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燈油燃盡,無人添替,燈芯的最后一點紅燼退去,化為燈臺上一條焦黑的痕跡。一樹星星點點的燈盞,此時也滅了大半,只余零星的幾點,未剔剪的燈芯垂到燈臺之外,頂著一粒豆大的火苗,茍延殘喘。
菡玉面朝里側(cè)臥,身子蜷成一團一動不動,連呼吸聲也輕不可聞。一枚墨玉棋子黏在她肩后,襯著皙白雪膚,黑白分明。
楊昭輕笑一聲,指尖去撥那棋子。輕輕一觸,棋子便掉落下來,留下一點紅痕,如一片緋色的花瓣。
他心生憐愛,在那花瓣上印下一吻,明顯覺出她身子一顫,縮得更緊,又向內(nèi)側(cè)挪去。
他卻不讓,伸手環(huán)住她腰身納入懷中,頸項交纏。明明是纖弱堪憐的窄肩細腰,偏要作男兒雄武,三伏天都墊著寸余厚的墊肩和腰襯,她也不嫌熱得慌。此刻摟在懷里,背后的肩胛骨如振翅欲飛的蝴蝶,他忍不住收緊雙臂,將那蝴蝶牢牢圈住,寧可禁錮它的翅膀,也要留她在自己懷中。
“玉兒,玉兒……”他喃喃喚著,軟玉溫香在懷,肌膚相親,如此親密地貼合,猶覺身處夢境中一般,不敢相信這竟是真的,“你騙得我好苦……”
懷中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的撫觸只讓她如臨大敵。
他停了手,氣息吐在她耳邊,聲音低得似是自言自語:“我早該想到的,你要真是小玉的娘,怎會化名吉菡玉,跟自己女兒排名?你身帶異香,體質(zhì)異于常人,不畏冷熱,刀兵不傷喉斷不死,顯是有非凡來歷的,又怎會是吉溫的妾室、一名尋常婦人?”
菡玉一言不發(fā),雙眼直愣愣地盯著面前坐榻靠背上的雕紋。
楊昭又道:“你不是韓素蓮,你根本就沒有嫁過人……那你是誰呢?菡玉,菡玉……我不禁又要懷疑,當初你甫入宮時,人說你是蓮花精氣所化,許是真的呢?!彼袷椎剿i中,吸取她身上香氣,心神有些搖蕩。
菡玉仍是不語。
良久,他嘆了口氣:“給我一個理由,我便去救他。”
她這才有了一點動靜,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楊昭把她轉(zhuǎn)過來,面對面相擁,她垂下眼瞼,攤于頰側(cè)的雙手握起。
“他是我……父親?!?br/>
環(huán)在她腰際的雙手一緊。但是他并未多問,立即放開她起身穿衣。
往外走了兩步,他又折回來,扳過她的身子重重吻下,只一下便又放開。他撫過她面頰,將一縷蓋住眼角的發(fā)絲理到耳后:“等我回來,很快?!?br/>
菡玉重又翻過身,蜷縮起身子面朝墻壁。身后急促的腳步聲遠去,房門吱嘎一聲關(guān)上了。
他的話就像那次赴蜀離開時一樣:“等我回來,很快。”而心情竟也是一樣的,排斥著、猶疑著,又牽掛著。
他雕了一朵玉蓮,隨身攜帶,在掌心摩挲過無數(shù)遍,花紋里都嵌滿了他的印記,人不在也要讓她時時記起他;他蠻橫地將她據(jù)為己有,強行介入她的生命中,占了她的身,更要占據(jù)她的心思,不容她抵觸抗拒。
她縮回手,不想接那玉佩,卻被他拉著,掰開她的手指,硬塞進她手心里;她蜷起身子退卻逃避,不想被他左右,腦子里卻滿滿的全是他的影子、他的氣息、他的記憶。
她逃不開他了,這輩子都逃不開了。
心中曾經(jīng)盤踞的那個身影,年少時她曾戀慕過的人,卓月,卓兄,一想起他來,腦中就只能浮現(xiàn)出楊昭的臉,那身披斗篷的暗色身形成了一道模糊的舊影,被他完全擋住。
--
楊昭走出書齋,看到楊九還在外頭守著,坐在門前石階上,上身挺得筆直。一旁楊昌耐不住了,歪在她肩頭打著盹。
聽見開門聲,楊昌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暗暗埋怨楊九,一邊問道:“相爺,你怎么出來了?”這會兒就算是劍南被南詔、吐蕃攻陷占領(lǐng)了,相爺也不會愿意起來吧?
楊昭想叫他去準備行李車馬,轉(zhuǎn)念一想,還是吩咐道:“你在這里守著,等里面的人走了才準離開?!?br/>
楊昌謹聲道:“小人明白。時辰還早,相爺現(xiàn)在就要出發(fā)嗎?”
楊昭道:“你就別跟去了,留在家里照顧好這邊的事,兩個月內(nèi)我回不來?!苯衅饤罹牛骸澳愀易??!?br/>
楊昌道:“相爺只管放心?!鳖D了一頓,見楊昭走路腳步匆忙,想起他原定出使江淮的行程只有一月出頭,這是臨行有變?忍不住又問道:“相爺還有額外安排嗎?”
遠遠聽他拋來一句:“還得去趟嶺南救我岳丈大人?!?br/>
因為隔得遠,楊昌沒有聽清。過了許久,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他才猛然琢磨出那句模糊的話是何含義。
嶺南與江淮天候水土相差甚遠,事先可一點都沒準備。相爺?shù)纳钇鹁佣际撬皇执蚶淼?,原本也打算讓他隨行,所以并沒有交代其他人?,F(xiàn)在天色尚早,相爺肯定還得走一陣儀禮過場才能出城,現(xiàn)在趕去準備興許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