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從坐著青石凳站起來,從腰里襯衣口袋掏出一本書來說:“兆鵬走時讓我送給你,是毛澤東寫的?!敝煜壬蛄艘谎劬蛿[擺頭:“我剛才說過,不讀書不寫字了,誰的書我都不讀了?!焙谕拚f:“這書我看了,寫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國策略。”朱先生說:“毛的書我看過,書是寫得好,人也有才。可孫先生也有才氣,書同樣寫得好,他們都是治國興邦的領(lǐng)袖。可你瞅瞅而今這個雞飛狗跳墻的世道,跟三民主義對不上號嘛!文章里的主義是主義,世道還是兵荒馬亂雞飛狗跳……”黑娃悄聲說:“聽說延安那邊清正廉潔,民眾愛戴?!敝煜壬f:“得了天下以后會怎樣,還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焙谕薅菲鹉懽訂枺骸跋壬滥憧?,他們能得天下不能?”萬萬料想不到,朱先生斷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痹诤谕薜挠∠罄?,朱先生掐指算卦總是用一種隱晦朦朧的言辭,須得問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測,從來也不給人直接做出有與無是或否的明確判斷,何況如此重大的國家未來局勢的預(yù)測?于是陡增了興趣和勇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輕松地說:“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國旗?!焙谕奁婀值貑枺骸皣??”朱先生爽朗地說:“國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國民黨不是?是??伤麄冎皇窃诳罩?,滿地可是紅嘛!”黑娃醒悟后驚奇地叫起來:“這個國旗我看了多少回卻想不到這個……”朱先生也哈哈笑起來:“兆謙呀,你只作耍笑罷了。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卦?!?br/> ?
??黑娃仰慕地瞅著朱先生,老人的頭發(fā)全部變白,像一頂雪帽頂在頭上;眉目上豁朗透亮,兩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靜碧澈;瘦削的臉頰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聳;鼻翼和嘴角兩邊的弧形皺折從長到短依次遞減,恰如以口為中心往兩邊蕩開的水紋;兩只耳輪也變得透亮,可以看見纖細(xì)的血管;整個面部的膚色顯現(xiàn)出白皙透亮的奇異色澤,像是一條排泄凈盡穢物正要上蔟吐絲網(wǎng)繭的老蠶。黑娃誠懇地說:“先生的頭發(fā)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來還沒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蠶老一時嘛?!焙谕拊偃谥煜壬V兀骸拔疫^一段再來看先生?!敝煜壬胧钦J(rèn)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說:“免了吧,你甭來了。你再來我就不理識你,不跟你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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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飯后,石印館老板送來十套剛剛印出的《滋水縣志》。藍(lán)色硬質(zhì)紙封皮,二十九卷分裝成五冊。朱先生接住散發(fā)著墨香氣味的志書,折膝跪拜在地:“請受愚夫一拜?!笔○^老板慌忙攙扶起朱先生,嚇得臉都黃了:“天爺爺,我這號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潛然淚下:“我在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辦成了,我就等著書出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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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朱先生走進縣府,新任的縣長認(rèn)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認(rèn)識縣長。因為國事頻仍,新來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縣賢達(dá)紳士,一來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糧征捐征丁的軍務(wù)大事當(dāng)中。新任縣長姓鞏,臉上有稀稀拉拉幾粒麻點,一看見朱先生,劈頭就問:“你是哪個聯(lián)保所的?壯丁征齊了沒?”朱先生笑笑說:“我不在聯(lián)上,也沒在保上,我在書院編縣志?!膘柨h長自覺鬧下誤碼會:“那你去編你的縣志,到這兒亂串啥哩!”朱先生說:“縣志編完了要付印,給編纂先生的工錢也該清了,請你給撥一點經(jīng)費?!膘柨h長脖子一仰:“哪里有錢呀?”朱先生說:“用不了多少錢,少買兩桿槍就足夠了?!膘柨h長瞪大眼睛問:“你說這話味氣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氣?”朱先生笑著說:“鞏縣長快甭說傻話,共產(chǎn)黨要聽見你這話該興蹦了!”隨之用求乞的聲調(diào)說:“你指縫松一下漏幾個零錢給我印書,不過少買兩桿槍嘛!”鞏縣長已不耐煩:“你閑得沒事干啦,編什么縣志!也不睜眼看看時勢?你快走吧,我還忙著!”朱先生紅著臉說:“你把轟出房子,你真是個好縣長。我還沒給人攆過,今日真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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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還不死心,于無奈中找到石印館,對老板說:“你算一下得多少錢?”老板說:“我印先生的書不賺錢,過去印過幾回不賺,這回還不賺。可當(dāng)今紙張油墨都漲得翻了幾個筋斗了。”朱先生說:“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不摸算盤不算賬:“印的越少越賠錢?!敝煜壬阆蚶习鍖W(xué)說了被鞏麻子轟攆出來的恥辱,特意說明此稿凝聚著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縣最新資料的集結(jié),生怕火燒水淋鼠啃失傳了,現(xiàn)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時再擴印。朱先生說:“你不算賬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沒錢。我伐書院一棵柏樹送你百年之后作枋板,在我乍是頂賬,在你算是義舉?!崩习遄笫忠粨],就顯得干脆豪:“不說了,啥話也不說了,我?。 ?br/> ?
??朱先生花了五天時間,親自把八套縣志分頭送給編纂過它的八位先生,終于了卻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縣的山區(qū)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書的機會又一次游覽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縣境的秦嶺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聳立是山中的偉丈夫;滋水縣轄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實敦厚坦蕩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縣的滋川道剛?cè)嵯酀?,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舊,而世事已經(jīng)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陳詞,掃蕩滿川滿原罌粟的世態(tài),也不似他鐵心柔腸賑濟饑荒的年月了?;氖彽奶锂?、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臉色,鮮明地預(yù)示著: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毀滅的盡頭,那就是主宰原上生靈的王朝將陷入死轍末路。這一切擺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無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絲作為了,這畢竟不是犁毀罌粟,更不是放糧賑濟那種事。朱先生把第九套縣志托人轉(zhuǎn)送給那位“好人難活”的縣長,剩下最后一套留給自己。做完這些事,朱先生頓時覺得自己變輕了,對妻子朱白氏說:“我的事辦完了。把懷仁懷義和媳婦叫來,咱們一家子在這兒吃頓團圓飯。咱們都該離開書院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