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秋雨綿綿，氣溫驟降。最后一絲暑意終于被驅(qū)散干凈，剩下的是漫長的陰冷濕寒。庭院中的桂花反而開得更加熱烈，樹葉下是沉甸甸的花串，濃香刺鼻，熏得人都有點受不了。馮世真出了門才發(fā)覺穿少了，又懶得回去加衣服，只得硬著頭皮坐在黃包車上吹冷風。外灘的碼頭人群摩肩接踵，喧囂沸騰。商行的買辦，挑擔子的腳夫，出行的學(xué)生，送別丈夫的太太，擠滿了道路。運貨的驢車亂竄，汽車司機氣急敗壞地摁喇叭。兩個法國警察吹著響亮的口哨，揮舞著棒子驅(qū)趕人群，給兩輛程亮的轎車讓路。扒手在人群中亂竄，一旦得手，就魚入大海一般溜走，留下失主徒勞唾罵。勞力們的汗水，太太們的香水，車船的煤煙氣，以及海水的咸澀，混雜成了一種怪異的氣味，隨著人群的涌動，一波傳來，一波又散去。港灣里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輪船，漂亮龐大的外國郵輪在細雨中巍然聳立，就像一棟移動的大廈。貨船鳴笛，冒出滾滾黑煙，緩緩駛離碼頭。衣裙華美的太太小姐們從漂亮的小汽車里走下，由聽差們護著，撐著小洋傘，站在碼頭上望眼欲穿。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走下了船，妻兒們一聲歡呼，撲進了他懷中。馮世真滿頭大汗地擠出人群，眼巴巴地望著排成隊下船的客人。雨漸漸大了，她又沒帶傘，頭臉肩膀被淋得濕答答的?！按蟾?！”“三姐，這里！”“舅舅——”人群里不住響起歡呼聲。親友重逢，擁抱歡笑，攜手離去。馮世真身邊的人逐漸稀疏起來。大哥先下船了？馮世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打了一個噴嚏。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帶著她去接大哥放學(xué)，也是這樣在門口翹首以盼地等著。他們兄妹感情極好，就算分開半日，再見著了都要緊緊抱一會兒先。而馮世勛一去學(xué)堂就是一個禮拜，馮世真天天在家里數(shù)日子，要抱著大哥的枕頭才能睡?？勺笈斡遗危瑢W(xué)生們都走盡了，還尋不到大哥的身影。小世真急得要哭。這時有人從身后捏了捏她的耳朵。馮世真猛地回過頭?！按蟆蹦腥舜笮χ话褜⑺o緊抱住，轉(zhuǎn)了一圈。馮世真摟住了兄長的腰，呼吸著對方身上傳來的溫暖熟悉的氣息，一顆心終于落回了原處，強勁地跳動。她的大哥終于回來了！
　　“看！”伍云馳拿手套拍了拍容嘉上的肩，朝遠處一指，“那不是你家那個女先生嗎？那男人是誰？”容嘉上蹙眉望去。人群的另一頭，馮世真正同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緊緊擁抱，臉上是簡直要哭出來的激動。那男人大笑著摸著馮世真的臉，不住把她往自己懷里摁，將她揉來揉去。若不是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他肯定要抓著馮世真狠狠親幾口。“他的相好？”伍云馳一臉小報記者的表情，“瞧那親密勁兒喲！”馮世真摟著那個男人不放，把臉埋進他懷里，好像哭了。男人拍著她的背，低下頭，嘴唇貼在她的發(fā)頂，面容充滿溫柔和寵溺。容嘉上冷著臉轉(zhuǎn)過身，“她說他今天要來接他大哥。”“親哥？”伍云馳表示懷疑，“肯定是情人。我和你賭十塊錢?！薄盁o聊不無聊？”容嘉上丟了一記白眼，“不是要接你的姨媽一家嗎？人呢？”“來了！”伍云馳踮腳招手，“二姨，這邊！”一個珠光寶氣的胖太太領(lǐng)著四個花枝招展的胖小姐，自人群中破陣而出，雄赳赳氣昂昂，好似一支登陸的突擊隊。“四表哥！”表妹們齊聲叫，又齊刷刷地盯住了伍云馳身邊的容嘉上，露出了餓狗見到肥雞般的表情。容嘉上額角掛上了一滴汗。
　　馮世真同馮世勛從人群里擠了出來，搶到一輛剛卸客的黃包車，兄妹倆擠在一起，另外叫了一輛黃包車拉馮世勛的行李。“你瘦了。”馮世勛摸著妹妹濡濕的面龐，用帕子幫她擦著頭發(fā)，“我該早些回來的。都怪之前的電報被舍監(jiān)弄丟了！”“我倒希望你拿了畢業(yè)證再回來?！瘪T世真悶悶不樂，“我都說了，家里有我在，你不要擔心?！薄昂丁！瘪T世勛溫柔地斥責了一聲，“我是長子。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繼續(xù)念書？”“都最后半個學(xué)期了?！瘪T世真滿是遺憾，又打了一個噴嚏?！霸趺创┻@么少？”馮世勛心疼地把妹妹摟著，摸了摸她單薄的肩，“東家待你好嗎？學(xué)生聽話嗎？要是受氣的話，不做也罷?，F(xiàn)在我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瘪T世真原本滿腹委屈，聽兄長這么一說，又忍不住噗哧笑?！皨寢屆看翁岬侥?，也是這句話：等你大哥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好像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似的?！瘪T世勛覺得懷里的身軀又冰涼又瘦弱，心如刀絞，將妹妹抱得更緊了?！澳阕龅煤芎?，世真。咱們這個家沒有垮掉，全靠你在關(guān)鍵時刻撐住了。你做了大哥該做的事，大哥虧欠你……”說到后面，馮世勛也有點哽咽?！耙患胰?，分那么清做什么？難道我不是爹媽的女兒？”馮世真反而笑了，撒嬌地在兄長懷里蹭了又蹭，“哎呀，大哥回來了真好。以后我就可以靠著你啦?！薄翱堪?。”馮世勛撫摸著妹妹的頭，眼里滿是寵愛，“大哥不就是讓你靠的么？”外面的雨漸漸大了，打在黃包車的篷布上啪啪作響。車夫穿著單薄的褂子，汗流浹背地拉著車，看著讓人有些心酸?！凹依锬鞘隆瘪T世勛低聲開口，“有頭緒了嗎？”馮世真從兄長懷里坐起來：“還是老樣子，說是張家燒爐子引起的。巡捕房已經(jīng)結(jié)案了，再去追問，就要被斥罵。爹他……”“怎么？”馮世勛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妥，“爹的傷復(fù)發(fā)了？”“沒有?！瘪T世真說，“他傷已經(jīng)沒事了。就是因為太疼了，又說大煙能止痛……”馮世勛是極其聰明的人，妹妹話說一半，他就已經(jīng)明白了過來，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馮世真局促地坐著：“我總是不在家。媽媽心疼他，縱容著，我怎么都勸不住。也許，他會聽你的話。”馮家里，馮世勛一直是深受寵愛的長子。馮家夫婦對小女兒也很好，可到底不是親生的，又是個女孩兒，并不太重視她的意見?！皩Σ黄?，大哥?！瘪T世真說，“我沒有照顧好爹媽?！薄澳銢]錯?！瘪T世勛握著妹妹的手，朝她溫柔一笑，“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世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