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天寶四載,于楊昭而言,是他一生運(yùn)勢的轉(zhuǎn)折點(diǎn)。
此前的三十年,概括起來不過八個字:落魄流離,放浪潦倒。素未謀面的父親在他出生前便已離世,母親帶著他改嫁楊氏,寄人籬下,冷暖炎涼都是尋常。十四歲離開楊家投身行伍,此后只回去過一次,便是為母親奔喪,算起來有十余年未曾與楊氏來往了。
“你那個從祖堂妹當(dāng)上貴妃了,你還不知道嗎?昨日發(fā)的皇榜便是昭告此事,禮制與皇后相同呢!宮中后座空了有二十來年了,這貴妃便和皇后一樣!來日若再生下皇嗣,母儀天下也未為可知?!迸c他往來甚密的蜀地富戶鮮于仲通一聽到消息立刻來找他,“楊賢弟,這可是天賜良機(jī)啊!愚兄早就說過,賢弟定非池中之物,這便是你的風(fēng)云際會!”
堂叔楊玄璬過世后,堂妹玉環(huán)投奔洛陽的叔父楊玄珪,被武惠妃相中聘為壽王李瑁妃子,這事楊昭是聽說過的。十多年沒見,王妃卻成了貴妃。這事落在尋常人家是亂|倫|扒|灰,落在帝王家就是風(fēng)流佳話了。
鮮于仲通將他引薦給劍南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章仇兼瓊因與宰相李林甫不睦,一直發(fā)愁沒有門路在朝中打點(diǎn),當(dāng)即撥予楊昭巨資籌措春彩蜀錦,托他入京獻(xiàn)給楊氏族親以為賄賂,為自己在皇帝面前美言。
從蜀中入長安,取道普安、河池、扶風(fēng)一線,蜀路車馬難行,走了一個多月終于到扶風(fēng)郡境內(nèi)。眼看距長安只有一兩日腳程,天公卻不作美,下起連綿細(xì)雨。蜀錦貴重不能淋雨,一行人困在這叫作馬嵬驛的狹陋驛站已有十余天了。
護(hù)送的腳夫都是楊昭混跡市井時結(jié)識的三教九流之輩。馬嵬驛簡陋無趣,成日只能玩些樗蒲斗蟲的玩意消遣,這些人便有些焦躁不耐。這一日雨稍稍細(xì)了,幾個人溜出驛站去尋樂,不一會兒跑回來眉飛色舞地對楊昭道:“國舅哥哥,今日有的耍了!南邊來了個美貌的小道姑,帶著她爹,正朝驛站來呢,老遠(yuǎn)就能聞到身上香噴噴!”
一眾人皆擠眉弄眼地相視而笑。時下有許多女觀尼庵,名義上出家修行,實(shí)則行狹邪門戶之道,在外行走闖蕩的美貌道姑就更不用說了。還有人淫|笑道:“只有一個小道姑,如何夠我們這么多人分?可惜帶著的是爹,若是老母風(fēng)韻猶存,那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受了!”
楊昭對什么美貌道姑并無興趣,只說:“別弄出事端來。”自回庫房點(diǎn)檢春彩有無受潮損壞。
誰知沒過多久,又有人跑回來找他,這回是慌慌張張的:“不好了楊大哥,他們幾個在驛站門口打起來了!”
楊昭以為是手下人為爭搶小道姑而內(nèi)斗,心里暗罵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空著手趕到驛站門外,卻見幾個同伴傷筋動骨地倒在地下,剩余的圍住正中間一道素白人影。那人身姿矯健翩若游龍,手中握一把精鋼長劍,劍光凜凜,七八個人都近不得身。
有人躲避不及被劍尖劃傷,吃痛叫喚道:“這小道姑好生厲害!”被那人一腳踢出圈外,怒斥道:“你才是道姑!”語聲清亮,雌雄莫辨。
楊昭才看出那人一身素色道袍,頭發(fā)以同色發(fā)帶束成髻,分明是男子打扮,卻被這群色徒認(rèn)作是女扮男裝的道姑。
在驛站門口打架,引來驛丞又是麻煩。他低聲道:“住手?!?br/>
伙伴們聽他號令欲退,那不知男女的道士卻不聽他的,劍光過處又有幾人受傷,哀號著倒在他腳下。同伴自然要回頭相助,一群人又戰(zhàn)成一團(tuán)。道士喝道:“楊氏狗奴,尚未得勢就敢如此囂張橫行、欺男霸女,將來還了得!”
楊昭沒有帶劍,左右一看,路邊樹叢下躲著一灰袍老道,懷抱行李嚇得瑟瑟發(fā)抖,大約就是同伴口中小道姑的老父。
楊昭一揚(yáng)下巴向左右示意,立刻有人過去抓住老道衣領(lǐng)一把從樹叢下揪出來,奪走他懷中緊抱的包裹。
老道驚惶喊道:“別動我的東西!那里面有……”自覺失言,立即住口,又不敢伸手去搶?;锇橐宦犨@話,以為里面有了不起的值錢物什,自然撕開包袱搜查了起來。
老道焦急又無可奈何,冷不防脖子一涼,后領(lǐng)被楊昭揪住,一把鋒利的匕首架在他頸中。老道雙腿發(fā)抖,驚駭大叫:“菡玉救我!”
被稱作“菡玉”的年輕道士回頭見他挾持了老道,劍尖指向他道:“卑鄙小人,欺辱老翁算什么本事!”
楊昭不耐煩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匕首。老道腿軟站不住,扒住他的手臂一動不敢動,也不敢叫喚。
“我說了,住手。”他語聲不高,卻讓老道遍體生寒。所有人都止住動作,一瞬間四周變得極其安靜,只有沙沙的細(xì)雨聲。
菡玉只遲疑片刻,便將手中長劍當(dāng)啷擲在地上:“此事因我而起,有什么都沖我來,莫傷阿翁。”
雨勢比方才大了,天地間煙茫茫似織滿了細(xì)密的網(wǎng),纏綿不絕。
那人自煙水繚繞處向他走來。
冰雪似的一張臉,烏潤發(fā)絲被雨打濕,粘在額角鬢邊,襯得面色如瑩玉生輝,那玉上還凝著點(diǎn)點(diǎn)水珠;一雙眼更像水洗過一般澄澈,隱約似有光亮,穿透混沌蒙昧的時光,仿佛來自黃泉岸邊、奈何橋畔的驚鴻一瞥。
但是一定沒見過,倘若見過,他不可能不記得。
一絲奇異的香氣飄入鼻間,若有若無,被雨勢遮蓋,走到近前才覺濃烈。那不是脂粉香,是開在黃泉彼岸的往生蓮。
身邊有人哧哧地笑。醒覺過來時,他已經(jīng)丟開老道,向?qū)Ψ缴斐隽耸?,似要觸碰那前世的容顏。菡玉面上露出嫌惡的神色,他眸色一沉,手向下扼住了他的咽喉,以此掩飾那一瞬間的失態(tài)。
肌膚涼而滑膩,幾乎盈握不住。指尖扼住的是喉間血脈要害,卻感覺不到脈搏跳動。菡玉目色冷厲地瞪著他,即使被制也不甘示弱,卻因為喉間一個吞咽的動作暴露了緊張。
柔膩的皮膚下,一顆圓潤的硬物劃過他的掌心。
那是他的喉結(jié)。離得近了,才看出他身架高挑瘦削,雖然比自己矮一些,卻也是男子的身量。素白道袍被雨淋濕貼在身上,平胸寬肩一覽無余,絕非女子蒲柳體態(tài)。
真的是男人,不是女扮男裝的道姑。
不知為什么,這認(rèn)知讓他愈感惱怒,手下扼得更緊。
老道被楊昭推在一邊,不敢上前勸解,只是跪地連連求饒:“郎君手下留情,我這小師叔天生體質(zhì)陰弱,得罪之處老朽替他賠罪,切莫傷他性命!”他比菡玉年長許多,卻叫他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