憂傷,那是個魔鬼!它會嚇壞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
  
  小周到底比小孫大兩歲,懂事些。她說:“別纏著教導(dǎo)員了,你這不是在給人添煩?……”說罷,拉著小孫朝外走,走到門口又扭回頭說:“教導(dǎo)員,中午我們替你把飯打回來!”
  
  兩個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來,從兜里掏出手絹在水盆里洗了幾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臉……
  
  三天后,各連的伐木隊都集合到營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營長帶隊進(jìn)山的,可營長非要去不可。誰也拗不過他,只好由他。
  
  他當(dāng)天就帶隊離開了營部,沒跟誰告別,只是將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寫在紙上,讓人轉(zhuǎn)給了她……
  
  伐木隊一鉆進(jìn)深山老林,就三四個月不出來。
  
  她將營長留下的那頁紙壓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著它,心想:你逃避誰呢?逃避什么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還懦弱!……
  
  副營長樂得有人頂替自己進(jìn)山,便請了探親假,趕回吉林老家與老婆孩子過團圓年去了。
  
  全營的工作都落在她一個人肩上了。
  
  她默默地處理著各連隊匯報上來的種種問題,調(diào)解某連隊領(lǐng)導(dǎo)班子內(nèi)部的矛盾,促進(jìn)連隊與連隊之間的團結(jié),視察全營的機務(wù)檢修工作,了解知識青年的思想狀況,作計劃生育的動員報告……
  
  她的工作能力從來沒有得到過那么充分的發(fā)揮。
  
  不久,團里又指示三營抽出六百名強壯勞力參加全團興修水利大會戰(zhàn)。她又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水利大軍第三支隊總指揮。營機關(guān)的工作人員也幾乎全都編入了支隊,只留下了電話員小孫看守轉(zhuǎn)插臺,接電話;管理員開介紹信,蓋圖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臨時搭起的簡陋工棚和破棉帳篷里。要在兩山之間壘起一道石壩,還要炸平兩座山坡,修建起幾十米深的水庫庫底。六百人都將自己最破最臟的衣服從連隊穿來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勞動態(tài)度雖然說不上熱情高漲,但起碼可以說是非常自覺的。因為他們都是各個連隊的黨團員,而且他們經(jīng)過動員后相信了,這絕不再是馬歇爾計劃。水庫設(shè)計圖紙不是團里的某位領(lǐng)導(dǎo)一時興之所至,異想天開的結(jié)果,而是從省農(nóng)學(xué)院請來的幾位教授實地勘察后認(rèn)真繪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氣不白出,人們也就不發(fā)什么牢騷和怨言。那是精神很容易將人變成物質(zhì),而物質(zhì)又很廉價的時代。一面錦旗可以使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一個營,甚至一個團一個師的人們忘記他們是人而非勞動機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聲不斷,巨石源源地從山坡滾下,再被一雙雙肩膀抬走。號子聲,打釬聲,鐵鎬與堅石的碰擊聲,從擴音器傳出的工地宣傳員的快板聲響成一片。
  
  那是她的組織能力和工作責(zé)任心結(jié)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她既是總指揮,也是普通勞動者。抬石頭、打釬、掄鎬,她什么都干,她仿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強壯的身體卻似注射了興奮劑,對勞累失去了正常反應(yīng)。
  
  她完全能理解營長為什么非要頂替副營長帶領(lǐng)伐木隊進(jìn)深山老林了。
  
  六百人在工地上度過了除夕之夜。
  
  從各連隊抽調(diào)了幾名男女知青,前一天臨陣磨槍,趕排了幾個節(jié)目,無非是“二人轉(zhuǎn)”、對口詞、數(shù)來寶、快板、山東快書、男聲小合唱、女聲小合唱、男女聲小合唱……內(nèi)容也無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為六百人演出。卻只有極少的人去看,索然無味地看了一會兒,發(fā)聲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開早飯前,各連的領(lǐng)隊全來找她,替戰(zhàn)士們要求,允許回連隊去看看。
  
  她向團里請示,團里不答應(yīng)。
  
  人們普遍不滿起來。這種不滿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為什么不讓回各自的連隊去看看呢?老職工們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識青年們也盼望著寄到連里的信件和包裹。團里不答應(yīng)也有道理:三天內(nèi)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辦?大壩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幾條河的汛水送下來,將可能前功盡棄……
  
  但她還是自作主張——想回連隊的,都可以回去!
  
  各連領(lǐng)隊將她的話傳達(dá)后,工地上一片歡呼。
  
  甚至有人高喊:“教導(dǎo)員萬歲!”
  
  一個小時后,六百人就從工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團里得到了消息。團長親自打來了電話,口氣相當(dāng)嚴(yán)厲:“小姚你好大膽!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來,我開你的全團批判會!……”
  
  聽得出來,團長是真火了。
  
  她鎮(zhèn)定地說:“團長你最好也把我這個教導(dǎo)員撤了,我早就不想當(dāng)了……”
  
  “你!……”話筒里傳出了團長拍桌子的聲音。
  
  她輕輕將話筒放下了。
  
  團長從來沒對她發(fā)過火。
  
  她也從來沒對團長那么放肆過。
  
  然而自己從來連想象也不曾想象過的事發(fā)生了。
  
  誘導(dǎo)這一切具有強烈叛逆性質(zhì)的行為的潛因究竟是什么?是自己變壞了的性格?還是那件毛衣?她很難承認(rèn)自己的性格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就算變壞了吧,也比她從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織得很細(xì)心的。一個女人織的第一件毛衣比一個鞋匠學(xué)徒做的第一雙鞋要有意義得多。她想:誰不明白這個道理誰就連起碼的人性都不能領(lǐng)悟。
  
  她決定不回營部,獨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過空虛,而她已對空虛不再害怕。空虛有時是人心靈的自然現(xiàn)象,就如同霧是宇宙的自然現(xiàn)象。人對自然現(xiàn)象不必諱言,對一切最自然的事文過飾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為。
  
  她很奇怪自己的頭腦中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些古怪的思想。
  
  這是自然的?還是不自然的?
  
  她覺得自己快成一個經(jīng)常與自己進(jìn)行詭辯的哲學(xué)家了……
  
  小周原本是要回營部去的,可又突然決定陪她留下來。她心里明白,小周回營部是假,要到十三連去是真。她逼著小周去搭十三連的馬車,小周說什么也不肯。
  
  天黑后,兩個人把帳篷里的大鐵爐子燒得紅紅的,把鋪位挪近了,誰也不干擾誰,靠著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筆記本墊在膝上寫信。
  
  她一封三頁紙的信寫完了,小周那封信還沒看完。
  
  她不禁問:“誰寫給你的信這么長?能當(dāng)一本書讀了!”
  
  “他……”小周頭也不抬地回答。
  
  “十三連的……同學(xué)?……”她好奇地問。一位女教導(dǎo)員竟對自己下級的男朋友的信產(chǎn)生了好奇心,她覺得自己這位女教導(dǎo)員簡直變得不成體統(tǒng)、有失身份了。
  
  小周抬起頭,對她微笑默認(rèn)。
  
  她不便再問什么,一時又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就枕著被子躺下,心想:要是有誰也給自己寫這么長的一封信多好呢!
  
  小周仿佛猜著了她在想什么,反問:“教導(dǎo)員你想看么?”
  
  “我?……我看你的男朋友寫給你的信?你真是亂開玩笑!……”她的臉倏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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