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南岸的大道上,一個紅衣騎士向西飛馳,漸漸進入兩山夾峙的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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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幽暗漫長的峽谷仿佛大山之中開出了一個抽屜,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函谷險道。因其縱深有如一個長長的匣子,時人便稱其為函谷。這條函谷險道位處黃河驟然折成東西流向后的南岸,東起崤山,中間穿過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蒼蒼長約一百余里。峽谷兩岸高峰絕谷,峻阪迂回,一條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東(崤山以東)通往關(guān)中的唯一通道,號稱函谷天險。千余年后,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這樣記載古函谷關(guān):“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東漢名士王元雄心勃勃的為當時的西部豪強隗囂策劃:“請以一丸泥,東封函谷關(guān),圖王不成,其弊足霸矣。”戰(zhàn)國之后千余年,函谷關(guān)還有如此的險峻雄姿與要塞功能,足可見戰(zhàn)國時代函谷天險的荒絕險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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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時期,函谷本無關(guān)隘。周平王從鎬京東遷洛陽之后,將原來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給了秦部族。秦成為諸侯國后,天下進入動蕩不寧的春秋時代。為了防止山東諸侯西侵,秦國在函谷天險的東口筑起了一座磚石城堡,順著函谷的地名,便稱了函谷關(guān)。不想這座簡陋的關(guān)城,卻在兵戎相向的數(shù)百年間大大起了作用,山東諸侯的隆隆戰(zhàn)車總是無法逾越這道狹長險峻的山谷。隨著秦穆公稱霸,秦國擴張,函谷關(guān)便也聞名天下。進入戰(zhàn)國初期,魏國率先變法而強大起來,對窮弱秦國開始了長期的蠶食。名將吳起用兵訓練出的輕裝騎兵大顯威力,二十多年間,秦國在黃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被魏國一仗仗全部奪去。作為天險屏障的函谷關(guān)與崤山桃林高地丟失了,石門要塞、潼水渡口等東部屏障也被魏國盡數(shù)占領(lǐng)了。若非吳起后來被迫離開魏國,這位和天下諸侯大戰(zhàn)七十四次竟無一敗績的著名統(tǒng)帥,決不僅僅只將秦國壓迫到華山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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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牛角號在城頭響起,紅色的“魏”字大纛旗幾乎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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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紅衣騎士風馳電掣般飛到關(guān)下時,函谷關(guān)城門正在隆隆關(guān)閉。那匹神駿的黑色坐騎竟是通靈之極,長嘶一聲,從行將合攏的石門中騰越而過,引起城頭兵士的一片高聲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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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關(guān)者何人——”城頭將軍高聲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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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山營斥候——”一聲長長的回答扔在身后,騎士早已在一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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函谷關(guān)對于秦國是國門咽喉,對于時下的魏國,卻是國土內(nèi)的一座尋常關(guān)口。所以魏國函谷關(guān)的盤查,遠遠不如秦國函谷關(guān)時的盤查嚴密。城頭守軍見出關(guān)者是魏國軍士裝束,又報號華山營斥候,也就沒有派飛騎追趕盤查,反而聚在城頭高聲議論贊嘆這個斥候的高超騎術(shù)和罕見良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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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夕陽落下的余暉中,騎士駿馬象一朵紅云,向西掠過空曠的原野和滔滔的河流。眼見左手的華山已經(jīng)遙遙落在身后,騎士脫下身上的紅色披風用力向地上一摔,頓時變成了一個黑衣勁裝的秦國騎士。他憤怒的高聲罵了一句什么,向坐下馬猛抽一鞭!神駿的黑色戰(zhàn)馬突然間人立,一聲長長的嘶鳴,展開四蹄騰空奔馳,箭一般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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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行漸西,遙遙可見蒼黃透綠的原野上矗立著一座黑色城堡。從遠處看,這座城堡很小。在夕陽余暉中,城堡的剪影象一只黑色巨獸。隨著黑衣騎士的駿馬飛馳,漸漸可見背向夕陽的東門箭樓上有黑衣甲士游動,獵獵飛動的黑色大纛旗上大書一個白色的“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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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秦國都城櫟陽。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條小支流——櫟水的北岸。這座小城堡是秦立國四百年以來的第三座都城。當初秦國始封諸侯時,周平王已經(jīng)東遷到洛陽去了。關(guān)中的鎬京、灃京已經(jīng)在戎狄入侵中化為焦土廢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國的都城。秦國第一任國君秦襄公,便將都城設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據(jù)地的陳倉山東口,那座小城堡被稱為西豲。第二代國君秦文公又將都城東遷三百里,設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穩(wěn)定了三百多年。到了戰(zhàn)國初期,秦國被魏國屢次攻城陷地,秦獻公壯懷激烈,決然將都城東遷到距離魏國華山軍營不到三百里的櫟陽小城,向天下宣示從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這座櫟陽小城作為都城,實際上也是作為最前方的軍事要塞建立的。城方雖然很小,每邊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常說的那種典型小城“三里之城,五里之廓”。但卻全部用大石條砌成,城墻也比尋常城墻高出三丈有余,連箭樓也是石板壘砌的。作為進出口的城門,則是兩塊巨大厚重的山石。也就是說,整個城堡的外部防御構(gòu)造沒有一寸木頭,尋常的火攻根本無傷城堡之毫發(fā)。然則使人更有強烈印象的是,這座城堡的城墻和箭樓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而且爬城偷襲者也決然無計可施。這座高高聳立在櫟水岸邊的險峻城堡,因為臨近魏國的華山大營,所以防范很是嚴密。在這暮色蒼茫的時分,高高的城頭上已經(jīng)吹起了嗚嗚的牛角號,城門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腳步。三遍號聲之后,櫟陽城門就會隆隆關(guān)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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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漸近,黑衣騎士并沒有減速,卻伸手在懷中摸出一支足有兩尺長的金制令箭高高舉起。雖是傍晚,長大的金令箭依舊在馬上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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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閃開——!”城門將領(lǐng)舉劍大喝,兩列甲士肅然立定,城門內(nèi)外的行人“嘩”的閃于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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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騎士高舉金色令箭,飛馳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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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城內(nèi),街市蕭條冷落。和大梁城繁華錦繡的夜市相比,這里簡直就是荒涼偏僻的山村。店鋪燈火星星點點,街邊行人疏疏落落。幽幽搖曳的燈火下,可見市人衣著粗簡,時有擔柴牽牛者在街中緩步穿過。在這條直通秦國國府的短街上,既沒有一輛那怕是簡陋的牛拉軺車,也沒有一個衣飾華貴的人物。店鋪前的人們進行著簡單的交易,或錢貨兩清,或物物交換,都在默默進行,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爭執(zhí)。小城短街,靜而有序,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但卻沒有一點兒慌亂。所有這些都在無聲的表示,這座小城堡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驚濤駭浪,已經(jīng)不知道恐懼為何物了。當騎術(shù)嫻熟的金令箭使者縱馬從街中馳過時,馬不嘶鳴人不出聲,也沒有任何一個市人高聲呼喝,街中行人迅速閃開,一副司空見慣的坦然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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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之間,黑衣快馬逼近短街盡頭一片高大簡樸的青磚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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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磚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墻圍起,僅僅漏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正中大門由整塊巨石鑿成,粗獷堅實。大門前兩排黑衣甲士肅然侍立。金令箭使者驟然勒馬,駿馬人立,昂首嘶鳴。石門前帶劍將領(lǐng)拱手高聲道:“君上有令,金令箭使者無須稟報,直入政事堂?!?br/> ?
黑衣人從馬上一躍飛下,甩手將馬韁交給將領(lǐng),大步匆匆的直入石門。不想幾步之后卻一個踉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嘶啞的搖手:“快,扶我,政事堂?!彼拿o衛(wèi)軍士立即搶步上來,抬起使者疾步進入國府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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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國府宮,實際上是一座九開間的六進大宅院,外加一片后庭園林。如果放在魏國,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中大夫的住宅規(guī)格。在齊國也不過上卿規(guī)格。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磚塊砌成,地上則是一色青石板,沒有一片水面,沒有一片花草,唯一的綠色是政事堂后邊的一片小小竹林與幾株松樹。簡單實在得冷冰冰的。第一進是國府各文書機構(gòu),第二進是國府中樞政事堂。這政事堂是一座六開間的青磚高房,坐落在院落正中央,兩邊是通向后進的月門。政事堂本身分為兩大部分,東側(cè)為國君聚集大臣商議大事的正廳,西側(cè)為國君處理日常政務的書房。以實際作用論,西側(cè)書房才是國府的靈魂與中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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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西書房已經(jīng)亮起了燈光。這是一間陳設整肅簡樸的書房,地上沒有紅氈,四周也沒有任何紗帳窗幔之類的華貴用品。最顯眼的是三大排書架,滿置竹簡與羊皮書,環(huán)繞了三面墻壁。正對中間書案的墻面上懸掛了一幅巨大的列國地圖,畫地圖的羊皮已經(jīng)沒有了潔白與光滑,污沉沉的顯示出它的年深月久。地圖兩旁掛著長劍與弓箭。所有的幾案書架都是幾近于黑的沉沉紫紅色,使政事堂頗顯得威猛神秘。房間只有一盞粗大的牛油燈,不是很亮,風罩口的油煙還依稀可見。一個人站在地圖前沉思不動。從背面看,他身材挺拔,一領(lǐng)黑袍上沒有任何裝飾,頭發(fā)也用黑布束起。端詳片刻,他一聲長吁,一拳砸在羊皮大地圖上,憂憤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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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白發(fā)老內(nèi)侍守在政事堂門口,沒有表情,沒有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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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院中傳來。白發(fā)老內(nèi)侍警覺,立即輕步走下臺階。四名軍士抬著黑衣使者匆匆而來,放在老內(nèi)侍面前。黑衣使者艱難的向老內(nèi)侍一揚手中金令箭。老內(nèi)侍立即高聲報號:“金令箭使者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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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的一聲,書房內(nèi)好象撞倒了什么,一陣急促腳步,書房主人已經(jīng)快步迎了出來。窗戶透出的微光下,可見他是一個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細很長,嘴唇很厚,嘴角隱入兩腮極深,厚重中透出剛毅英健與從容鎮(zhèn)靜。他不是別人,正是書房的主人,秦國新君嬴渠梁,后來人說的秦孝公。他急步來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話沒說便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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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內(nèi)侍拱手攔住,“君上,我來?!闭f著兩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將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輕捷的走上臺階走進書房。秦孝公對四名軍士匆匆說一聲:“你們?nèi)グ伞!避娛總児響g,他已經(jīng)大步走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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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使者被平放在書房的木榻上,灰塵滿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見秦孝公進來,連忙掙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鼻匦⒐珦u搖手,“你先別開口。”回頭吩咐,“黑伯,熱酒,快!”話音落點,老內(nèi)侍已經(jīng)從門外捧來一銅盆冒著微微熱氣的米酒。秦孝公接過,雙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熱淚驟然涌出,猛然捧住銅盆,咕咚咕咚一氣飲干。秦孝公接過銅盆遞給老內(nèi)侍,回頭拉住黑衣人的雙手,“景監(jiān),辛苦你了?!?br/> ?
一盆熱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監(jiān)面色紅潤,臉上的汗水淚水一齊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卻已經(jīng)遞過來一條白布汗巾。景監(jiān)接過拭去臉上汗水淚水,精神頓時煥發(fā),卻是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沒有久經(jīng)風塵的黧黑膚色,當算是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費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監(jiān)如何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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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爽朗大笑,“你為國舍命,嬴渠梁又如何報答?老秦人不說虛話,來,說說你帶回來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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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原本是充滿驚恐急懼長驅(qū)趕回的。他本能的感到,秦國已經(jīng)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從逢澤到櫟陽兩千余里,他兩天兩夜只是在三次喂馬的空隙里吃了幾塊干牛肉。他的大腿內(nèi)側(cè)已經(jīng)被粗糙的馬鞍磨出了紅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斷咬牙吸氣。那匹罕見的西域良馬,平時根本不用馬鞭。可是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體血痕,景監(jiān)痛心得不斷咒罵自己,可是還是不由自主的猛抽戰(zhàn)馬。他只有一個愿望,趕快飛到櫟陽!可是當他見到和他一樣年輕的國君時,秦孝公那種異乎尋常的定力使他深為驚訝。景監(jiān)和大多數(shù)秦國臣子一樣,對這位剛剛即位半年多的國君知之甚少。少年時代,景監(jiān)還曾經(jīng)和這位當時的公子在戰(zhàn)場上共同打過幾年仗,兩個少年騎士交情甚密。有人嘲諷說,嬴渠梁如果當了國君,景監(jiān)一定是國君的“弄臣”。然則秦國連年打仗動蕩不定,景監(jiān)早早就隨父親轉(zhuǎn)移到了西部戰(zhàn)場,嬴渠梁卻一直留在東部對魏國作戰(zhàn)。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戰(zhàn)前夕,他才奉命東調(diào),做了前軍副將。戎馬倥傯,倏忽十年已經(jīng)過去,兩人幾乎沒有謀面的機會。年前新君即位的動蕩時刻,景監(jiān)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鐵騎隱蔽駐扎櫟陽城外做緊急策應。雖說因局勢未亂沒有派上用場,但這位前軍副將的耿耿忠心卻因此而盡人皆知。一個月前,風聞六國將在逢澤會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點將,派景監(jiān)為金令箭使者赴魏國秘密活動探聽消息。景監(jiān)感到,國君肯定已經(jīng)嗅到了六國會盟的異常氣息。因為在秦國的歷史上,沒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從來不啟用金令箭的。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國可以通行無阻,而且在外國遇見秦國人,也可以命令他們做所需要的任何事情。新君首次啟用金令箭,足見其對六國會盟的警覺和重視,足見對他這位少年摯友的信任。可是,當這位新君看到自己風塵仆仆的拼命趕回來時,竟然阻止了他的掙扎稟報,以異乎尋常的細心和真誠,關(guān)懷著他的鞍馬勞頓。景監(jiān)身為世家子弟,從小見過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那種頤指氣使的架勢幾乎是所有貴族難以克服的痼疾。而這位青年君主卻是那樣的質(zhì)樸厚重,舉止言談間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夸張浮華。一剎那間,景監(jiān)想起了一句老話,“剛毅木訥,可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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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感動,景監(jiān)還是著急,喘口氣沉重急促的道:“君上,山東六國會盟于逢澤。盟主是魏惠王,會盟主詞是六國定天下。更要緊的是,六國訂立了三條盟約,其一,六國互不用兵。其二,劃定吞并小諸侯的勢力圈。其三,六國分秦,共滅秦國,而后對齊國轉(zhuǎn)補土地二百里?!?br/> ?
秦孝公就站在景監(jiān)對面,臉色越來越陰沉。聽景監(jiān)說完,他半晌沒有說話,也沒有挪動,雙眼只是盯著窗欞外的沉沉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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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景監(jiān)有些驚慌,輕輕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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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默默踱步,轉(zhuǎn)到書架前突然發(fā)問:“他們準備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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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買通了一個護衛(wèi)逢澤行轅的千夫長,化妝成他的隨從在魏惠王總帳外巡查警戒。但在會盟大典時,那位千夫長被派遣到獵場準備會獵事務,臣也只得同去。是以會盟的細務謀劃,臣無法于倉促間得知。會盟次日,臣假裝圍圈野鹿,逃離獵場,星夜奔回?!本氨O(jiān)話語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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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guān)大局。想想辦法,繼續(xù)探聽吧。”秦孝公語氣竟很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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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拱手道:“是,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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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你留在櫟陽,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員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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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似乎還想再度請命,卻終于說出了“遵命”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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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還在踱步,幾乎是一步一頓,停比走多。景監(jiān)站在廳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吹竭@位年輕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國君內(nèi)心的壓力。面對滅頂之災,任何驚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這位新君流淚哭喊或無所措手足,景監(jiān)反倒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會給他講述秦國屢次度過的危難,會給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種主意??墒敲媲斑@位年輕的君主,竟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那怕是瞬間的驚慌。這種定力,這種靜氣,反倒使景監(jiān)感到了無所措手足,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對策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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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秦孝公終于回過頭來,平靜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覺。我得靜下來,好好思謀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會,你也參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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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保重,臣,遵命了。”景監(jiān)激動得聲音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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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櫟陽城彌漫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躁動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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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令箭使者帶回的消息尚來不及從國府中傳出,按說這座久經(jīng)風浪的小城堡應該是安靜如常的。但讓秦國人想不到的是,山東六國為了在瓜分秦國的行動中爭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國底細,各國在會盟之前便已經(jīng)向秦國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間諜。他們潛入秦國,一是搜集軍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制造混亂。這些滲透秦國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計的結(jié)交國府重臣和地方官員,將六國分秦的消息秘密透漏給他們,希望能分化秦國上層,能瓦解那些頑固的老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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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侯,秦國由于長期被魏國封鎖在驪山以西,物資匱乏,國弱民窮。所以對這些以經(jīng)商為名且?guī)砗币娯斬浀纳倘烁裢鈱捄?,壓根沒有想到他們會是六國坐探,對他們傳播的消息也認為是民間傳言,從不在意。按照龐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國會盟一結(jié)束,便是密探們在秦國各地制造散播流言的發(fā)動日。金令箭使者黃昏進入櫟陽,是誰都知道的大事。它給了間諜們一個信號,他們出動的機會到了。在夜幕落下的時候,零零星星的店鋪里開始有了游蕩的神秘生意人,他們一邊買點兒東西一邊漫無邊際的和店主與客人攀談,無意中說到“聽說”的壞消息;還有一些和櫟陽老秦人有來往的客商,便帶著幾條干肉登門拜訪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道壞消息的同時,無意的說出六國大兵壓境的更壞消息。不消兩三個時辰,壞消息便在櫟陽城彌漫開來。小小櫟陽城只有五六萬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國的本土之民,他們世世代代都和山東打仗,本來對那國要打秦國這樣的消息從來只當作沒聽見??蛇@次不同啊,這次是山東六大戰(zhàn)國同時對秦國用兵,秦國豈不是面臨滅頂之災了么?那要死多少人哪?城池、土地、店鋪、牛羊、老人、孩童,難道都要毀于一旦么?人群之中的慌亂恐懼是相互感染的,彌漫感染中又無形夸大著這種恐懼和慌亂。素來鎮(zhèn)靜自若的櫟陽城,一夜之間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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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秦孝公和秦國重臣都無從覺察?;艁y在黑夜繼續(xù)彌漫著加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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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交四鼓時,政事堂書房依舊燭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大圖前踱步沉思,時而停下來在竹簡上寫幾個字,便又開始踱步。老內(nèi)侍黑伯將那一鼎燉牛肉已經(jīng)燒了五次,還是依舊放在書案上。黑伯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熱,絕不去出聲打擾他的年輕君主。相反,看見君主沉重的思慮,他白發(fā)蒼然的老臉上倒是分外安詳。先主獻公箭傷發(fā)作行將辭世前,曾指著他對這位未來君主說:“黑伯歷經(jīng)秦室三世,忠貞高義,渠梁善待之?!睘榱诉@一個囑托,老內(nèi)侍黑伯打消了回歸西域故土的念頭,仍舊留在了新君身邊。久經(jīng)滄海的黑伯對新君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位年輕人竟然具有和他這樣的老人一樣的深沉,說話極少,大多時間都在書房翻閱那無窮無盡的竹簡,忘記吃飯決然比準時吃飯的次數(shù)多。憑經(jīng)驗,黑伯知道對這樣經(jīng)常皺眉深思的主人絕不能嘮嘮叨叨的提醒什么,打碎一件器皿他會一笑了之,可攪擾打斷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會大發(fā)雷霆的。在國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時,黑伯永遠耐心的肅立在書房外的陰影里,等待著滿足他醒悟過來的任何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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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黑伯聽見了什么!一個縱躍,輕輕落在了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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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伯,雍城來使么?”秦孝公平靜的聲音從書房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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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點,宮門將領(lǐng)已經(jīng)大步走入,向亮燈窗戶拱手道:“稟報君上,雍城令星夜東來,從秘道入城,請求緊急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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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請?!鼻匦⒐呀?jīng)走出書房,站在了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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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領(lǐng)飛步而出。片刻間,滿臉灰土的一個黑衣人便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請君上恕罪?!?br/> ?
秦孝公走下臺階,打量著雍城令笑道:“看來,櫟陽秘道太窄了,竟然使一員大將變得土鼠一般。”說著拉起雍城令的手,“來,到書房說話。黑伯,來一鼎燉羊肉?!?br/> ?
剛進書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說山東六國要一起攻打秦國,吞并秦國!雍城已經(jīng)有民眾逃亡了。我連夜東來的途中,見到灃鎬之地的民眾也在稀稀落落的向東逃亡。臣下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國腹地就要不戰(zhàn)自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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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便斷然命令,“黑伯,即刻辦理幾件事。一,立即命得力護衛(wèi)到櫟陽城內(nèi)探聽動靜。二,宣櫟陽令立即來見。三,速持兵符調(diào)遣兩千騎士,半個時辰后在國府門前待命。四,請左庶長即刻選派二十名干員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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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走進書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應一聲,便輕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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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當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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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壓壓手:“你先吃完這鼎羊肉,攢點兒勁力再說?!?br/> ?
這時庭院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員頂盔貫甲的將軍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櫟陽令子岸奉命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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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岸,好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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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巡查到國府門前,恰遇宮使宣召,便即刻來見?!?br/> ?
“好?!鼻匦⒐嫔E然嚴峻,“可曾察覺櫟陽城有何動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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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令沉吟搖頭,“臣并未覺察到異樣。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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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遲鈍了些。櫟陽雍城,乃至整個秦國,已經(jīng)謠言四起了,已經(jīng)開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間,謠言遍布秦國,這只能是山東六國的秘密坐探所為,決非有他。秦國不怕大兵壓境,最怕內(nèi)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國生死存亡的關(guān)口,明白么?”一席話語氣嚴厲,神色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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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臣下愚鈍,請君上懲戒。”櫟陽令躬身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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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增派兩千公室親軍,限你天亮之前,將櫟陽城的六國商賈全部拘禁起來。然則不許觸動財貨,不準打殺一個,要他們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來。死傷一個,唯你試問!能辦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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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臣下若有半點差池,提頭來見!”櫟陽令激昂領(lǐng)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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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白發(fā)蒼蒼的黑伯已經(jīng)無聲的站在書房門口,雙手捧著兵符道:“君上,兩千親軍騎士已在宮門列隊等候?!?br/> ?
秦孝公點頭,“黑伯,將兵符交給櫟陽令。子岸即刻行動?!?br/> ?
櫟陽令子岸接過沉甸甸的青銅兵符,雙手一拱,“臣告退?!贝蟛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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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臣下想即刻趕回雍城,拘禁六國商探?!庇撼橇钜呀?jīng)在秦孝公向櫟陽令布置時,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和嚴重,也從新君的論斷中知道了危險的根本所在。剎那之間,他對這位年輕國君的剛毅果決與迅疾處置由衷欽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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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雙手殷殷叮囑,“山兄,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鎮(zhèn)守西部之大本營,決不能被六國商探攪亂。為了四百年老秦國不斷送在我輩手中,辛苦山兄了?!?br/> ?
“君上,”雍城令眼中淚光閃閃,“老秦族百煉精鐵,嬴山?jīng)Q然不辱君命!臣告辭了?!?br/> ?
“山兄且慢。”秦孝公回頭對黑伯吩咐,“立即將我的彤云駒牽來等候?!庇只仡^道:“山兄,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發(fā),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諭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國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礙抗拒者,山兄有先斬之權(quán)?!闭f完,回身在劍架上取下那柄銅銹斑駁的古劍,雙手捧到雍城令面前,“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劍,請山兄持此劍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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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城令當然知道這柄穆公銅劍的巨大權(quán)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將穩(wěn)定西部的重任象山一樣壓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的接過青銅生死劍抱在懷中,向秦孝公雙手一拱,大步走出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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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府大門外,黑伯牽著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zhàn)馬在靜靜守侯,見雍城令出來,躬身道:“大人,左庶長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庇撼橇钯窖劬σ粧撸厥谷巳松泶┸浖?,背上各背一個長長的竹筒,知道他們已經(jīng)準備就緒,便高聲命令:“全體上馬!”二十名特使齊刷刷躍上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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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雄駿的彤云駒看見了宮門臺階上的主人,不禁前蹄刨地咴咴噴鼻。秦孝公大步走下臺階拍拍彤云駒的頭,一指雍城令,“彤云,你跟山兄跑一趟雍城,有勞了,啊。”彤云駒短促嘶鳴著蹭了蹭主人的臉,便安靜下來。秦孝公雙手將馬韁遞給雍城令,“山兄,請上馬?!庇撼橇罱舆^馬韁,翻身上馬,一抖馬韁,彤云駒向秦孝公一聲嘶鳴,馳向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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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正欲回身,卻聞馬蹄如雨,又一匹快馬飛到。來人翻身下馬,拱手高聲道:“左庶長嬴虔,晉見君上?!?br/> ?
“大哥?。亢?!我正要請你來呢。走,進去說?!?br/> ?
“君上四更天需要二十道特使冊命,事非尋常。派定特使后我便立即趕來了?!?br/> ?
秦孝公顯然感到高興——左庶長嬴虔來得正是時候。進得書房,秦孝公便將六國會盟與夜來的危機情況以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說了一遍。嬴虔聽完后,大刀眉擰成了一窩疙瘩,拍案罵道:“魏罌!狗彘不食!秦國那么好吞?崩掉肥子滿口狗牙!”秦孝公忍不住一笑,“大哥呵,目下是我們腹心疼痛呢,可有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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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似乎感到方才有所不妥,肅然正容道:“君上莫擔心,且先使國中安定,而后再議對付山東六國。櫟陽與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亂。目下應急之策,當在拘禁六國奸商與秘密斥候之后,即刻派出數(shù)十名文吏,到城內(nèi)國人中宣諭辟謠,大講六國分秦乃虛張聲勢,公室自有應對良策等。櫟陽國人久經(jīng)風浪,一經(jīng)國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與渭水平川的安定當也不難,只有北地、隴西、商于幾縣山高路遠,需要費點兒功夫?!?br/> ?
“大哥所言甚是。此事需要即刻辦理。就請你在國府選出干員,半個時辰后到民眾中宣諭,務使人心安定。山區(qū)邊地,國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鼻匦⒐鹕恚嵵氐墓笆侄?,“大哥,茲事體大,務請不要假手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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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肅然拱手,“君上放心,嬴虔當親率吏員到城中宣諭?!闭f完大步匆匆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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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送走左庶長嬴虔,沉思有頃吩咐道:“黑伯,給我一身平民服裝,我要到城中走走?!?br/> ?
“君上,你可是一天一夜沒吃沒睡了?!焙诓K于忍不住輕聲勸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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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伯,你不也一樣么?”年輕君主笑了,“六國亡我之心不死,吃睡能安寧?去吧?!?br/> ?
黑伯無聲無息的去拿衣服了。這中間,派出去探聽城內(nèi)動靜的內(nèi)侍和文吏紛紛來報,櫟陽城的確是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當,準備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機逃走別國;櫟陽令率領(lǐng)兩千軍士正在搜捕六國商人密探,密探們哭哭鬧鬧,城中雞鳴狗吠,國人民戶很害怕,幾乎家家關(guān)門了。秦孝公聽得心中不安,更是決心走出國府看看國人亂成了何等摸樣?櫟陽可是秦國和山東六國誓死抗爭的根基,櫟陽一亂,秦國豈能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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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黑伯捧來了一身粗布衣服,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尋常的布衣老人,矍鑠健旺的神色竟是從臉上神奇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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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伯?你?也去么?”秦孝公頗感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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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伯點點頭,“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先人留下的老話?!?br/> ?
剎那之間,年輕君主的眼眶濕潤了。他默默接過粗布衣穿好,聲音諳啞的說了一句,“黑伯,走吧?!北愦蟛匠鲩T。當一老一少兩位布衣秦人走進曲折狹窄的小石巷時,櫟陽城中的雄雞開始打鳴了,高高聳立的櫟陽城箭樓已經(jīng)顯出了一線微微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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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走出家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山卻已經(jīng)是紅燦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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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多年櫛風沐雨的戰(zhàn)地經(jīng)驗,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陰,便不由加快腳步向國府走來。秦國連年打仗,已經(jīng)打得很窮了,象他這樣僅僅職同下大夫的將軍,是不可能有一輛牛車可乘的。騎馬吧,戰(zhàn)馬缺乏。為了節(jié)省馬匹馬力,秦獻公時已經(jīng)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內(nèi)乘馬,禁止使用戰(zhàn)馬耕田駕車。幾十年來,秦國官員對櫟陽城內(nèi)的安步當車已經(jīng)是習慣了。所有的大臣都沒有軺車,只是幾位年屆古稀的元老,才有國君特賜的走騾作為代步。在這樣的都城中,人們是無法想象魏國大梁、齊國臨淄那種車水馬龍的富庶繁華景象的。櫟陽的早晨從來很安靜,灑掃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雖說對櫟陽城這種平靜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景監(jiān)還是察覺到了今日清晨的異常跡象。國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東商賈開的店鋪,他們的貨品豐富,殷勤敬業(yè),從來都是黎明即起打開店門灑掃庭除,今日卻如何全都沒有開門?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牽牛農(nóng)夫,也是一個沒有。國人開的幾家小鐵鋪也沒有了叮叮鐺鐺的打鐵聲。不對,一定發(fā)生過自己不知道的異乎尋常的事情!昨夜,挑選并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后已經(jīng)是二更天了,景監(jiān)幾乎是被人抬上臥榻的,一夜酣睡直象戰(zhàn)場野宿一樣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國分秦,景監(jiān)一下子緊張起來,放開腳步便向國府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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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政事堂前,景監(jiān)卻聽到東側(cè)正廳傳出一陣轟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趕幾步走上臺階高聲報道:“前軍副將景監(jiān)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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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傳出秦孝公聲音,“景監(jiān)將軍,進來吧,就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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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跨進大廳,見黑紅兩色的寬闊房間里,秦孝公在長案前微笑踱步。三級石階下的大廳中分兩邊坐著四位大臣,分別是左庶長嬴虔、上大夫甘龍、中大夫杜摯、長史公孫賈。櫟陽令子岸則站在中間正比比劃劃的學說著什么,君臣幾個顯然是因為他大笑的。景監(jiān)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們,囁囁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著長史公孫賈后邊空著的一張書案:“景監(jiān)坐那里吧。子岸,你把夜來的事再說說,讓景監(jiān)也明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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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岸就把昨夜謠言如何流傳、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領(lǐng)軍士搜捕拘禁六國商賈密探的事說了一遍。說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現(xiàn)的六國密探在被拘禁后的狼狽丑態(tài)時,子岸繪聲繪色,“有個長胡子大肚子的楚國商人,正在一個老秦戶的家里低聲吹噓魏國上將軍龐涓的厲害,我?guī)е齻€軍士躍墻進去,命令他跟我們走。他撲通跪在地上,拉長聲調(diào)就哭,‘老秦爺爺,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們不能殺我啦?!艺f誰要殺你???跟我們?nèi)プ滋炀托辛恕K挚?,‘不殺我叫我去何處啦?我有地方住啦?!倚闹袣鈵?,大聲喊他,換個地方,叫你對著墻吹噓魏國!他一聽嚇得渾身亂抖,不斷叩頭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歲的小妾送給你啦,你馬上跟我去領(lǐng)走啦,不然我馬上送到將軍府上去也行啦?!?br/> ?
還沒說完,君臣們就又一次同聲大笑,景監(jiān)竟是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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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夫甘龍搖頭感慨:“危難當頭,人心自見也。此等人竟然也立于天地之間?怪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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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奸商?。俊敝写蠓蚨艙措m是文臣,卻頗有粗猛之相,問話高聲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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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便與山東諸侯勢不兩立。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根,悉數(shù)殺盡?!?br/> ?
秦孝公本來正準備將話題引入沉甸甸的秦國危機,卻不想杜摯無意一問,竟使他心念一動,也想聽聽大臣們對這件事的想法,就沒有急于開口。待甘龍講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噔一沉。秦孝公沒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間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他靜下心來,準備再聽聽其他臣工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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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奸商是我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足以安定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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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微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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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嬴虔自然知道國君昨夜的布置,但卻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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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惫珜O賈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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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令子岸卻直沖沖回答:“長史為文章謀劃,咋光問別個?你呢?”他當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實執(zhí)行了,但見左庶長不說,他也就不愿說。春秋戰(zhàn)國幾百年血的教訓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權(quán)力場最動蕩的時候,君主越年輕,這種動蕩就越大。這時候,誰都會倍加小心。這位赳赳勇武的櫟陽令,雖然在昨夜的動蕩危機中被年輕君主嚴厲斥責為“遲鈍”,但對這種權(quán)力場的基本路數(shù)卻絕沒有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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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細須的公孫賈顯然很精細,沉吟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br/> ?
此中大約只有景監(jiān)對秦國面臨的嚴重危機最清楚,他對這些元老重臣們云山霧罩的回答摸不著頭腦。只有一個上大夫甘龍態(tài)度明確,但景監(jiān)卻又極不贊同。然則不管他有何種想法與主張,他都不能搶在前面講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年長資深,也比他位高權(quán)重。上大夫甘龍是山東甘國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國的三世元老,秦獻公連年征戰(zhàn)在外時,從來都是甘龍主持國政,學生門客遍及秦國,景監(jiān)連給他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左庶長嬴虔是公室貴族、國君的庶兄,更不必說他是統(tǒng)率三軍的實權(quán)重臣了。長史公孫賈職掌公室機密,常在國君左右,雖然沒有兵權(quán),可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樞要大臣之一。櫟陽令子岸是秦穆公時名臣由余的后裔,執(zhí)掌都城軍政大權(quán),雖不是國府樞要大臣職位,但其實際權(quán)力卻是足以顛倒乾坤的,否則他如何敢對長史公孫賈直言相撞?就連那個高聲大氣職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摯,景監(jiān)也不能與之相比。且不說杜摯是甘龍的學生,僅以職權(quán)論,景監(jiān)雖然也是職同下大夫的前軍副將,爵位比杜摯只低了一等,但實際上卻是軍中朝中都沒有任何實際職掌范圍的一種職務——副將。杜摯卻不同,他這個中大夫有一串后綴,叫做“輔上大夫視事兼領(lǐng)大田太倉”。輔上大夫視事,是確定他是上大夫的處政副手;兼領(lǐng)大田太倉,是說秦國的農(nóng)耕、糧食與倉儲都由他兼管。那時侯,這可是兩個最要緊的命脈權(quán)力。周王室將這一職務的大臣叫做“司土”,后來稱為司徒,是與司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并列的重臣。這樣的中大夫,景監(jiān)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親點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參加今日庭議,他是不可能有機會和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景監(jiān)是無所顧忌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擔了重大使命,就要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和想法,真實的告訴國君和大臣們,使他們盡最大所能拯救秦國,否則愧對國君重托。至于說出來后是否被采納,那不是景監(jiān)此刻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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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賈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斂,景監(jiān)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jiān)以為,六國商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br/> ?
“啪!”的一聲,中大夫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竟敢駁上大夫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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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乃赴魏國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監(jiān)。秦國面臨滅頂之災,決不能再給六國亡我之心火上澆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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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同類相憐嘛?!币魂嚧笮?,景監(jiān)的話又被杜摯的尖刻嘲諷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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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終于沒有說話,他還是要看一看。這時,左庶長嬴虔卻開了口:“杜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jiān)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極少講話,他一開口便全場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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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摯出語刻薄,景監(jiān)本想還以顏色,但他生性寬厚且見左庶長斥責杜摯,也就不再計較此事。他再度向廳中君臣拱手做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之事實。六國會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若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激六國,使他們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進逼。以秦國目下實力,我們能抵擋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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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就不舉兵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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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正色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急切間找不到口實大舉進兵,我秦國也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br/> ?
杜摯哈哈笑道:“啊,景監(jiān)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劃個辦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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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沒有理會杜摯的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如今天下雖連綿征戰(zhàn),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lián)兵作戰(zhàn)也會很是困難。我秦國對密探若拘而不殺,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愿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殺之,那就是公然和山東六國立時結(jié)下血仇。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我盡力斡旋,怕也難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國密探非但不能殺,還要保護其財貨,善待其人身,照常讓他們在秦國經(jīng)商,去留自便。此中輕重,請君上與列位大人權(quán)衡。”侃侃道來,有理有據(jù),顯然是一路苦思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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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一席話,大廳中卻竟是無人反駁,良久靜場。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時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謀而合?作為老秦人,剛烈忠直恨則恨死愛則愛死的漢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個既堅剛又柔韌懂得忍耐與等待的漢子,卻比鑄劍還難。要老秦人誓死抗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是一呼百應。但要老秦人迂回曲折韜光養(yǎng)晦,那可是陽春之曲和者蓋寡。連那些山東儒家名士如甘龍者,久居秦國,也都變成了固執(zhí)倔強寧折不彎的牛脾氣。作為國君,年輕的嬴渠梁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深厚和寬廣,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這種堅剛性格是彌足珍貴的,否則,秦國四百年間何以立足天下稱霸西戎?然則,秦國上層的廟堂人物們假若也都是這種人,秦國何以能成就大業(yè)?即如面臨的這場滅國危難,逞血氣之勇不難,難的是冷靜忍耐顧全大局而后化險為夷。老秦人誰不恨六國密探?殺掉他們定然是舉國擁護。在這時候能夠想到不殺自己最痛惡的敵人,反而要善待他們,這需要多么寬廣的視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說景監(jiān)還是個沙場征戰(zhàn)的年輕將領(lǐng)了。當秦孝公昨夜想到這些時,他覺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獨的??墒钱斁氨O(jiān)慷慨冷靜的講出這些時,他是激動的欣慰的,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再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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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之間,年輕的國君對年輕的將軍產(chǎn)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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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左庶長嬴虔粗重的聲音響起,“景監(jiān)將軍言之有理。以秦國目下實力,一個魏國我們已經(jīng)難以抵擋,豈能和六國同時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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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令子岸也跟了上來,“子岸贊同左庶長所言,不殺密探?!彼麅?nèi)心很清楚,國君本來就命令不殺不掠,左庶長一講話便等于此事敲定。因為甘龍平日里多主內(nèi)政,對這種外事并沒有多少決定權(quán),這方面的大權(quán)在左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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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賈在每個人說話時都不斷點頭,此時平靜的笑道:“大局已經(jīng)清楚。究竟如何?還是君上抉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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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杜摯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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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這時輕輕一拍書案:“六國密探,暫且不殺,財貨不動,人身不傷。若六國動靜有變,再殺之亦不為晚。彼在我手,何懼之有?然櫟陽令須得對六國密探嚴加監(jiān)視,不許任何人在半年內(nèi)離開秦國,更不許逃走一個。否則,斬首無赦?!蹦贻p國君在政事堂第一次顯示權(quán)力,卻是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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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下遵命?!睓店柫钭影睹C然站起,高聲領(lǐng)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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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秦孝公環(huán)視大廳神色肅然道:“今日庭議,實則已經(jīng)開始。山東六國會盟,提出六國定天下,對吞并小諸侯劃定勢力范圍。然則更為要緊的是,山東六國要瓜分秦國,將天下七大戰(zhàn)國變成六大戰(zhàn)國。六國將在何時用何種手段實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則可以確定的是,秦國已經(jīng)面臨百年以來最為深重的滅國危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秦國婦孺皆知的一句老誓。當此存亡之際,我等君臣應同心謀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謀劃出穩(wěn)妥的對策與方略?!闭f完悠悠巡視一圈,“諸位不要有任何顧忌,那位先說都行?!?br/> ?
場中又一陣沉默。在此之前,這些大臣們也都風聞了六國會盟的種種消息,其中不乏六國密探有意透漏給他們的各色流言。今日國君鄭重提出且要征詢存亡大計,大臣們頓時感到了強大壓力,打吧打不過,逃吧逃不脫,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個能夠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對策,方能消解這場危機。可是,危機迫在眉睫,倉促間如何思謀得周全?一時間竟是誰也沒有話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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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夫甘龍博學多識且長期主持國政,為在座資深老臣,眼見眾皆默然,他沉吟思忖了一番,謹慎開口,“老臣以為,六國會盟,吞滅諸侯,瓜分秦國,此舉不合于禮,亦不合于道。我秦國本是平王東遷的開國諸侯,對王室居功至偉。秦國有難,天子不會坐視不理。老臣以為當上書洛陽周王,以天子名義下詔,駁斥六國會盟謬誤,真相自會大白于天下。與此同時,我秦國以王室名義聯(lián)合若干中小諸侯,組成一支數(shù)十萬之大軍抗衡六國兵馬。若能如此,則危難可解,國家幸甚?!备数堊终寰渥茫环捄苁浅种刂斏?,絕不是明確決斷據(jù)理力爭,而只是以“老臣以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氣說話。然則這恰恰是他的身份、權(quán)力與資望形成的一種矜持,絕不意味著他曖昧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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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對國中權(quán)臣的習慣、風格與錯綜微妙的關(guān)系一概不清楚,認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說完便不負國君所托,誰的臉色也不看。此刻他聽完甘龍的對策,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卻又使勁兒憋住。見無人說話,他咳嗽一聲正容發(fā)問:“上大夫?qū)Σ?,太過迂闊。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難保,六國誰會認這個天子?且不說周王不敢發(fā),即或發(fā)了,一片詔告有甚用處?至于以王室名義聯(lián)合中小諸侯,更是無法行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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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大膽!”杜摯面色漲紅,搶斷話題高聲道:“上大夫所言極是。名正則言順,六國會盟,周天子與秦國并天下諸侯同受欺侮。我秦國唯借天子名義聲討其荒謬,方可號召天下諸侯組成多國盟軍!得道多助,如何能說迂闊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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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謀,言無顧忌,你急個甚來?”杜摯頓時語塞,“好好好,讓,讓他說?!?br/> ?
公孫賈卻破例插了一句,“行則可行,然也確實無大用。君上明斷?!?br/> ?
景監(jiān)老老實實,“在下不贊同上大夫主張。但也還沒有想好的對策?!倍艙蠢淅湟恍?,狠狠瞪了景監(jiān)一眼,張張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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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嬴虔不斷輕叩書案皺眉沉思,這時抬頭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詔一點,可行而無用。聯(lián)兵抗衡一點,有用但難行。且不說倉促拼湊的盟軍根本沒有戰(zhàn)力,僅僅建立多國盟軍這一點,就極難做到。六國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個中小諸侯國,軍馬總計約在三十萬左右,的確是一個很大數(shù)目。但他們卻被六國分割在各個零碎夾縫中,兵馬根本無法越過大國而集結(jié)。即或越過,也無法進入函谷關(guān)。還有,六大戰(zhàn)國本來就虎視眈眈的要吞滅中小諸侯,這些蕞爾小國又豈敢激怒大國自送虎口?捉了我們的使者去大國邀功,倒是實實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為,還得再謀良策為是?!?br/> ?
甘龍有些尷尬,但還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當受教?!睓店柫钭影独湫Φ溃骸斑@些小不砬子諸侯,哼,讓他們跟在六國大軍后面分秦塊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國聯(lián)合,嘿嘿嘿,他們躲都躲不及呢?!?br/> ?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張?拿出來啊?!倍艙疵婕t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張被駁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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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說,就和六國拼個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將手中短劍嗆啷拔出,噌的插進地上方磚,咬牙罵道:“鳥!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戰(zhàn)場流的。當年老秦族還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圍中殺出了一塊地盤?既沒退路,又沒辦法,說來說去還不是個打?還不是死戰(zhàn)到底一條路?請君上下令,做二十萬孝服,血戰(zhàn)六國!子岸請命做先鋒大將,不斬首十萬首級,誓不生還!”這個名臣后代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顯然對這種廟堂庭議的絮叨極為不耐,竟忘記了這里是政事堂。然則他這一番激昂怒罵與慷慨請戰(zhàn)的確是老秦人的本色,倒嚇得從來沒有打過血仗的杜摯和公孫賈瞠目結(jié)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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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嬴虔變色,“子岸,把劍收回去。這里是政事堂,不是戰(zhàn)場。”嬴虔是秦軍統(tǒng)帥,又是威震三軍的猛將,也只有他才能震懾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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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劍,沉著臉重重坐回案前唏噓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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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面色如常,對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沒有看見,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此刻只是感覺到,有嬴虔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氣。有嬴虔擋一擋,他便對每個人的主張都有充分思考的余地。當然,對子岸那樣的主張是不用思考的。那是一條悲壯的殉國之路,退無可退時,也只有拔劍而起浴血疆場與國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準備,那是用不著多想的。危難之際,主戰(zhàn)將士的勇烈剛猛永遠是最可貴的。他作為一國之君,可以不納其言,卻無論如何不能傷其心。他從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遞給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嘆,“子岸哪,果真秦國無路可走時,我也會和你一樣血戰(zhàn)到底的。在座大臣們,也都會拔劍而起的?!?br/> ?
“哇——”的一聲,子岸竟是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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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廳中君臣人人拭淚,個個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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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站在廳中,緩慢沉重的問:“諸位,秦國真的是無路可走了么?”他看著唯一沒有講話的景監(jiān)。只要有一個人沒講話,秦孝公就不會講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的將自己的決策建立在臣下主張的基礎上,如果臣下闡述充分,他自己寧可不說而全盤采納。新君即位,要大臣們齊心協(xié)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張。除非象昨夜那樣的緊急關(guān)頭必須當機立斷,秦孝公寧愿讓臣下來斷事。這樣做,既是他的思謀結(jié)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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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列位大人,”景監(jiān)站起來沉吟著,“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當講不當講?!?br/> ?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說吧,我等聽聽這不雅之策。”杜摯憋不住“吭哧”一笑,又連忙捂住嘴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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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卻是落落大方,朗聲說道:“景監(jiān)思謀,目下惟有一計可用:秘密游說六國,重金收買權(quán)臣,分化六國,延緩時日,使六國分秦盟約自行瓦解。六國之中,齊國與我秦國不搭界,不會主動當頭羊。韓國燕國最弱,也不會單獨攻秦。魏楚趙三國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實力最有可能單獨攻秦的。而魏楚趙三國,均有酷愛財色的權(quán)臣。尤其魏國,因魏王酷愛珠寶名器,大臣多有貪風。我們只要以重金美女賄賂,并許以其他好處,此等權(quán)臣決然不會令我們失望。若此三國不動,六國分秦自然拖延,拖則盟約自潰?!?br/> ?
“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鼻匦⒐唤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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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大臣一齊大笑。杜摯笑得眼淚鼻涕拭抹不及,連連咳嗽。甘龍則皺著眉大搖其頭,“美女重金?成何體統(tǒng)?豈不令天下恥笑?”公孫賈則只是大笑,卻不說話。櫟陽令子岸嘖嘖嘖撇嘴,“景監(jiān)哪景監(jiān),虧你想得出!”左庶長嬴虔微微一笑,卻是默然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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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景監(jiān)沒有一絲笑意,一臉茫然的看著國君和大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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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霍然站起,“景監(jiān)之策,丑歸丑,有大用。話說回來,方今天下,那國不是陰狠歹毒挖墻腳?趙成侯錚錚一條漢子,為了爭取魏國,硬是將自己的美妾送給了魏王。楚國還不是賄賂齊國大將田忌三千金,才使齊楚罷兵?龐涓那小子號稱名士,為了做丞相,還賄賂魏王的狐姬呢。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有何忌諱?說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想不到使陰招罷了。目下六國逼我們用陰招,我們就用,怕他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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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賈沉吟道:“敢問上大夫,府庫有金幾多?秦國有美女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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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龍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幾多?哼哼,大約只有長史知曉?!?br/> ?
公孫賈仿佛沒察覺甘龍的嘲諷,自顧道:“五千金?設若魏楚趙三國各有兩名權(quán)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動金、搜羅美女金,大約每個權(quán)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趙三國的權(quán)臣從國王那里得到的賞賜,動輒就是數(shù)百金,胃口極為貪婪,三百金他們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沒有萬金之數(shù),此計難行。景監(jiān)將軍,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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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鏖戰(zhàn)沙場的低級將領(lǐng),景監(jiān)確實不知道國府拮據(jù)到如此地步。公孫賈所說,又的確是實情。一時間景監(jiān)愣在廳中,竟是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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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摯一副頗為認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將先君賞賜的三百金,送給景監(jiān)將軍,可也是杯水車薪,難以為繼啊?!?br/> ?
甘龍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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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卻眼睛發(fā)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么,站在那里良久未動,似乎又在盤算什么。一時間,他竟是目光炯炯的掃視廳中,“諸位,六國利劍已刺我咽喉,國家危亡決于旦夕之間,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義,不擊半渡之兵,敗師辱國,詒笑天下。但是,宋襄公失去的畢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縛手腳,老秦人就要亡國滅種。六國要滅秦分秦,最為歹毒的就是前后夾擊。東方大兵壓境,同時策動西方戎狄叛亂。那時侯,老秦人只怕連回到隴西河谷的退路都沒有了。他們要將老秦部族斬草除根,我們連投降都不會被接受。這就是亡國滅種,請諸位掂量?!泵腿唬尺^身子,肩膀一陣微微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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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舉座動容,一股凜冽的冰涼驟然滲透每個人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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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賈亢聲道:“君上抉擇就是,臣等赴湯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極少鮮明表態(tài)之人,此刻竟也是滿面通紅之喘粗氣?!案皽溉?,死不旋踵”是流傳天下的墨家誓言,說得是墨家弟子追隨墨子,每臨危局,人人爭先赴險,死也不會轉(zhuǎn)過腳跟逃跑。今日公孫賈將這句誓言用在這里倒是分外令人感奮。眾人不禁齊聲慷慨,“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秦孝公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聲音略顯諳啞,“嬴渠梁的血,會與老秦人流在一起的?!薄熬稀睅孜淮蟪歼B同景監(jiān),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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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語氣轉(zhuǎn)為平靜,“諸位請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還是得拿出個主見來,否則,無顏面對國人。”“但憑君上抉擇!”大臣們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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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實說,景監(jiān)之計不失為應急奇策?!鼻匦⒐呦氯壟_階,緩緩的踱著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美女,有則也好,沒有也無傷大局。國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動用分毫,那是秦國十萬大軍的命脈。另則,也不能向民眾緊急征收。百年動蕩征戰(zhàn),秦國民眾逃亡過半,留下來的都是老秦人。他們已經(jīng)快被榨干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熱血了。國府再艱難,也不能打他們的主意?!蹦贻p君主說到這里,已經(jīng)是兩眼含淚,沉重得停下來低頭喘息。有頃,秦孝公抬起頭激昂的開口,“國難當頭,金從何來?嬴渠梁身為秦國之君,愿將國君私庫的兩千金拿出,再將公室所存的周王室歷代賞賜的寶物珍品一并獻出。其余尚有缺額……”突然,他不再往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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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政事堂大廳肅然無聲。大臣們被這位年輕君主的宣布深深震撼。自古以來,國君啟用私庫并獻出所有庫藏珍寶者,聞所未聞。國君私庫,其實也是國庫的一種變相形式。這些金錢珍寶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用來供國君宮室日常支用,一是賞賜有功臣民。因為這兩種用途都由國君決定,而無須通過國家財政大臣,所以歷來的習慣便將宮室府庫認做國君私庫。秦國宮室歷來簡樸,國君的護衛(wèi)、內(nèi)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種文吏官署,加起來也只有不到一千人。秦國國君的嫡系宗族也歷來不住宮室,而是與所有的秦國大宗族一樣,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幾乎全部在軍隊之中,不要宮室供養(yǎng)。這樣一來,秦國宮室私庫的金錢的主要用途,實際上就是賞賜和撫恤戰(zhàn)死的將士。對于一國之君,治下的威權(quán)少不得官與祿兩個字,國君府庫沒了金錢珍寶,意味著一國之君將淪落到對功臣賞無可賞的慘狀,任誰想來都會心底發(fā)虛。臣下天職,便是與君分憂。國君家徒四壁,大臣顏面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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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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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回成命,甘龍愿獻千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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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嬴虔愿獻三百金,并家傳蚩尤天月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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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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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軟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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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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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大哭,“君上,景監(jiān)惟有五百刀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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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贝蟪紓冞駠u起身,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內(nèi),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焙诓饝宦?,疾步而去。秦孝公環(huán)視廳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感。金錢乃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還諸位。公孫長史,請記下嬴渠梁今日諾言?!?br/> ?
公孫賈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將轉(zhuǎn)于太史,刻簡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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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zhuǎn)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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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jiān)將軍謀劃,將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jiān)為使?!?br/> ?
“嬴虔亦贊同景監(jiān)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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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贊同?!惫珜O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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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沒有感到意外。他看著景監(jiān),“景監(jiān)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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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躬身,肅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br/> ?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jiān),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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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初夏,雖說已經(jīng)是草長鶯飛,但渭水平川的早晚還是頗有涼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時分的涼風尚有些須寒冷。太陽距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勞作的櫟陽秦人便開始絡繹不絕的回城了。但在城南櫟水岸邊的高坡風口上,卻有一個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風吹得他的長衫啪啪做響,仍舊沒有離開。兩丈之外的洼地里,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默默的守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