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行中午從咸陽望賢宮出發(fā),天黑后抵達(dá)金城縣。金城縣令、縣丞和衙役都已逃走,無人接應(yīng),內(nèi)侍監(jiān)袁思藝也趁著天黑偷偷亡匿,皇帝一直到戌時也沒有用膳,還是禁軍士兵自己生起火來,做了一頓晚飯獻(xiàn)給皇帝。
皇帝先賞賜隨從官吏,而后自己才吃。公主皇孫等中午在咸陽就沒有吃飽,此時餓得前胸貼后背,哪還管飯食粗陋,爭相以手掬飯食之,勉強(qiáng)果腹。
菡玉入獻(xiàn)飯食,不一會兒便被分光了。她中午粒米未進(jìn),到現(xiàn)在反而不覺得餓了,又見皇孫們爭飯之狀,更是半點(diǎn)胃口也無。
她捧著空瓦罐從館舍中出來,正碰見楊昭在找她,迎上來道:“玉兒,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br/>
菡玉問:“相爺找我何事?”
楊昭笑道:“我尋得一個好去處,想邀你同去。”奪過她手中瓦罐隨手往地上一放,拉起她便往驛外走去。
菡玉被他拉著,邊走邊問:“相爺吃過飯了嗎?”
他露出嫌惡的表情:“我可吃不下?!?br/>
菡玉悶聲道:“如今可不比當(dāng)初了,有錦衣玉食高樓華廈。”
楊昭回過頭來,指了指自己身上:“這不是錦衣?”她不明所以,他突然湊過來,飛快地在她臉上啄了一下:“還有‘玉’食?!?br/>
菡玉氣他不過:“相爺!你、你別鬧!周圍全是人……”
“哪里有人?就算有,天這么黑誰看得到?”他仍不罷手。
菡玉閃躲道:“今晚有月亮……”
楊昭抬頭看天。十三的月亮已經(jīng)接近滿月,只邊上缺了一小塊,亮堂堂的似一塊玉盤高懸天中。“好,那我們就到?jīng)]人的地方去?!?br/>
菡玉大窘,連忙推托:“我、我還有別的事,陛下剛剛好像說要召我過去問話……”
“好了,逗你兩句就緊張成這樣,真當(dāng)我會把你吃了呀?”楊昭失笑道,“我只是想帶你去個地方,你定然喜歡?!?br/>
菡玉期期艾艾地問:“那地方在哪里?離這兒遠(yuǎn)不遠(yuǎn)?”
“不算遠(yuǎn),只有一里地?!币娝黠@一縮,他更覺好笑,“你別怕,那兒雖然沒有旁人,我也不會趁機(jī)吃了你。喏,咱們就約法三章,今晚我決不做任何你不愿的事,你也不許說我不愛聽的話,行不行?”
菡玉猶豫片刻,伸出手去:“君子一言——”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不過答應(yīng)了你的事,自然會做到。”楊昭朗聲而笑,揮掌與她相擊,順勢將她手握住,牽著繞到驛站背后。
驛站后面雜草叢生,只留一條幽微小徑,白日大約也少有人走。月光下小徑兩側(cè)都是漆黑的草叢,中間一道灰白通路,曲曲折折。菡玉緊隨他身后,漸漸地離驛館遠(yuǎn)了,雜草變成了蓊郁的灌木,人聲小了下去,前方的蛙鳴卻響亮起來,一陣一陣此起彼伏,十分熱鬧。她問:“前面有水塘嗎?”
這么一出聲,到底還是驚了鳴蛙,聲音忽地小了下去,近處的都停止了聒噪。她屏息止步靜候了片刻,那些青蛙才又亮開嗓子鳴唱起來,你追我趕,仿佛有意一爭高下。
楊昭也隨她止了步,低聲笑道:“幾只青蛙你也怕嚇著它們?”
菡玉小聲道:“以前一直棲在荷塘邊,與蓮荷魚蛙為伴,有如鄰居。冬日里花枯蛙伏,只剩我一個人,最是寂寞。立夏之后聽到第一聲蛙鳴,就好像遠(yuǎn)游的故友歸來一般?!?br/>
前方一棵倒垂楊柳,繁密枝葉垂于小徑之上,如一道碧玉珠簾。他拂起柳枝,從中穿越而過,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密密層層的荷葉一片疊一片,一枝挨一枝,波浪一般延展開去,竟是看不到盡頭。月光下辨不清紅粉碧色,花和葉都是灰暗的剪影,亭亭地高出于水面之上。
兩人走近,塘邊的青蛙受驚,撲通撲通跳下水去。他笑道:“不小心打擾了你的故友?!?br/>
菡玉怔忡地望著那片荷塘。
許多年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荷葉了。相府里也有荷塘,人工挖就,幾丈方圓,直接就能望到對岸。去年冬月里回衡山,荷葉都敗了,滿塘凍成了一塊冰,冰面上杵著幾莖枯枝。
細(xì)數(shù)起來,還是下山之前那個初夏最后一次見。荷花還沒有開,水面上一溜嫩綠荷錢隨波蕩漾,仿佛還未從沉睡中醒來。
過了這些年,那段尚無形體、倚蓮而居的混沌日子幾乎已忘卻,現(xiàn)下面對似曾相識的滿塘蓮荷,回憶起的也只是零碎片斷。
忽然間他收緊了五指,那些隱約的迷思便都悄然消散,只有身邊這個人和他握著她的手,切實(shí)而清晰。
楊昭轉(zhuǎn)過臉來,微微一笑:“如今就算到了冬天,荷花敗了,魚蟲潛了,你也不用怕一個人寂寞?!?br/>
她低下頭,悄悄扣住他掌心:“玉兒早就不寂寞了?!?br/>
“好,好……”他喜不自禁,捏一記她的手心,“你先在這里等著,我去準(zhǔn)備一下?!鞭D(zhuǎn)身往樹下去。
菡玉回頭去看,他彎腰在樹底下不知擺弄什么。她走近去問:“相爺,你在做什么?”
楊昭往地上用力拍了兩掌,站起身來拍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語道:“這下應(yīng)該都弄平了?!?br/>
菡玉只看到地上白乎乎的一塊,彎腰下去才認(rèn)出那是他的披風(fēng)。她正想站直身子轉(zhuǎn)過來,冷不防被他一推,跌倒在那披風(fēng)上,人就躺了下去。
楊昭在她身側(cè)坐下,一手搭在她肩上,問:“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平,硌到你了?”
菡玉頓時滿面飛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相爺,這里野地荒僻,幕天席地,我、我不習(xí)慣……還是等到了城里……不,等到了成都……”
楊昭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啞然失笑:“我是怕地上潮濕,才把披風(fēng)鋪了讓你坐,你以為我要干什么?”
菡玉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臉上更紅。
他卻側(cè)身過來,邪氣地一笑:“難得你如此主動,我還沒有想到,你倒先提出來。我若不從善如流,豈不是辜負(fù)了你的心意?”
菡玉慌了手腳:“相爺剛剛不是和我約法三章……”
“我只說不做你不愿之事,”他貼近她耳邊,氣息吹得她耳朵微微發(fā)癢,“但如果我有辦法讓你愿意呢?”
她一邊往后縮一邊推他:“相爺再這樣,我就也不守約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