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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賜小仵作 第三案·四喜丸子

第一章
  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北宋·汪洙《四喜》
  從升州到蘇州還不如從京城到升州的一半路遠(yuǎn),可一路走走停停,到紫竹縣境內(nèi)已經(jīng)是臘月底,離過年就差那么幾天了。
  要是依著蕭瑾瑜的意思,這會兒恐怕都已經(jīng)從楚水鎮(zhèn)回到京城了,不過不會是躺在馬車?yán)锘厝ィ檬翘稍诠撞睦锘厝チ恕?br/>  楚楚一道上挖空心思想破了腦袋,把先前從楚水鎮(zhèn)到京城一道上聽見的看見的全用上了。路過這個地方就說這個地方什么什么東西好吃,停下來住兩天吃個夠,路過那個地方就說那個地方什么什么景好看,停下來住在這個景附近,一直住到蕭瑾瑜閉著眼都能把這片景畫下來了才肯走,路過個什么特色都沒有地方,干脆就說這個地方的菩薩靈,非讓蕭瑾瑜停下來住幾天,跟她一塊兒去廟里拜菩薩。
  蕭瑾瑜要是不答應(yīng),她就一副立馬哭給他看的模樣,每回都毫無例外地讓蕭瑾瑜生出一種自己不答應(yīng)就是欺負(fù)她的感覺,于是雖然還是一路車馬顛簸,可蕭瑾瑜非但沒搞出什么新毛病來,還把舊毛病養(yǎng)了個差不多。
  這種時節(jié),蕭瑾瑜的身體還從沒這么輕松過,心情也從沒這么輕松過。
  可一進(jìn)紫竹縣,楚楚就沉不住氣了,晚飯胡亂撥拉了幾口就催著走。
  蕭瑾瑜倒是不著急了,給她盛了碗湯,不急不慢地道,“今天還不能回去?!?br/>  楚楚急得瞪大了眼睛看他,“為什么呀?我家離這兒可近了,再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啦!”
  蕭瑾瑜帶著點兒笑意淺淺看著她,這小丫頭每次急起來就更像個小丫頭了,“你家里人可知道你帶人回來提親了?”
  楚楚一愣,搖搖頭。
  蕭瑾瑜還是笑著,卻很是認(rèn)真地道,“這樣貿(mào)然拜訪,你家里人若嫌我唐突,不知禮數(shù),不肯答應(yīng),怎么辦?”
  楚楚猛地想起爹每次帶哥哥到人家姑娘家里提親的時候,爹和爺爺奶奶都是對哥哥囑咐半天,這個能干那個不能干,這個能說那個不能說地說上好一大堆,楚楚抿抿嘴唇,很沒底氣地道,“肯定不會……”
  蕭瑾瑜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你先吃飯……吃過飯我寫封信,你找個熟人給家里送去,明天我們在縣城里把彩禮辦好,后天一早就去你家,行不行?”
  楚楚笑著點頭,“這樣好!”
  倆侍衛(wèi)坐在鄰桌埋頭默默往嘴里扒飯,這大半個月來,這種讓他倆自己主動忽略自己存在的情景已經(jīng)從幾天一回發(fā)展成為一天幾回了。
  倆人正在努力裝空氣,空氣突然一動,倆人中間的長凳上變戲法似的多出個人來。
  倆人扔下飯碗“噌”地站起來就要拔藏在衣服里的刀,還沒摸住刀柄,那人就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碗筷,“呼……餓死我了!”
  倆人這才看清景翊那張唯恐天下不亂的笑臉。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酒樓大堂的其他客人一點兒都沒發(fā)現(xiàn)這邊的異樣,蕭瑾瑜和楚楚聽見景翊這聲叫才轉(zhuǎn)過頭來。
  楚楚一陣驚喜,“景大哥,你怎么來啦!”
  蕭瑾瑜微皺眉頭看著已經(jīng)開始狼吞虎咽的景翊,“是啊……你怎么來了?”
  景翊拼命咽下嘴里那一大口飯,吐出一塊兒咬得半碎的雞骨頭,才像哭又像笑地道,“府里今年的賬都理清楚入庫了,府上看家護院兒的那個說,家里人都忙得找不著北,就我一個人閑得長毛,讓我來跟著爺探探路管管賬,爺不回去,我也甭想回去?!?br/>  楚楚聽得一頭霧水,蕭瑾瑜是聽明白了,吳江怕再出事兒,自己不敢擅離京師,安王府今年又沒有空閑人手,就把景翊給趕過來了。
  吳江要是不讓景翊回去,景翊還真進(jìn)不了京城城門,大過年的,罷了……
  “來了也好……明天你就在縣城替我辦彩禮吧?!?br/>  景翊勾起一抹笑,“這個容易,保證比你自己辦得好?!?br/>  蕭瑾瑜看了眼埋頭繼續(xù)大吃的景翊,“我們先找客棧休息,你慢慢吃。”
  “去吧去吧……”
  “吃完記得把賬結(jié)了。”
  “……”
  楚楚洗完澡出來,蕭瑾瑜正靠在床頭看信,一封信看起來有四五頁,蕭瑾瑜盯著信紙眉頭皺得緊緊的。
  楚楚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見過蕭瑾瑜這樣的神情了,她已經(jīng)記住了,王爺一旦有這種神情,肯定是什么地方又出大事兒了,王爺一連幾天都會高興不起來。楚楚乖乖站在一邊等他看完了,才走過去爬上床,鉆進(jìn)被窩,窩進(jìn)他懷里,腦袋挨在他胸口,兩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這段日子蕭瑾瑜的臉皮總算是習(xí)慣了這個動作,看她突然一聲不吭乖得像貓兒似的,蕭瑾瑜在她身上輕輕拍了拍,“沒事,是六王爺?shù)募倚拧!?br/>  楚楚心里一松,臉上接著就有了笑模樣,抬起頭來看蕭瑾瑜,“王爺,六王爺叫什么名兒呀?”
  “蕭瑾璃?!?br/>  楚楚一下子樂了,“小錦鯉?王爺,你家人名真有意思!”
  蕭瑾瑜啼笑皆非,也不跟她計較,挪開靠墊躺了下來。
  “王爺,那六王爺字什么呀?”
  “字覺然?!?br/>  “我還以為他字騾子呢!”
  “快睡吧……”
  楚楚在蕭瑾瑜懷里不安分地蹭了蹭,“王爺,景大哥去辦彩禮,那我們明天干什么呀?”
  “你不是想帶我去添香茶樓,聽董先生說書嗎?”
  “好!”
  蕭瑾瑜一直以為添香茶樓是個挺大的茶館,到了才發(fā)現(xiàn)就是個最普通的小茶樓,上下兩層,樓下擺著幾張桌椅,一個說書臺,滿屋一塵不染,但已經(jīng)舊得不成樣子了。
  一大清早,果然清冷得很。
  “客官里面請,您想喝什么……呦!是楚丫頭??!”
  茶樓掌柜又揉了揉眼睛,才笑著道,“有倆月沒見你,咋又變俊了,都不敢認(rèn)你了!”
  楚楚笑得甜甜的,“我去京城啦!”
  “去京城干啥了?”
  “找六扇門!”
  掌柜“噗嗤”笑出聲來,“你咋還惦記著董先生的那點兒玩意兒啊……”
  蕭瑾瑜道,“董先生可在?”
  掌柜這才發(fā)現(xiàn)一塊兒進(jìn)來的還有個人,看著楚楚道,“這是……”
  “在下安七,是京城來的茶商……跟掌柜是半個同行?!?br/>  掌柜慌得連連擺手,“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我就是個買口茶水的,可不敢高攀京城的老板,快里面請,里面請……您喝壺什么茶啊?不對不對……您是京城來的茶老板,我這兒的茶實在入不得您的眼……這樣,我給您沏一壺我們這兒產(chǎn)的綠茶,沒啥好的,您就嘗個新鮮……”
  蕭瑾瑜幾次想插話都沒插得進(jìn)去,一聽掌柜說完,忙道,“掌柜不必客氣……”
  “這個一定得客氣!楚水鎮(zhèn)很少來外人,更別說是京城來的老板了……來了就是客,茶算我請您的……”
  “掌柜……”蕭瑾瑜不得不揚聲截住他的客氣,“我是來找董先生的?!?br/>  掌柜一愣,“找董先生?”
  楚楚趕緊點頭,“我們就是來聽董先生說書的!”
  掌柜一時笑得尷尬起來,“你們來得可不巧,我這兩天還找他呢……他已經(jīng)兩天早晨沒來說書了,連個招呼都沒打,我這一時也找不著人替他,正愁得慌呢……”
  蕭瑾瑜眉心輕蹙,他剛到,這人就不見了,也著實太巧了點兒,“可知董先生家在何處?”
  掌柜擺擺手,“他不是這兒的人,說是京城來的,說書也跟我們這兒的人不是一個路子,古怪歸古怪,倒也有意思得很……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兒,他就每天早晨來,說完書就走,有時候也跟客人閑扯幾句,跟楚丫頭說的話最多……這說了有一年多了,突然不見他人還怪不習(xí)慣的……”
  楚楚著急得很,“那他是不是回京城了呀?”
  “這我就不知道了?!?br/>  蕭瑾瑜輕輕點頭,“多謝掌柜了?!?br/>  “來都來了,喝了茶再走吧?”
  “不叨擾了?!?br/>  回客棧一路上楚楚都沒說話,回到客棧剛一進(jìn)屋,“哇”一聲就哭起來了,“王爺,我沒騙你!”
  蕭瑾瑜被她哭得心里發(fā)緊,伸手把她拉到身邊來,“我知道……”
  楚楚趴在蕭瑾瑜腿上哭了好一陣子,蕭瑾瑜說什么都沒用,索性扶著她的頭發(fā)等她哭夠了,哭累了,不哭了。
  楚楚抬起哭花的小臉,滿是眼淚地看著蕭瑾瑜,“王爺,董先生還能回來嗎?”
  蕭瑾瑜從身上拿出手絹,輕輕擦著她臉蛋上的淚珠子,“放心,我能找著他。”
  “真的?”
  一個費那么大勁兒把他引到這兒來的人,怎么會見都不見他一面,一點線索也不留就消失呢?
  蕭瑾瑜輕輕點頭,“真的。”
  日近黃昏,楚楚跟景翊去看他置辦來的彩禮,蕭瑾瑜一個人在房里看白天送來的幾本公文,剛看了半本,侍衛(wèi)就在外面輕輕敲了三下房門。
  “進(jìn)來?!?br/>  侍衛(wèi)閃身進(jìn)來,迅速關(guān)好房門,速度之快好像直接從門里穿過來的一樣。
  蕭瑾瑜把公文擱下,眉心微沉,“可查到了?”
  “王爺,卑職已找到那個說書先生的住處,在城郊一個荒村里,那個村總共還剩不到十戶人家,家家之間隔得遠(yuǎn),都沒什么來往,沒人知道他什么時候住進(jìn)去的,也沒人認(rèn)識他。”
  侍衛(wèi)說著把手里的小包袱呈到蕭瑾瑜面前,“他房里除了些過日子的家伙之外沒特別的什么東西,倒是在他被褥底下發(fā)現(xiàn)了這兩樣?xùn)|西。”
  蕭瑾瑜解開包袱,第一樣?xùn)|西剛?cè)胙郏樕唾康匾怀痢?br/>  “讓景翊來一趟?!?br/>  “是?!?br/>  景翊帶著一抹頗得意的笑從窗口跳進(jìn)來,轉(zhuǎn)身關(guān)上窗子,“我就說嘛,這種事我肯定辦得比你利索,那丫頭一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
  轉(zhuǎn)身看到蕭瑾瑜桌上擺著的一塊雞血石印,景翊一抹笑僵在臉上,滿眼錯愕,“這是……誰的?”
  蕭瑾瑜凝著眉頭,聲音微沉,“那個滿嘴六扇門的說書先生。”
  景翊過去拿起那塊印,翻過來看了一眼,印上刻著四個字。
  探事十六。
  “皇城探事司的人怎么會在這種地方?”
  蕭瑾瑜放低了點兒聲音,“可還記得吳郡王蕭玦謀反的案子?”
  景翊臉上一點兒笑意也沒有,眉頭也皺了皺,“你前年不是查清楚,給他平反了嗎?”
  蕭瑾瑜輕輕點頭,“平反后他就隱居此地,知道此事的人不多?!?br/>  景翊一雙狐貍眼瞪得溜圓,“吳郡王從天牢出來就剩下半條命了,皇上還讓探事司的人盯他干嘛?”
  蕭瑾瑜冷下臉來一眼瞪過去,“是你該問的嗎?”
  景翊立馬閉嘴。
  剛才一驚就忘了形,皇城探事司的事兒別說他不能問,就是蕭瑾瑜也沒資格問,甚至他們本不該知道這些專為皇上行監(jiān)視之事的人的存在。
  蕭瑾瑜拿起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也是從那說書先生的住處找到的。”
  景翊隨手翻開一頁,剛看了半行,臉就繃不住了,“豬毛,土蛋,狗尾巴草……”景翊一臉黑線地抬起頭來,“這是什么玩意?”
  “你也不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你要不問問你家王妃娘娘,沒準(zhǔn)兒她能知道。”
  蕭瑾瑜心里一沉,“為什么?”
  景翊苦笑著把冊子撂回桌上,“不為什么……咱們知道的她不知道,她知道的咱們不知道,這會兒咱們不知道了,沒準(zhǔn)兒她就能知道了唄……”
  “……這事兒再說,你現(xiàn)在馬上到紫竹縣縣衙去一趟。”
  “知道了。”
  第二章
  景翊像鬼魅一樣飄進(jìn)屋里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蕭瑾瑜正坐在屋里等他,一股濃烈的酒味迎面撲過來,蕭瑾瑜擰起眉頭,“喝酒了?”
  景翊往桌邊一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テ鸩鑹亟o自己倒了杯水,臉上和聲音里都不帶一點兒醉意,“鄭有德當(dāng)了十來年縣令,早就當(dāng)成油條了,不灌暈了根本吐不出實話來……我一口沒喝,全倒了,是他喝多了非要演猴戲給我看,蹦蹦跳跳撞翻了兩壇子酒,灑了我一身?!?br/>  “可問出什么了?”
  景翊一口干了杯子里的水,搖搖頭,“我跟他說是三法司年底對地方衙門的例行抽訪,他就一個勁兒的你好我好全都好,然后擺酒請我吃飯,我一邊灌他一邊明著暗著問,開始還是說哪兒哪兒都好,后來就問什么都不清楚,吳郡王是誰他不知道,那個說書先生在茶樓里編排六扇門的事兒他也不知道……就是個糊涂芝麻官,要不也不至于當(dāng)十幾年縣官了?!?br/>  蕭瑾瑜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
  景翊苦笑,“這小破地方……能出多大的事兒?。俊?br/>  “靜觀其變吧……必定小不了”
  蕭瑾瑜的馬車一大清早從紫竹縣縣城進(jìn)到楚水鎮(zhèn),路過添香茶樓之后就再沒有能讓這輛大馬車過去的路了,于是把馬車寄放在添香茶樓,楚楚推著蕭瑾瑜的輪椅在前面走,倆侍衛(wèi)一根扁擔(dān)擔(dān)著三箱彩禮在后面跟著,四個人在各種小巷子里九拐十八繞了好一陣子,越走越冷清,一直走到看見山看見河了,楚楚終于指著一戶建在河邊的小院子喊起來,“到啦到啦!就是那兒啦!”
  蕭瑾瑜還沒來得及出聲,楚楚已經(jīng)推著他就過去了,“爺爺奶奶!爹!哥!我回來啦!”
  還沒進(jìn)院子,一個頭發(fā)花白腰板硬朗的老婦人就從屋里迎了出來,楚楚放開蕭瑾瑜的輪椅,一頭扎進(jìn)老婦人懷里,“奶奶!”
  楚奶奶笑著拍拍她的后腦勺,“哎!回來了就好……進(jìn)屋,都快進(jìn)屋吧!”
  看著楚楚跟楚奶奶進(jìn)去,蕭瑾瑜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
  連見皇上都不緊張,這是緊張的什么……
  一滯之間楚楚又跑了回來,湊到蕭瑾瑜耳邊笑著道,“你別害怕,我奶奶說你長得可好看啦!”
  蕭瑾瑜臉上一熱,還沒來得及現(xiàn)出紅色,楚楚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進(jìn)去了。
  蕭瑾瑜深呼吸了幾下才緩緩?fù)苿虞喴芜M(jìn)屋去,剛進(jìn)屋就發(fā)現(xiàn),除去楚楚和楚奶奶不知道去了哪兒,楚家三個大男人都在客廳里坐齊了,六只眼睛正齊刷刷地盯著門口。
  倆侍衛(wèi)把彩禮箱子擱在門口,跟在蕭瑾瑜后面一塊兒進(jìn)了門,進(jìn)門還沒站穩(wěn)腳,那個二十出頭一臉憨厚老實模樣的壯小伙就走過來,眼神落都沒落到蕭瑾瑜身上,直接一把扯住左邊那個一臉英氣的侍衛(wèi),“你要娶我妹妹?”
  誰要娶你妹妹……
  侍衛(wèi)差點兒給他跪下,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聽那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拍著大腿道,“這楚丫頭!咱……咱要一個就行了,咋還領(lǐng)來一幫?。 ?br/>  “……”
  蕭瑾瑜臉上一陣青紅交替,穩(wěn)了穩(wěn)呼吸,頷首拱手道,“沒有一幫……只晚輩一個。”
  楚楚爹一愣,小伙子也把侍衛(wèi)撒開了,瞪大了眼在蕭瑾瑜和倆侍衛(wèi)身上來回晃蕩了好一陣子,最后一臉懷疑地看著蕭瑾瑜,“那信……是你寫的?”
  “正是在下?!?br/>  小伙子撓頭一邊打量著蕭瑾瑜,一邊嘟囔道,“不對啊……不都說字兒長得跟人一樣嗎,那字寫得跟神仙一樣,怎么人是……”一雙眼睛盯在蕭瑾瑜的腿上,沒好意思再往下說。
  被楚家爺倆兒這么一打岔,蕭瑾瑜反倒不緊張了,抬起目光淡然一笑,“人是凡夫俗子,有負(fù)兄臺期望,實在慚愧?!?br/>  小伙子聽得臉上一燙,舌頭一陣打結(jié),“我我我……我叫楚河,我我我我……我是楚丫頭她哥!”
  蕭瑾瑜拱手一笑,“在下安七,有禮了。”
  楚河回頭看向楚楚爹,楚楚爹轉(zhuǎn)頭看向楚爺爺,楚爺爺直直地看著蕭瑾瑜的一雙腿,蕭瑾瑜就那么靜靜坐著,神色淡然而謙恭有禮,好一陣子沒人出聲,生生把倆侍衛(wèi)緊張得腦門兒直冒汗。
  到底還是楚爺爺清了清嗓子,開了口,“是你……要娶我家楚丫頭啊?”
  蕭瑾瑜微微頷首,“是。”
  楚爺爺盯著蕭瑾瑜上下左右又看了半天,看得蕭瑾瑜又隱隱心慌起來。
  明明一張圣旨握在手里,不娶也得娶,不嫁也得嫁,可蕭瑾瑜就是忍不住緊張,比第一次升堂審案還緊張。
  從昨天晚上開始他腦子里就一直在想楚家長輩可能問些什么,想得一晚上都沒睡著,準(zhǔn)備好的對答的話都能寫出一本書了,可看剛才那爺倆的勢頭,楚爺爺問出來的話肯定是他再想三個晚上也想不到的。
  楚爺爺一直把蕭瑾瑜看得臉色發(fā)白,蕭瑾瑜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了,出了一手的冷汗,才聽到楚爺爺問了一句,“那啥時候娶啊?”
  “???”
  楚爺爺臉一拉,“啊啥呀??!你反悔啦?”
  蕭瑾瑜慌得連連擺手加搖頭,一張臉一下子紅起來,“沒有沒有……”
  這問題他還真想不到……
  而且是想都不敢想……
  他那一封信里凈是文縐縐的客氣話,有用的也就只有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兒干啥的,還都不是實話……什么都沒問呢,這就讓娶了?
  蕭瑾瑜愣愣地看著楚家的三個男人,“你們……答應(yīng)了?”
  楚爺爺白了蕭瑾瑜一眼,“看你這傻愣愣的模樣,肯定不會欺負(fù)楚丫頭?!?br/>  蕭瑾瑜趕緊搖頭,“晚輩絕不欺負(fù)她!”
  楚河撓著頭嘿嘿一樂,“楚丫頭跟你這樣的也挺好,你要欺負(fù)她,我肯定打得過你!”
  “兄臺說的是……”
  楚河被這聲“兄臺”叫得不好意思了,“都一家人了,還客氣啥呀!你喊我哥就行了!”
  蕭瑾瑜嘴角一僵。
  倆侍衛(wèi)默默抬頭看向房梁,這不屬于吳江指定的護駕范圍……
  見楚楚爹和楚爺爺還真一臉期待地看著他,蕭瑾瑜硬著頭皮叫了一聲,“哥……”
  “哎!”
  喊了小的不喊老的實在不成體統(tǒng),蕭瑾瑜向楚爺爺和楚楚爹微微頷首,“爺爺,岳父……”
  楚楚爹樂呵呵地走過來,寬大的手掌在蕭瑾瑜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蕭瑾瑜心里一慌,差點兒被他拍趴下,“這傻孩子!叫啥岳父??!一個女婿半個兒,喊爹就行啦!”
  “……!”
  楚爺爺一眼瞪過來。
  “爹……”
  “哎!”
  “……”
  楚楚這才從一側(cè)屋里跑出來,湊到蕭瑾瑜身邊笑嘻嘻地在他耳邊小聲道,“我就說吧,他們肯定不欺負(fù)你?!?br/>  還想怎么欺負(fù)啊……
  楚奶奶也從屋里走出來,笑瞇瞇地看著蕭瑾瑜,“你倆干過啥,楚丫頭剛剛都跟我說啦……”
  蕭瑾瑜臉上“騰”地一紅,他倆……干過啥了???!
  看著蕭瑾瑜臉紅起來,楚奶奶笑得更開了,伸手在蕭瑾瑜臉上輕輕拍了拍,“這孩子臉皮兒怎么這么薄呀……臉皮薄了好,心好,人厚道!”
  “謝謝奶奶……”
  蕭瑾瑜一張臉紅得要冒煙了,楚楚就只管在一旁看著這顆大紅櫻桃“咯咯”直笑。
  楚奶奶笑著把楚楚攬進(jìn)懷里,騰出一只手來摸了摸蕭瑾瑜的腦袋,“看你就是個有大學(xué)問的……楚丫頭年紀(jì)小,沒見過啥世面,她要是啥做的不好,你就說給她聽……楚丫頭心眼兒實,可聰明得很,一學(xué)就會?!?br/>  “她……她很好……”
  倆侍衛(wèi)繼續(xù)默默望房梁,生怕一不留神多看到點兒什么,隨時有被殺人滅口的危險。
  蕭瑾瑜終于在倆侍衛(wèi)仰頭望天的姿態(tài)里得到了點兒啟發(fā),趕忙道,“晚輩……晚輩把彩禮帶來了。”
  楚楚爹樂得一拍巴掌,“好!楚丫頭的嫁妝也都收拾好了,咱說辦就能辦!”
  蕭瑾瑜差點兒昏過去,他前天晚上才把信送出去,這才一天工夫……嫁妝都收拾好了?還說辦就辦!
  還沒等他急,楚爺爺掄起拐棍“邦”地敲到了楚楚爹的腦袋上,“你猴急個啥!沒幾天就過年了,總得讓他倆在家把年過完吧!這小子家在京城,那么大老遠(yuǎn)的,楚丫頭嫁了,跟他走了,那啥時候還能回來過個年啊……”
  楚奶奶聽了這話眼圈紅了起來,又把楚楚往懷里攬了攬,好像生怕有人要搶走她似的。
  楚河咬咬嘴唇一臉不舍地看向楚楚,楚楚爹捂著腦袋愣在那兒,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一時滿屋靜寂。
  蕭瑾瑜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不可彌補的滔天大罪,看著楚楚偎在楚奶奶懷里戀戀不舍的可憐模樣,心里一亂,脫口而出,“我每年帶她回來……”
  一家人“唰”地齊齊轉(zhuǎn)頭看向他,“真的?”
  蕭瑾瑜被這陣勢嚇得一愣,“真……真的?!?br/>  爹都喊了,還有什么假的啊……
  楚爺爺捋著胡子直點頭。
  楚河憨憨地一笑,“你還真是個好人!”
  楚楚爹笑沒了眼睛,“在家過年好,好!咱家有屋子,能住得下!”
  楚奶奶笑瞇瞇地抓起他的手拍了拍,“多招人疼的孩子……瞧你瘦的,做大生意累得很吧,奶奶給你做好吃的,好好補補身子。”
  楚楚爹也連連點頭,“對對對!我這就到后面山上給戶人家收尸去,回來給你們煮排骨湯,這倆大個子兄弟也一塊兒吃!”
  “不不不……不敢不敢!”
  “都是一家人,客氣啥啊!”
  “……”
  直到楚家人各忙各的去了,楚楚推他進(jìn)了間小屋,蕭瑾瑜一張臉還紅得厲害,楚楚笑嘻嘻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忍不住摟著他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趴在他耳邊上悄悄地說,“王爺,你真好!”
  蕭瑾瑜都快哭了,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在人前狼狽成這副模樣,還有倆部下在一邊兒聽著看著,真是沒臉見人了……
  蕭瑾瑜把楚楚扯起來,一臉的又羞又惱,再怎么板著臉還是跟受了氣的小媳婦似的,“好什么好……你就看著我在那兒丟人?”
  楚楚一臉認(rèn)真,“你才沒丟人呢,你說得可好啦,他們都夸你啦!”
  蕭瑾瑜連哭的心都沒了,有氣無力地靠到椅背上。
  還好,這種事兒一輩子就一回……
  蕭瑾瑜輕輕嘆氣,看著眼睛笑得彎彎的楚楚,“我見了你家里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見見我的一個親戚?”
  楚楚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你有親戚在楚水鎮(zhèn)?”
  “在紫竹縣,離這兒不遠(yuǎn)?!?br/>  “好!我肯定不給你丟人!”
  “……”
  第三章
  從添香茶樓上了馬車,楚楚鉆進(jìn)車?yán)锞腿滩蛔柺掕?,“王爺,咱們是去看你的哪個親戚呀?”
  “我三哥的長子?!?br/>  “就是你侄子?”
  蕭瑾瑜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嗯……”
  “那他家里還有別的什么人嗎?”
  “沒有?!?br/>  楚楚松了口氣,眨眨眼睛,“他叫啥名兒呀?”
  “蕭玦?!?br/>  楚楚“哦”了一聲,嘟囔一句,“咋不是魚啦……”
  “……”
  王爺家親戚住的地方,楚楚本以為會是個像安王府那樣一不留神就能走迷路的大宅子,下了馬車才知道,居然就是個窩在巷子底的幽深小院。
  院門緊閉著,青漆剝落的木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門前積了好一層枯枝落葉,看著像是荒廢了好些年了。
  楚楚擰起眉頭看著院門,湊到蕭瑾瑜旁邊小聲問,“王爺,你是不是記錯啦?”
  蕭瑾瑜也輕輕蹙著眉,皇室宗親的居所在京皆有記錄,地方肯定是沒錯,但這么看著……
  一個侍衛(wèi)圍著院墻繞了一圈,“王爺,后面有個小門,反鎖的,敲了,沒人開。”
  看見蕭瑾瑜眉頭皺得緊緊的,楚楚往上跳了跳腳,奈何個兒太小,連院墻頂兒都沒看見,只好胡亂猜,“是不是出門了呀……快過年啦,他出去買年貨了吧?”
  “不會……你倆,把門破開?!?br/>  倆侍衛(wèi)一個抽刀砍掉了大鎖,一個抬手撞斷了門閂,兩扇破門經(jīng)不住折騰,直接從門框上掉了下來,“咣當(dāng)”一聲拍進(jìn)了院子里。
  聲響未落,一個帶著火氣的蒼老聲音罵著就過來了,“這又是哪兒來的熊孩子……忍你們一回兩回的還蹬鼻子上臉了??!讓我逮著你們……逮著你們,我……”
  老頭兒顫巍巍地走到門口,吹胡子瞪眼的神情還掛在臉上,一眼看見端坐在門口的蕭瑾瑜,像被人一塊磚突然拍到后腦勺上一樣,一僵,接著就“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看著這少說也有六十大幾的老頭兒哭成這樣,倆侍衛(wèi)一時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的門,就這么兩扇破門,不至于吧……
  楚楚一看老頭兒哭得連氣都喘不勻了,干巴巴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趕緊跑過去攙他,急道,“你別哭,別哭呀!這門多少錢,我……我家王爺賠你,他有錢,有好多錢!”
  老頭兒被她說得哭不下去了,抽噎著跪直了身子,淚眼婆娑地看著一臉著急的楚楚,“你是……你是什么人???”
  楚楚笑得甜甜的,“我是你沒過門兒的嬸嬸!”
  老頭兒一口氣兒沒喘勻差點兒背過去,噎得一對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蕭瑾瑜臉色一團漆黑,“楚楚……扶田管家起來?!?br/>  “?。俊背纱罅搜劬粗呀?jīng)欲哭無淚的田管家,“你不是王爺三哥家的大兒子呀?”
  “不敢不敢……”田管家慌忙抬手往后面小樓一指,“我家王爺在房里歇息呢……”
  楚楚攙起田管家,侍衛(wèi)也把蕭瑾瑜的輪椅抬了進(jìn)來,楚楚趕緊小臉泛紅地躲到蕭瑾瑜身邊,壓著聲兒道,“王爺,你不是說他家里沒別人了嘛,你怎么老說瞎話啊!”
  他只當(dāng)她問的是家眷,誰知道她會把所有人都問進(jìn)去啊……
  這么大一個侄子,她還真敢想……
  蕭瑾瑜伸手把她往后撥了撥,看著差點兒嚇丟了魂兒的田管家,“我來此地辦點私事,順便來看看他。”
  田管家抹了兩把淚,搖頭嘆氣,“您來得正好……”
  蕭瑾瑜眉心一沉,“怎么了?”
  田管家搖搖頭,又抽咽起來,“還能怎么,病唄,從里到外都是病……王爺命苦,好端端的一個人,說關(guān)天牢就關(guān)天牢……要不是您給張羅著翻案,就是這半條命也得丟在那里面……從來了紫竹縣之后他就讓人把大門鎖了,院里幾個下人進(jìn)出就走后院小門,誰敲門也不讓應(yīng),一天到晚就窩在屋里對著棋盤發(fā)呆,啥也不干,讓人看著心里難受啊……這幾天一直發(fā)燒,還不肯吃藥,老說自己就該走了,得快點兒把那盤棋琢磨出來……”
  直到田管家哭得說不下去了,蕭瑾瑜蹙眉輕輕點頭,“我去看看……楚楚,你跟我來?!?br/>  “好?!?br/>  蕭瑾瑜和楚楚進(jìn)屋的時候,蕭玦正裹著一領(lǐng)狐裘靠在榻上,直直地看著擺在身邊矮幾上的棋盤,兩個人都來到他對面了,他連目光都沒動一下。
  楚楚站在蕭瑾瑜身邊好奇地看著這個最多二十歲的年輕人,倒不是他長得多好看,只是她還從沒見過一個大活人能這么有尸體的感覺。
  蕭瑾瑜沒看人,倒是輕皺眉頭看著那盤棋,這個殘局在蕭玦還南征北戰(zhàn)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就已經(jīng)跟著他了,一直無人可解,包括蕭瑾瑜。
  蕭瑾瑜沉聲道,“紫竹縣有皇城探事司的人?!?br/>  蕭玦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紫竹縣就只有你值得他們來?!?br/>  蕭玦仍沒有反應(yīng)。
  “那個探事司的人失蹤了。”
  蕭玦眼里只有棋盤。
  “讓她試試吧?!?br/>  蕭玦目光一動,緩緩看向了蕭瑾瑜身邊的楚楚。
  楚楚聽蕭瑾瑜說話正聽得糊涂,突然被蕭玦用這樣深不見底的目光看過來,忙往蕭瑾瑜身后退了一步。
  蕭瑾瑜靜靜看著蕭玦,“反正你一時破不了,讓她試試也無妨……沒準(zhǔn)兒還能蒙出點兒什么?!?br/>  蕭玦微微地點了下頭。
  楚楚急得直扯蕭瑾瑜的袖子,她可不會玩兒這些東西??!
  蕭瑾瑜云淡風(fēng)輕地道,“無妨,隨便怎么下……把那片被圍的白子救出來就好?!?br/>  “只要讓黑的不圍著白的就行?”
  “嗯?!?br/>  楚楚看看那盤擺得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兒,又看看面如冰封的蕭玦,咬咬牙站到了前面來,下巴一揚,“我要是把白子救出來了,你得好好聽王爺說話?!?br/>  蕭玦又點了下頭。
  楚楚眨眨眼睛,“讓白子出來就成?”
  蕭玦仍點頭。
  看著楚楚掃了眼棋盤,抬起手來。
  蕭玦微傾起身子,輕蹙眉心緊盯棋盤,余光瞥見楚楚落手沒去抓棋子,而是抓住了棋盤一角,還沒反應(yīng)過來,楚楚已經(jīng)揚手往上一掀,“嘩啦啦”地把棋子掀了一地。
  撂下棋盤,楚楚拍了拍手,笑瞇瞇地道,“好啦,白子全出來啦!”
  蕭玦瞠目結(jié)舌地僵在那兒,愣愣地看著一地棋子。
  蕭瑾瑜輕勾嘴角,他就知道會是如此……早幾年前就想掀這棋盤了。
  蕭玦愣了好半天,才盯著楚楚說出句話來,“你是誰……”
  聲音虛弱,啞得厲害,飄渺得像是從閻王殿傳來的,再配上那張慘白凹陷的臉,楚楚慌地躲回了蕭瑾瑜身邊。
  “她是你還沒過門的嬸嬸,我來娶她,順便看看你……”蕭瑾瑜帶著點兒滿足的笑意掃了眼地上的棋子,“你現(xiàn)在心事已了,安心養(yǎng)病吧……閑事莫理?!闭f完就推動輪椅出門去了。
  楚楚趕緊跟了上去,“王爺,我沒給你丟人吧?”
  “沒有?!?br/>  回到楚家的時候天色已暗,屋里燈火通明,沒進(jìn)院門就聽見楚家人高高低低的說話聲,飯菜香都飄到院子里來了。
  蕭瑾瑜心里無端地暖了一下,從一片死寂的郡王府沾染來的冰冷沉郁感消融殆盡,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脫下了一身鐵皮鎧甲,疲憊之余又感到格外輕松。
  不知怎么,突然覺得是到家了。
  明明是個還沒待滿一天的地方……
  “我們回來啦!”
  “正好!”楚楚爹端著一盆排骨湯笑呵呵地從后門進(jìn)屋來,“都做好了,吃飯吧。”
  “好!”
  蕭瑾瑜坐到桌邊往桌上看了看,桌上葷葷素素擺了一大片,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可一看就是費勁了心思往精細(xì)里做的,香氣熱騰騰地擠了一屋子,把蕭瑾瑜向來遲鈍的食欲都喚醒了。
  楚奶奶盛了滿滿一大碗飯放到蕭瑾瑜面前,笑著道,“小地方也沒什么好吃的,就吃個新鮮……多吃點兒,不夠鍋里還有!”
  “夠了,夠了……謝謝……”
  楚奶奶笑著伸手拍了拍蕭瑾瑜的后腦勺,“這傻孩子,老客氣什么呀……”
  “應(yīng)……應(yīng)該的?!?br/>  楚楚爹舀了一碗排骨湯遞給蕭瑾瑜,碗里排骨堆得高高的,“我就這個湯做得最好,你嘗嘗好吃不……你要愛吃,回頭我教你!”
  楚河直笑,“爹,人家是京城的大老板,才不跟你學(xué)做湯嘞!”
  “我學(xué)……”
  “你學(xué)個棒槌!”楚爺爺翻了個白眼,夾起一只碩大的雞腿塞進(jìn)蕭瑾瑜碗里,“你看你瘦的,一不留神再把自己當(dāng)排骨煮嘍……”
  “……您說的是……”
  楚楚也笑盈盈地往蕭瑾瑜碗里夾了幾筷子菜,“你愛吃素的,我們這兒的菜可比京城的菜水靈多啦,你多吃點兒!”
  “……”
  蕭瑾瑜看著面前堆得跟小山似的飯碗,額頭上默默冒出了一層細(xì)汗。
  要是把這些一氣兒吃下去,一直到冬天過去都不用再吃飯了吧……
  抬頭看見楚家五口人齊刷刷地看著自己,一副他不吃他們就都不吃的架勢,蕭瑾瑜趕緊拿起勺子喝了幾口湯,又拿起筷子胡亂扒了幾口飯。
  蕭瑾瑜剛嚼了幾下,就聽楚爺爺問了一句,“咋樣?”
  蕭瑾瑜一緊張,立馬想說個“好”,結(jié)果一口飯咽得急了,突然嗆咳起來,咳得臉頰都紅了。
  楚楚趕緊湊過來幫他拍背,“你慢點兒吃嘛!”
  楚奶奶一邊給他倒水一邊埋怨楚爺爺,“你這老頭子,吃個飯還堵不上嘴……”
  喝了幾口水順過勁兒來,蕭瑾瑜擺擺手,想說自己沒事兒,可還沒出聲,脊骨里倏地竄過一陣強烈的疼痛,蕭瑾瑜身子一顫,疼痛迅速沿著骨頭蔓延開來。
  這是……
  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來,趁著劇痛還沒把意識耗盡,蕭瑾瑜一把抓過楚楚的手放在自己腰帶扣上,“楚楚,藥……”
  第四章
  看著蕭瑾瑜臉色突然變得煞白一片,楚楚嚇了一跳,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兒,楚河一下子跳了起來,伸手就把楚楚扯到了自己身后,一臉憤憤地瞪著蕭瑾瑜,“你要啥!”
  楚奶奶把楚楚攬到了身邊,意味深長地看著靠在輪椅中氣息不勻的蕭瑾瑜,“孩子啊,這樣可不成……提親是提親,得拜了堂才能算數(shù)……”
  蕭瑾瑜一張臉上又白又黑,冷汗順頰而下,喘息得說不出話來,更別說去解什么腰帶扣,只得直直盯著楚楚,指望她能想起點兒什么來。
  楚楚爹在楚楚和蕭瑾瑜之間來回看了看,看著蕭瑾瑜死死盯著楚楚不放,撓著頭嘿嘿一樂,“我都不知道咱楚丫頭還能讓人稀罕成這樣呢……”
  被蕭瑾瑜這樣盯著看,楚楚猛地想起來那天侍衛(wèi)是怎么摔了他的腰帶扣取了顆藥給他吃的,往他腰間一看,正是個一模一樣的腰帶扣。
  他又沾著什么臟東西了?
  楚楚急著沖過去,“你忍著點兒,我?guī)湍?!?br/>  還好她記得起來……
  楚楚上前就要解蕭瑾瑜的腰帶扣,楚河一把拉住她的手,一張臉漲得通紅,“不行!”
  以前咋不知道這丫頭片子這么大膽,當(dāng)著一家老小三輩的面就敢……
  楚楚抬起胳膊肘子使勁兒往楚河胸口一頂,把楚河推到一邊兒,急道,“你快點兒弄涼水來,要帶冰的,他得泡到冰水里才行!”
  楚河一愣,怔怔地看著大汗淋漓喘氣急促的蕭瑾瑜,看他身子單薄得跟紙糊的似的,還是個殘廢的,他這向來好心眼兒的妹子咋對自己男人下得了這狠心啊……楚河咬咬牙,抓起楚楚的胳膊把她扯開,一張臉憋得發(fā)紅發(fā)紫,才憋出一句話來,“要不,要不我來……”
  蕭瑾瑜快瘋了,剛要提起點力氣開口,就聽楚爺爺把拐棍往地上一頓,沉聲道,“都閃開!”
  楚爺爺走過來一把抓住蕭瑾瑜的手腕,蕭瑾瑜一驚,想掙沒掙得開,楚爺爺往他脈上一搭,臉色一沉,“把他抱到里屋床上去。”
  楚楚爹怔怔地看看蕭瑾瑜,又看著楚爺爺,抿了抿嘴,“爹,您年紀(jì)大了,這樣不好……您要是不放心,要不……要不我來?”
  蕭瑾瑜后悔自己怎么沒早點兒昏過去,現(xiàn)在想昏都不敢昏了。
  “來個棒槌!”楚爺爺拐棍一頓,“再磨蹭……想給女婿收尸??!”
  楚楚爹一愣,奔過來摸了下蕭瑾瑜的脈,一拍腦門兒叫起來,“呦!這是……”
  “是個棒槌!快??!”
  “哎……哎!”
  楚楚爹和楚河手忙腳亂又小心翼翼地把蕭瑾瑜送進(jìn)屋里抱上床,楚奶奶一直把楚楚攬在身邊,不讓她往前靠,楚楚急得直叫,“快把腰帶扣拿下來摔了!快點兒給他泡冰水!我得給他扎針!”
  楚爺爺正一手拿著個小壇子走進(jìn)來,抬起拐杖就往楚楚小腿上抽了一下,“叫!知道他是啥病啊你就叫?”
  “他……”楚楚看著躺在床上已疼得意識不清的蕭瑾瑜,張嘴結(jié)舌。
  她就知道他有風(fēng)濕,他胃不好,他怕黑怕臟,可這怕臟也算不上是病啊……
  楚楚發(fā)愣的時候,楚爺爺已拿著壇子湊到了床邊,揭了壇子蓋,屋里頓時漫開一陣濃烈的酒藥混雜的氣味。楚爺爺掰著蕭瑾瑜的嘴,把壇子里深褐色的汁水硬灌著讓他喝下去,一直灌了大半壇子,蕭瑾瑜突然趴到床邊吐起來,楚河趕緊遞上個痰盂。
  蕭瑾瑜開始還吐的是穢物,吐著吐著突然嘔出一口暗紅發(fā)黑的血來。楚爺爺這才把那壇子擱到了一邊,伸手搭了搭他的脈,“行了……撿回條命來?!?br/>  “那……那他是啥病???”
  楚爺爺扭過頭來瞪了楚楚一眼,“他是啥病,你咋不問他啊?”
  楚楚往后縮了縮,楚爺爺沉著張臉看著她問道,“楚丫頭,這人……他到底是干啥的?”
  楚楚縮到楚奶奶懷里,“他……他是京城的大老板,賣茶葉的……”
  楚爺爺“咚”地把拐棍往地上一頓,“才出趟門就學(xué)會扯謊了!賣茶葉的……賣茶葉的上哪兒染上這么厲害的尸毒??!”
  看著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楚奶奶也著急了,拍拍楚楚的肩膀,“楚丫頭,他有啥病你咋都不知道啊……快說吧,這孩子到底是干啥的呀?”
  “楚楚沒說謊……是我有所隱瞞……”
  一家人的目光本來都集中在楚楚身上,突然聽見床上傳來的微弱聲音,“刷”一下全都看了過去。
  蕭瑾瑜已經(jīng)恢復(fù)了意識,身上還在疼著,但疼得明顯沒有那么劇烈了,蕭瑾瑜勉力撐起身子,楚河攙了他一下,扶他靠著床頭坐了起來。
  “謝謝……”
  蕭瑾瑜淡淡看著愣在楚奶奶懷里的楚楚,勉強提著力氣,虛弱卻也清晰地緩緩道,“我確實做茶葉生意,只是不光做這個……我在京里還是個當(dāng)官的,查案子的官……先前恐行事不便,有所隱瞞,還望見諒……”
  楚河眼睛睜得溜圓,盯著這個坐都坐不穩(wěn)當(dāng)?shù)娜?,“你……你是京城里的官兒??br/>  蕭瑾瑜輕輕點頭。
  “那……那是多大的官兒?。俊?br/>  “沒品階……但只要是案子,我就能管……”
  楚河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那……那不得比鄭縣令還大?。 ?br/>  蕭瑾瑜點點頭,“大一點兒……”
  楚楚爹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大官的官,“你這尸毒……是查案子染上的吧?”
  “是……有三年了……有回查案沒留神,被人釘進(jìn)了一口裝著腐尸的破棺材里……關(guān)了三天才被救出來……后來就發(fā)現(xiàn)染了尸毒,也再不敢待在沒光亮的地方了……”蕭瑾瑜淺淺苦笑著看向楚楚,“我怕她嫌我,沒敢說……”
  楚楚一急,從楚奶奶懷里掙出來,奔到床邊一頭撲進(jìn)蕭瑾瑜懷里就哭開了,“我不嫌你!一點兒都不嫌你!”
  被楚家人齊齊看著,蕭瑾瑜臉上微微泛紅,勉強抬手輕輕拍了拍楚楚的背,“謝謝……”
  楚楚突然松開蕭瑾瑜,轉(zhuǎn)身拉住楚爺爺?shù)母觳?,仰起一張掛著淚珠子的小臉,帶著哭腔道,“爺爺,你救救他吧……他是好人!大好人!我保證!”
  楚爺爺臉色沉著,盯著面色慘白卻神情淡然的蕭瑾瑜看了一陣,擺擺手嘆了口氣,走到桌邊擺開筆墨,邊寫邊道,“我寫個方子,你跟你奶奶去找秦郎中拿藥……尸毒這玩意兒邪乎得很,染上的人也少,一般郎中都不會治……要不是你太爺爺染過,我也沒法子……他這都拖了三年了,都進(jìn)到骨頭里去了,一時半會兒治不好,得慢慢兒養(yǎng)過來……”
  楚楚抹抹眼淚,接過楚爺爺遞來的方子,又跑過去抱抱蕭瑾瑜,“你肯定能好?!?br/>  蕭瑾瑜淺笑點頭,看著楚楚跟楚奶奶出了門,向楚爺爺頷首,真心實意地道,“謝謝爺爺……”
  哪知道頭還沒抬起來,楚家三個男人齊刷刷給他跪下了。
  每天給他下跪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還從沒把他跪得這么心慌過,蕭瑾瑜驚得急道,“快請起來……晚輩不敢當(dāng)……”
  三個人不但沒起來,楚楚爹還磕了個頭,“你是查案子的大官兒,早晚能查出來……我們還是自己先招了吧!”
  蕭瑾瑜一怔,楚河趕緊道,“我們要是自己招了,就算自首,不重罰吧?”
  蕭瑾瑜鬼使神差地?fù)u搖頭,這話說得是沒錯,可他完全這是說得什么。
  這么一家人……能犯什么大罪?
  楚爺爺抬起頭來看向蕭瑾瑜,“你說要娶楚丫頭,其實是來查楚丫頭身世的吧?”
  蕭瑾瑜心里倏地一沉,臉色微變。
  楚爺爺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村里窮得揭不開鍋的都嫌我們仵作家,京城里的大官哪會自己找來這小地方提親啊……要是楚丫頭還有別的地方能去,我們也不愿意這么耽誤她一輩子……那么好的一個丫頭,就因為在仵作家,被人家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就沒一家人家愿意娶她……”
  蕭瑾瑜凝起眉頭,聲音微微有點發(fā)顫,“楚楚到底是什么人……”
  楚河咬咬牙,“她是我爹在棺材里撿的?!?br/>  蕭瑾瑜一愣,“棺材里?”
  楚楚爹點點頭,“那天大半夜里有戶人家來叫我?guī)椭諅€尸,說是個女人病死了,我就去了……”
  “黑燈瞎火地拿棺材抬回來,想給她換壽衣的時候才看清楚是個大著肚子的,都足月了,我摸著孩子可能還能救,就試了試,沒成想拿出來還真是個活的……”
  “這女人夫家有仨媳婦,她排老二,都對她不好,婆婆還老打她罵她,都快生了還把她往柴房里關(guān),這才出的事兒……我琢磨著他家肯定不會要這從死人肚子里拿出來的孩子,干脆也沒告訴他家,就把楚丫頭悄悄留下當(dāng)自己親閨女,啥也沒跟她說過……鎮(zhèn)上的人都猜楚丫頭是我在外面鬼混生的野種,可那也比說她是棺材子強多了啊……”
  蕭瑾瑜心里刀割針刺一樣地發(fā)疼,比骨頭里的疼痛還強得多,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看著蕭瑾瑜輕皺著眉頭沒說話,楚河趕緊道,“我家從來不騙人,就這一回!你……你要是因為這事兒治我家的罪,可千萬別讓楚丫頭知道,她夠可憐的了,要是再知道這事兒,得難受一輩子……還有,你跟她說不娶她的時候慢慢兒說,別一下子告訴她,她肯定受不了……”
  “我娶她……一定娶她……”
  楚家仨男人都愣了一下,“你說啥?”
  蕭瑾瑜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你們放心,我一定娶她,好好待她……”
  楚爺爺怔怔地看著蕭瑾瑜,“你真是來提親的?”
  蕭瑾瑜認(rèn)真點頭,“是……”
  楚楚爹一臉錯愕,“楚丫頭她……她是個棺材子,你……你不嫌她晦氣?”
  蕭瑾瑜淺笑,“我不也是從棺材里撿來的一條命嗎……她不嫌我,我為何嫌她……”
  楚河一下子樂得能看見后槽牙了,“你還真是個有大學(xué)問的!你肯定是個好官!”
  “謝謝……”
  楚楚爹激動地直擺手,眼圈都紅了,“不不不!你待楚丫頭好,我們謝你,謝你!”
  楚爺爺拄著拐棍站起來,從上到下把蕭瑾瑜看了一遍,“就是這身板兒太弱了……回頭給你挑幾個方子好好調(diào)調(diào),別耽誤了跟楚丫頭的正事兒?!?br/>  “謝謝爺爺……”
  楚爺爺臨出門又皺皺眉頭嘟囔了一句,“身板兒弱點兒倒也好,沒勁兒找別家閨女了……”
  “……”
  楚家三個男人都出去了,門口輕輕閃進(jìn)一個人來。
  一個侍衛(wèi)臉色煞白地往蕭瑾瑜床前一跪,“卑職該死,又讓王爺遇險……”
  楚家仨男人給他下跪的時候侍衛(wèi)就到了,他給侍衛(wèi)暗號讓他藏好了等著。
  “不礙得……方才所聞,只字不得外泄?!?br/>  “是?!?br/>  “吳郡王處可有動靜?”
  “他把棋盤棋子都扔了……之后就一直躺在屋里。”
  蕭瑾瑜輕輕點頭,“再去幫我查件事……我今晚病發(fā)恐怕與楚家這頓晚飯有關(guān),替我查查因由……”
  “是,王爺?!?br/>  第五章
  侍衛(wèi)走后,蕭瑾瑜躺下來慢慢合起了眼睛。
  這回尸毒發(fā)作得確實有些蹊蹺。
  但凡接觸到腐物,尸毒很快就會發(fā)作,所以肯定不在別處,就是在楚家沾到的。
  楚家雖也做收尸入殮的生意,但都是在院后面那間獨立的小屋里做的,死人的東西根本不會弄進(jìn)過日子的屋里來。
  毒發(fā)前只被楚楚碰過,而楚楚一天下來一直跟他在一塊兒,根本沒碰過什么可疑的東西。
  這么算著,可能有問題的就只有他胡亂吃下的那幾口飯了。
  排骨湯,米飯,清炒山藥,芹菜肉絲。
  可楚家世代仵作,尸體誤上飯桌的可能實在微乎其微。
  但若除去這個……
  藥酒的后勁兒襲上來,蕭瑾瑜想著想著就昏昏睡著了,再被疼痛折騰著醒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視線剛清楚起來,就看見楚楚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枕著胳膊趴在床邊,小嘴微微嘟著,看起來睡得正香。
  蕭瑾瑜抬手輕輕撫上楚楚的肩膀,剛低低地喚了她一聲,楚楚就一下子坐了起來,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你醒啦……我給你端藥,你得把藥吃了……”說著就去端放在床頭矮桌上的藥碗,剛拿起來就擰起了眉頭,“都已經(jīng)涼透了……你等一會兒,我這就給你再熬一碗去?!?br/>  蕭瑾瑜伸手把她拉住,借著昏黃的光亮看見她睡眼惺忪的模樣,心里一暖,輕聲道,“別去了……太晚了,先睡吧……”
  楚楚搖搖頭,“爺爺說了,你醒了得吃藥?!?br/>  “我還想再睡會兒……”
  楚楚擱下藥碗,坐回小板凳上,“那你睡吧,我在這兒看著你?!?br/>  蕭瑾瑜在自己身邊輕輕拍了拍,“上來躺著看吧……”
  “好?!?br/>  楚楚脫了外衣爬上床鉆進(jìn)被窩,小心翼翼地貼到蕭瑾瑜懷里,隔著衣服輕輕地摸他消瘦的身子,輕到像是生怕把他碰碎了似的,撅著小嘴喃喃地道,“爺爺說,尸毒要是進(jìn)到了骨頭里,發(fā)作的時候能把人活活疼死……你怎么一聲都不叫呀?”
  蕭瑾瑜輕輕摟著她,她這滿是心疼的神情倒是把他看得心疼起來了,“沒那么疼……”
  “你怎么就被人釘?shù)焦撞睦锪税???br/>  蕭瑾瑜淺淺苦笑,“笨死了……是不是?”
  楚楚一下子把他抱得緊緊的,“才不是呢!”緊緊抱了一會兒,才又問道,“你把那個害你的壞人抓住了嗎?”
  “唐嚴(yán)抓住的,當(dāng)場就殺了……”
  “殺得好!唐捕頭真厲害!”
  “嗯……”
  楚楚安靜了一會兒,突然道,“王爺,我以后不找六扇門了?!?br/>  蕭瑾瑜微怔,他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聽見她說出這句話來呢,“為什么……”
  “我以后就專幫你一個人查案子,你查的案子里的尸體我都幫你驗,再也不讓你身上的尸毒發(fā)作了?!?br/>  蕭瑾瑜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歉疚,就把懷里的小身子摟得緊了些,“謝謝……”
  聲音未落,腰背間的疼痛冷不防地狠狠加重了一下,蕭瑾瑜身子倏地一顫,倒吸了口涼氣,摟在楚楚腰背上的手也僵了一僵,瞬間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楚楚忙爬起來看他,“王爺,你又疼啦?”
  蕭瑾瑜咬牙忍過去,勉強牽起一點笑,“沒事……沒事……”
  楚楚急得眼圈發(fā)紅,小手在他身上一陣亂摸,“你到底哪兒疼呀?”
  讓她這么摸下去還不知道會摸出點兒什么事兒來,蕭瑾瑜只得老老實實地道,“腰……腰上……”
  楚楚立馬就不摸了,蕭瑾瑜剛松出半口氣,衣服就一下子被楚楚扯開了,楚楚把小腦袋湊下去,一下接一下地親在蕭瑾瑜腰間蒼白微涼的皮膚上。
  蕭瑾瑜嚇得身子發(fā)僵,“楚楚,你干什么……”
  楚楚沒說話,只管一下一下地圍著蕭瑾瑜的腰親了個遍。最敏感的地方被這樣對待,蕭瑾瑜就覺得像是藥酒的后勁兒又上來一回似的,全身發(fā)燙,煞白的臉上紅云密布,喘息也亂了起來。
  “楚楚,你別……別……”
  楚楚終于停下來的時候,蕭瑾瑜那點兒可憐的理智都要被燒成灰了,腦子里亂得一塌糊涂,咬牙強忍著才沒發(fā)出讓他想要一頭撞死自己的動靜來。
  “你還疼嗎?”
  疼死他也不敢再說疼了,“不疼……一點兒都不疼……”
  楚楚這才扯好被子鉆回他懷里,重新抱住他,得意地笑,“我小時候要是摔著哪兒,我奶奶就給我親親哪兒,親幾下就不疼啦!”
  “……!”
  蕭瑾瑜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怎么睡著的,只記得是在楚楚睡著很久之后的事兒了,再一睜眼天都大亮了,第一眼就看見景翊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托著腮幫子瞇著狐貍眼,帶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看著他的胸口。
  蕭瑾瑜低頭一看,差點兒背過氣去。
  昨晚楚楚扯開他衣服之后根本沒再給他扯回去,他腦子一亂也忘了個干干凈凈,這會兒楚楚衣衫微亂地趴在他肌膚袒露的胸口上,被子還好巧不巧地往下滑了一段兒,正好滑到個若隱若現(xiàn),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地方。
  蕭瑾瑜陰著張臉扯起被子把自己和楚楚一塊兒裹了起來,壓著火氣也壓著聲音道,“你到這兒來干什么?”
  景翊勾著嘴角,“你放心,楚家爺兒倆在衙門干活兒呢,楚爺爺給你找藥去了,楚奶奶出去買菜去了,家里沒人,我就是看看你在老丈人家里過得怎么樣……看起來也沒那么兇險嘛……”
  蕭瑾瑜一眼狠瞪過去,景翊“噌”地站了起來,“我來報案的!”
  楚楚聽見聲響,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見景翊站在床邊,一下子爬了起來,驚喜地叫,“景大哥,你咋來啦?”
  她一起來不要緊,被子一下子掀開來,蕭瑾瑜剛剛遮起來的身子又一下子露了個干凈。
  景翊看得眉梢微挑,這么個見天兒糟蹋自己身子的人,怎么就能養(yǎng)得比他還細(xì)皮嫩肉的,這是什么世道啊……
  景翊勾著一抹好脾氣的笑,看著蕭瑾瑜臉色青黑手忙腳亂地裹好衣服,“我來接王爺去縣衙住幾天?!?br/>  蕭瑾瑜一怔,楚楚已經(jīng)合身撲到了他身上,“不行!他得在我家過年!”
  景翊苦笑,“他要是再在你家住著,肯定過不了這個年。”
  楚楚一時沒聽明白,蕭瑾瑜輕輕推開她,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微皺眉頭看向景翊,“為什么?”
  景翊向楚楚看了看,蕭瑾瑜輕輕點頭。
  景翊微微一怔,苦笑搖頭,“不行不行,還是回頭讓你那侍衛(wèi)跟你說吧……我怕我這會兒說了,你得十天半個月吃不下飯去……”
  楚楚一頭霧水地看著景翊,“為啥呀?”
  蕭瑾瑜默默吸了一口氣,“說吧……我吃了什么東西?”
  “其實也沒啥……你就別問了,收拾收拾趕緊跟我走吧……”
  楚楚身子一挺跳下床去,張開兩手?jǐn)r在蕭瑾瑜前面,氣鼓鼓地看著景翊,“你要不說為啥,他就不能走……他都答應(yīng)我爺爺在家過年了!每年都在家!”
  景翊可憐兮兮地看向蕭瑾瑜,看了好一陣,蕭瑾瑜都沒有一點兒動容的意思,只得嘆了口氣,“你讓我說的啊,回頭胃疼可別怨我……不是吃了什么東西,是水的事兒……”
  楚楚不服氣地瞪著景翊,“水咋啦?我家吃的都是院后面那條小河里的水,那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可甜可干凈啦!”
  景翊苦笑搖頭,“就是因為這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景翊看向蕭瑾瑜,“你那侍衛(wèi)查你昨晚吃過的東西,發(fā)現(xiàn)都挺正常,就懷疑是水的事兒?!?br/>  蕭瑾瑜輕輕點頭。
  “楚家院里沒挖井,吃的是院后面那條河里的水……你侍衛(wèi)沿著河往上找,找到后面鳳凰山里,發(fā)現(xiàn)這水流過一個山洞……”景翊頓了一頓,向蕭瑾瑜投去兩束滿是同情的目光,“山洞里堆得全是把胳膊腿腦袋和身子拆開了的尸塊,據(jù)他說得拆散上百個死人才能堆成那樣,大部分都爛得淌尸水了,正好全淌進(jìn)這個河里……”
  蕭瑾瑜胃里一陣翻涌,默默抬手掩住了口,他這會兒突然萬分理解先前唐嚴(yán)說這輩子再也不吃排骨的心情了……
  用手碰尸體和用嘴碰尸體,到底是兩種感覺……
  景翊對蕭瑾瑜這副像是吞了一盤子蒼蠅似的表情甚是滿意,再看楚楚,小丫頭眼睛瞪得溜圓,一副驚呆了的模樣。
  她也能有被尸體惡心到的時候啊……
  景翊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百年不遇的畫面,就聽楚楚叫了起來,“我還沒從見過一個案子里面有這么多尸體呢!”
  景翊差點兒給她跪下,這丫頭片子是吃什么長大的啊……
  蕭瑾瑜默默無語地把楚楚從眼前拉到身邊,臉色微青地看向景翊,“鄭有德知道了嗎?”
  景翊搖搖頭,“還沒告訴他,你侍衛(wèi)跟我說完我就來找你了?!?br/>  蕭瑾瑜皺起眉頭,“他人呢,怎么不自己來說?”
  “他昨兒在這兒喝了幾口水,這會兒吐得正慘呢,哪敢來見你啊……”
  “……”
  楚楚拉拉蕭瑾瑜的袖子,抿了抿嘴唇,“王爺,你能不能別去查這個案子呀……”
  蕭瑾瑜一怔,“為什么?”
  “那么多爛了的尸體,你萬一碰上怎么辦呀!”
  蕭瑾瑜淺笑,“好,不去……”說著聲音一沉,“景翊,這案子就歸你了,隨你怎么跟鄭有德說,別提我就好。”
  景翊差點兒哭出來,“王爺,上百個死人啊……”
  蕭瑾瑜眉梢微揚,“再有兩天就過年了,多積點陰德沒壞處?!?br/>  景翊正想找片墻皮撓幾下,就聽楚楚認(rèn)真里帶著點兒不情愿地對蕭瑾瑜道,“王爺,你還是去鄭縣令家住吧,鄭縣令家有好幾口水井,他家的水肯定干凈……”
  景翊趕緊道,“對對對……你還是趕緊去縣衙吧,萬一再出點兒什么事兒,王府里那群暴徒非活剝了我不可……”
  蕭瑾瑜沒理景翊,拉著楚楚問道,“你告訴我,家里為什么沒挖水井?”
  楚楚咬咬嘴唇,耷拉下小腦袋,“我家就在河邊上,河水一直都挺好的……挖井得花好多錢……”
  蕭瑾瑜這才看向景翊,“今天天黑之前找人在這院子里挖口井,我得在家過年?!?br/>  “王爺……”
  楚楚高興地一把抱住蕭瑾瑜,“王爺,你真好!”
  “不過有條件……你得幫景翊查案子。”
  “沒問題!”
  第六章
  楚楚跟景翊剛進(jìn)縣衙大門,鄭有德就帶著一臉飽滿的笑容屁顛屁顛地迎了出來,“景大人,您回來啦!”
  景翊無聲嘆氣,他是真不想回來……
  “啊,回來了……剛才那案子審?fù)炅耍俊?br/>  鄭有德胸脯一挺,“審?fù)炅?,保證不偏不向,正大光明!”
  看著四十大幾的鄭有德一本正經(jīng)得跟剛收編入伍的愣頭小兵見將軍似的,景翊輕勾嘴角,“那你把那只大公雞到底判給齊家還是趙家了?”
  “我讓衙門的廚子把雞宰宰燉了,一家分了半鍋!”說著又趕緊補了一句,“我沒收他們柴火錢!”
  “……”
  楚楚在景翊身邊兒直拍巴掌,“鄭縣令,你真是好官!”
  鄭有德這才看見楚楚,慌地把楚楚從景翊身邊拉過來,“你這楚丫頭,啥時候進(jìn)來的……這是京城來的大官,可別亂說話,小心打你屁股……”
  楚楚笑得甜甜的,看著杵在一邊滿臉黑線的景翊,“才不會嘞!景大哥也是好官,不打好人!”
  “大哥?”鄭有德一愣,“你……你認(rèn)識景大人?。俊?br/>  景翊怕楚楚嘴里蹦出什么能讓自己立馬撒手人寰的話來,趕緊道,“她是我朋友家沒過門的娘子。”
  “楚丫頭要嫁人啦?”
  楚楚使勁兒點了個頭,小臉紅撲撲的,“嗯!他都到我家來提親啦!”
  鄭有德小心翼翼地看向景翊,“景大人的朋友……也是京里的大官兒吧?”
  景翊忙道,“不是!不是……他沒官職沒品階,這些日子只做茶葉買賣……”
  “那……那也得是個大老板吧!”
  楚楚滿臉自豪地點頭,“是呢!”
  景翊聽得心里撲騰撲騰直跳,再讓鄭有德問下去,他可就未必能兜得回來了,趁鄭有德張嘴還沒出聲,趕緊道,“那什么……上面臨時派給我一個案子,我找楚楚幫忙驗驗尸。”
  鄭有德一下子把眼睛睜得跟鈴鐺似的,“您……您親自查案子?在紫竹縣?”
  “就在楚家后面那座鳳凰山上……尸體有點兒多,你這兒要是不忙,讓楚家爺兒倆也去給我?guī)桶咽职伞覡幦∶髂觊_春之前就把人還回來。”
  楚楚聽了忙擺手,清清脆脆地道,“用不了那么多天,我跟我爹我哥一塊兒干,一百來具尸體,幾天就能驗完啦!”
  鄭有德臉都白了,“一……一百來具?”
  “你別緊張,別緊張,這事兒不賴你……你該忙什么忙什么,借我?guī)讉€人手就行了?!?br/>  鄭有德臉色一正,“案子出在下官轄區(qū)之內(nèi),下官責(zé)無旁貸!”
  景翊默默嘆氣,蕭瑾瑜把案子塞給他的用意他還是懂的。
  那個說書先生的下落沒查明,那本小冊子是什么意思也沒搞清,吳郡王又把自己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現(xiàn)在出了這么檔子事兒,雖說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尤其還是鄭有德這么個迷糊官……
  “你想?yún)⑴c這案子也行,不過一切都得聽我的。”
  “全聽景大人吩咐!”
  “好……你找?guī)讉€人,天黑之前在楚楚家院里挖出口水井來。”
  鄭有德一愣,“挖井?”
  “辦案需要……你不愿干也沒關(guān)系,你忙你的去吧……”
  “愿意愿意……下官馬上找人挖去!”
  “有勞鄭大人了?!?br/>  “下官責(zé)無旁貸!”
  楚奶奶從市集上回來的時候,鄭有德已經(jīng)帶著三個衙差在院子里叮叮咣咣地挖開了,連他自己也卷著袖子拿著把锨,吭哧吭哧地挖得滿頭大汗。
  楚奶奶嚇了一跳,“鄭縣令?您這是……這是干啥呀,咋挖我家的院子??!”
  鄭有德使勁兒掘出一锨土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挖井……”
  楚奶奶一愣,“挖井干啥呀?”
  鄭有德抬手往屋里一指,“讓你家女婿給你說……天黑前得干完,忙著呢……”
  楚奶奶急忙忙地走進(jìn)屋去,見蕭瑾瑜正坐在客廳里悠悠閑閑地翻書,忙問,“孩子,這外面是咋回事兒?。俊?br/>  蕭瑾瑜把書擱下,看著楚奶奶淺淺笑著道,“您別著急,他們就是來給家里挖口井……”
  “這好端端的,挖啥井呀?”
  “后面河水污了,近兩年喝不得……他們已把缸里的水都換過了,井水能用之前就先用缸里的水吧?!?br/>  楚奶奶愣了愣,“污了?咋污了呀?一大早兒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雖說楚家世代仵作,可楚奶奶不是當(dāng)仵作的,蕭瑾瑜看著眼前這一臉溫和慈祥的老太太猶豫了一下,“河上游……發(fā)現(xiàn)了尸體?!?br/>  楚奶奶立時一臉吃驚,“死人啦?”
  蕭瑾瑜生怕老太太會有什么強烈反應(yīng),幾分緊張地看著她,輕輕點頭,“是……”
  哪知道楚奶奶驚訝沒消就嘆了口氣,“唉,這年關(guān)底下的,真是作孽啊……沒事兒,個把死人不礙的,哪個河里沒飄過幾個死物呀……快讓鄭縣令他們別挖了,瞧他們給累的,這是急的啥呀……”
  到底是仵作家的人……
  “奶奶,不是個把死人……有上百個?!?br/>  楚奶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呦,上百個?。 ?br/>  蕭瑾瑜忙道,“您放心,衙門會盡快清掉尸體,查明真相……您別,別太往心里去……”
  楚奶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好……”說著沖蕭瑾瑜親切地笑了笑,“不往心里去……人死了就是塵歸塵土歸土,跟泥啊水啊的沒啥兩樣,不臟……想明白就好啦?!?br/>  “您說的是……”
  楚奶奶往門外看了看,“就讓他們挖吧,你身子骨弱,得吃的干凈點兒才行,要不又得生病了……瞧你昨晚上難受的時候,可把楚丫頭心疼壞了……”
  蕭瑾瑜臉上一紅,“謝謝奶奶……”
  楚奶奶轉(zhuǎn)過頭來,皺皺眉頭擔(dān)心道,“上百個死人,那楚楚她爹他們得忙活到啥時候呀,明兒就年三十了,可別回不來嘍……”
  “您放心,不會的?!?br/>  楚奶奶笑笑,“那就好……我去廚房收拾收拾,你接著看書吧!”
  看著楚奶奶挎起籃子慢悠悠地往后面走,蕭瑾瑜突然想起點兒什么,“奶奶……我?guī)湍牲c活兒吧?!?br/>  “?。俊背棠桃汇?,回過頭來看看他。
  “您是長輩,沒有您干活我閑著的道理……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請您吩咐,我一定盡力?!?br/>  聽著蕭瑾瑜說得誠誠懇懇一本正經(jīng)的,楚奶奶心里一熱乎,一時也不忍心拒絕他了,想著道,“也沒啥活兒好干的……對了,我早晨出門還沒喂豬呢,你就幫我把后院那兩頭豬喂了吧,豬食都弄好了,就在豬圈邊兒上……能成不?”
  “您放心吧?!?br/>  聽蕭瑾瑜答應(yīng)得痛快,楚奶奶就安安心心去廚房忙活了。
  泡上菜,腌上肉,蒸上糕,楚奶奶想到后院地里拔兩棵小蔥,進(jìn)到后院往豬圈那邊望了一眼,頓時嚇得心里一撲騰。
  蕭瑾瑜就趴在豬圈欄桿上,一手撐著拐杖,一手拿著舀豬食的木勺伸進(jìn)豬圈里,伸長了胳膊使勁兒往窩在圈中央的那頭大白豬嘴邊兒夠,站得晃晃悠悠的不說,半邊身子都懸空了,好像來陣風(fēng)從后面一吹,他就能一頭栽進(jìn)豬圈里去。
  楚奶奶嚇得臉都白了,慌得一溜小跑奔過去,趕緊把他攙住,一把把那木勺奪了過來,“你這是干啥呢!”
  蕭瑾瑜一緊張,手上力氣一松,整個人往下一栽,楚奶奶扔下木勺扶住他,把他扶到輪椅上坐下來,看著蕭瑾瑜那張紅透的臉,楚奶奶好氣又好笑,“你這傻孩子,你那是要喂豬吃食,還是要喂豬吃你啊!”
  “我……我喂好一個了,另一個……另一個趴在里面不動……”
  楚奶奶一愣,伸頭往豬圈里看了看,食槽里干干凈凈的,“喂好的那個,你是咋喂的呀?”
  “那個……那個趴在邊上,勺子剛好能伸到它嘴邊……另一個在里面,我叫它過來它不聽,我也夠不著它……”
  楚奶奶“噗嗤”一聲笑開了,忍不住伸手拍拍蕭瑾瑜紅透了的臉,“這傻孩子呦!你當(dāng)是楚丫頭喂你呀,還給喂到嘴邊兒上!”
  蕭瑾瑜一張臉頓時紅得冒煙了。
  楚奶奶笑著撿起木勺,拎起盛豬食的桶,走到食槽邊上伸下木勺“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敲了幾下,兩頭豬顛兒顛兒地跑了過來,楚奶奶一股腦兒把豬食倒了下去,兩頭豬就把腦袋往食槽里一扎,撅著屁股“吭哧吭哧”地吃了起來。
  楚奶奶還沒把桶擱下,就聽見楚爺爺?shù)穆曇魪暮竺骓懫饋?,“你這當(dāng)大官兒的,咋連個豬都不會喂!”
  蕭瑾瑜這會兒只想找個地縫往下鉆,硬著頭皮頷首道,“晚輩愚鈍……”
  楚爺爺繞到蕭瑾瑜面前,拿著拐棍在地上敲了敲,“不知道老百姓咋過日子,咋給老百姓做主?。∧愠虺蛉思亦嵖h令,這會兒在院子里給咱挖井呢!”
  “您教訓(xùn)的是……”
  楚奶奶趕緊過來把楚爺爺往邊兒上一扯,護在蕭瑾瑜前面,臉往下一拉,“你這老頭子,孩子好心幫個忙,你咋就那么多的事兒……你不是到后面山上抓蛇,要給他泡治風(fēng)濕的酒嗎,蛇呢?”
  楚爺爺賭氣地把手里的一個布袋子往背后一藏,“沒抓著!”
  “沒抓著?沒抓著過年不給你酒喝!”
  楚爺爺?shù)芍?,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到底還是乖乖把布袋子往楚奶奶手里一塞,敲著拐棍就進(jìn)屋去了。
  楚奶奶笑著拍拍蕭瑾瑜的后腦勺,“你爺爺就這臭脾氣,甭理他,啊……”
  “是我愚鈍……”蕭瑾瑜輕輕蹙眉看著楚奶奶手里的布袋子,“爺爺抓蛇……可是在后面鳳凰山上?”
  楚奶奶點點頭,抬頭看了眼那座就在屋后不遠(yuǎn)處的山,“是呢……這個山不高,也不險,但樹林子密,里面凈是些蛇啊蟲啊的,一般沒人敢往里進(jìn)……原來家里揭不開鍋的時候,他就上山里面抓蛇,到郎中那換點兒錢,這手藝到現(xiàn)在都沒扔下……”說著對蕭瑾瑜笑笑,“我這就把蛇收拾收拾,讓他給你泡藥酒去……回頭讓楚丫頭拿藥酒多給你揉揉,陰天下雨的就沒那么疼啦?!?br/>  “謝謝奶奶……”
  楚楚和楚家爺兒倆到大半夜才回來,鄭有德那幫人早已經(jīng)把井挖好回衙門交差了。楚楚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干凈,換了身干凈衣服進(jìn)房里來的時候,蕭瑾瑜已經(jīng)靠在床頭坐著睡著了。
  楚楚爬上床,湊到他臉上親了一下,蕭瑾瑜一下子驚醒過來,看見楚楚笑嘻嘻地看著他,淺淺一笑伸手把楚楚摟進(jìn)懷里,“這么晚……累了吧?”
  楚楚在他懷里蹭了蹭,“一點兒都不累。”
  “都驗完了?”
  “還早呢……那些尸體都被切開了,切得不像季夫人那么零碎,就是光把腦袋胳膊腿切開,而且不是一塊兒死的,爛的程度不一樣,挺容易認(rèn)出來哪個跟哪個是在一塊兒的??删褪翘嗔?,我跟我爹我哥拼到現(xiàn)在,都還沒拼完一半呢!”
  “可看得出來死因?”
  “我爹都看不出來,他說這些人死得可怪了……”
  楚楚突然從蕭瑾瑜懷里抬起頭來,“對啦,我還拼著了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呢。”
  第七章
  蕭瑾瑜微愕,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坐直了點兒,“什么人?”
  “黑石頭?!?br/>  蕭瑾瑜一愣,“石頭?”
  楚楚認(rèn)真地糾正道,“黑石頭,他叫黑石頭,是個瞎眼的叫花子,我認(rèn)得他,他脾氣可壞啦?!?br/>  蕭瑾瑜眉心微蹙,“叫花子?”
  “嗯……就是穿的破破爛爛的,在街上端著個碗跟你要錢的那種。”
  “我知道……”
  蕭瑾瑜輕輕皺著眉,他總覺得黑石頭這個三個字的組合好像是從哪兒見過,而且是剛剛才見過……
  想著想著突然聽到楚楚好奇地問,“王爺,這是什么呀?”
  蕭瑾瑜抬眼一看,楚楚手上正拿著那本從董先生住處搜出來的小冊子,他睡著之前一直在翻,迷迷糊糊地睡著之后手一松就掉到床上了。
  腦海中倏地一動,“楚楚,你看看這個冊子……上面寫的什么,可認(rèn)識?”
  楚楚隨手翻開一頁,剛掃了一眼就道,“這不都是人名嘛!”
  “這些人,你都認(rèn)得?”
  楚楚邊翻邊搖搖頭,皺起眉頭來,“這可說不好……我們這兒老是有人叫一樣的名,我知道的就有兩個土蛋,三個狗尾巴草呢,我也不知道這上面說的是哪個?!?br/>  “你們這兒的人……都叫這種名字?”
  “嗯!”楚楚笑得甜甜的,“賤名好養(yǎng)活!”
  他算是明白那個小金魚和毛驢是怎么被她喊得那么順口的了……
  蕭瑾瑜把冊子拿過來收好,看著楚楚輕輕笑道,“既是如此,為什么你家人的名字不是這樣的?”
  楚楚小臉一揚,得意地道,“我爺爺說啦,仵作家的人命硬,叫啥名都好養(yǎng)活!”
  “有道理……”
  蕭瑾瑜剛躺下來,楚楚就鉆進(jìn)他懷里不安分地亂蹭。
  “王爺,你抱抱我吧?!?br/>  蕭瑾瑜微微一怔,抬手圈住她的腰,“怎么了?”
  “沒怎么……”
  “嗯?”
  小腦袋又貼著他胸口蹭了一下,臉埋在他懷里小聲道,“就是想你啦……”
  蕭瑾瑜啼笑皆非,低頭在她頭發(fā)上輕輕吻了一下。
  事實上,一天沒見她,蕭瑾瑜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感覺空落落的,直到剛才睜眼看見她,心里才算重新填滿,安穩(wěn)下來。
  被楚楚在鎖骨窩上親了兩下,蕭瑾瑜趕緊拍拍這窩在他懷里暖爐一樣小身子,“楚楚……你可知道,爺爺喜歡什么酒?”
  “唔……他都是喝鎮(zhèn)上秦氏醫(yī)館旁邊那個小酒坊里釀的酒,十文錢一斤的那種?!?br/>  “明天帶我去那家酒坊吧?!?br/>  楚楚急得往他胸口上一趴,頭頂差點兒撞上蕭瑾瑜的下巴,“你病著呢,不能喝酒!”
  蕭瑾瑜撫著她的后背輕輕苦笑,“我不喝,就是買些來送給爺爺……我今天惹他生氣了?!?br/>  楚楚一愣,眨眨眼睛,“為啥呀?”
  蕭瑾瑜默默嘆氣,臉上微微有點兒發(fā)燙,“我喂豬喂得不好……”
  楚楚認(rèn)真地問,“怎么不好啦?”
  蕭瑾瑜一臉挫敗地合上眼睛,“不提了……”
  楚楚窩回他懷里,緊緊摟住他的腰,“王爺,你放心吧,回頭我教你,你肯定能學(xué)好!”
  “嗯……”
  他這輩子是再也不想看見豬了……
  楚楚一大清早就帶蕭瑾瑜去了那家酒坊,酒坊沒開門,整條街都是靜靜的,倒是旁邊的秦氏醫(yī)館門口,一個五十來歲的半大老頭正往下拆著門板。
  楚楚跑過去甜甜地喊了一聲,“秦大叔!”
  “呦,楚丫頭啊……這么早,抓藥???”
  “不抓藥!”楚楚指了指旁邊那個小到連個名字都沒起的小酒坊,“我想給爺爺買酒,王大爺家咋還沒開門呀?”
  秦郎中笑著擺手,“這傻丫頭,過日子過糊涂了吧……今兒年三十,除了我這郎中家,都不開門啦!”
  楚楚一拍腦門兒,“呀!我光想著拼尸體了,都把過年給忘啦!”
  秦郎中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兒把門板砸到腳背上,“拼……拼啥?”
  “尸體,鳳凰山上抬下來一百多個尸體,都是一段一段拆開的,數(shù)出來腦袋有一百來個,但還是得全拼好了縫回去才能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我和我爹我哥昨天忙活了一整天,都還沒拼好一半嘞!”
  秦郎中臉都白了,想笑一笑卻死活笑不出來,嘴角一抽一抽的,“是嗎,是嗎……那,那你家今年……今年算是開門大紅了啊,呵呵……”
  楚楚小手一拍,“還真是,我都沒想到呢!”
  “呵呵,是吧……”
  蕭瑾瑜在一旁聽得脊背發(fā)涼頭皮發(fā)麻,忍不住輕輕干咳了兩聲。
  秦郎中這才注意到楚楚后面還有個人,還是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蕭瑾瑜的一雙腿上,“呦,這位……是那天大晚上,你和你奶奶來給他抓藥的那個吧?”
  “是呢!”楚楚退了兩步,往蕭瑾瑜身邊一站,對蕭瑾瑜道,“秦大叔是紫竹縣最好的郎中,鄭縣令家都找他看病呢。”
  蕭瑾瑜迎上秦郎中的目光,客氣卻清冷地道,“在下安七,做茶葉生意的,楚楚是我未過門的娘子……那夜還要多謝先生,唐突打擾之處萬望見諒?!?br/>  秦郎中剛想客氣客氣,楚楚突然盯住秦郎中的手道,“呀,秦大叔,你手上咋生瘡啦?”
  秦郎中笑笑,“前幾天采藥的時候凍了一下,不要緊……誤不了過年!”
  聽見過年倆字,楚楚一下子又想起酒來,忙道,“秦大叔,先不跟您說啦,我得上王大爺家找他買酒去!”
  “別去啦,”秦郎中叫住楚楚,又往蕭瑾瑜的腿上看了看,“王大爺家那邊的路上上下下那么難走,你讓他費那個勁兒干嘛……我這屋里正好還有幾壇子,王大爺前兩天送的,比你爺爺總喝的那種要好呢……反正我生瘡忌酒,一時半會兒喝不著,你急著要,就先拿走吧。”
  楚楚一喜,“謝謝秦大叔!”
  “多謝先生?!?br/>  “沒事兒沒事兒……”
  進(jìn)到醫(yī)館里,楚楚跟著秦郎中到后院去拿酒,蕭瑾瑜坐在堂里等,漫不經(jīng)心地四下打量。
  醫(yī)館雖小,倒是干凈規(guī)整,藥櫥里的藥也齊全得很,常見的藥一應(yīng)俱全,甚至還有幾個抽屜上刻的藥名是蕭瑾瑜聞所未聞的,有個名字叫“美人眉”,詩意得不像個藥名,蕭瑾瑜一時好奇想去看看,剛推動輪椅,就從門外一頭扎進(jìn)個人來,還沒站穩(wěn)就喊了一聲,“秦先生!”
  蕭瑾瑜看清來人,微愕,“田管家?”
  這火燒屁股似地一頭扎進(jìn)醫(yī)館的正是吳郡王府上的田管家。
  田管家轉(zhuǎn)頭看見蕭瑾瑜,一愣,慌地就要往下跪,“安……”
  蕭瑾瑜抬手?jǐn)r住他,沉聲把話截住,“是你家公子病了?”
  田管家一愣,馬上回過神來,“是是是……”
  秦郎中在后院聽見那聲喊,趕緊走了出來,一見是田管家,忙道,“吳公子又犯病了?”
  田管家連連點頭,老邁發(fā)抖的聲音里帶著點兒哭腔,“發(fā)燒幾天不退,這又開始吐血了,人都說胡話了……您趕緊去瞧瞧吧!”
  蕭瑾瑜眉心不察地一蹙。
  “好,好……”秦郎中利落地抓起藥箱往肩上一背,向蕭瑾瑜一拱手,“安老板,失禮了?!?br/>  “您請便?!?br/>  田管家跟在秦郎中后面出去,匆匆向蕭瑾瑜彎腰拜了一下,蕭瑾瑜點點頭,田管家就跌跌撞撞地追出門去了。
  楚楚抱著兩壇子酒從后面進(jìn)來的時候,堂中就剩蕭瑾瑜一個人在那輕輕皺著眉頭。
  楚楚四下看看,窄小的屋子一目了然,“秦大叔呢?”
  蕭瑾瑜輕描淡寫道,“出診去了……”說著從身上拿出塊碎銀,擱到書案的硯臺邊上,“錢就給他留在這兒,咱們?nèi)タh衙。”
  “我自己去縣衙就行啦,你得回家好好歇著?!?br/>  “我找景翊談點事?!?br/>  “那……去縣衙有點兒遠(yuǎn),你抱著酒,我推你去?!?br/>  “好?!?br/>  景翊頂著一張睡眼惺忪的黑臉跑到大堂上,正默默詛咒那個大年三十大清早把鼓敲得沒完沒了擾他清夢的冤家,結(jié)果剛往堂下掃了一眼就睡意全無了。
  “那什么……退堂!”
  書吏一愣,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小聲提醒,“景大人,是升堂……”
  “升堂!”
  “威……武……”
  “退堂!”
  “……”
  等一班衙役都頂著一頭黑線退走了,景翊才看著堂下一臉泰然自若的蕭瑾瑜,笑得跟哭似的,“爺,這又是哪一出啊……”
  蕭瑾瑜細(xì)細(xì)地環(huán)顧略顯寒酸的大堂,“沒什么……本想看看鄭有德是如何審案的,你怎么出來了?”
  景翊往案桌上一趴,打著哈欠道,“鄭有德帶媳婦回老家拜祖宗去了……我以為又是兩家老太太搶大公雞呢,想著替他把堂升了算了,反正他回來也是讓廚子把雞燉了,早燉上還熟得快點兒,不耽誤年夜飯……”
  蕭瑾瑜只聽明白了第一句,“臘月三十祭祖?”
  “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年夜飯前得拜祖宗,鄭有德家祖墳在鄰縣呢,一早就走了?!?br/>  蕭瑾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案子先停一?!?br/>  景翊一愣,把下巴尖兒立在桌板上看向蕭瑾瑜,“有發(fā)現(xiàn)了?”
  蕭瑾瑜輕輕點頭,“有一些,還待查證……今晚除夕了,你跟鄭有德衙門里的人說,今日午時過后衙門放假,都回家過年吧,初三再來?!?br/>  景翊一下子來了精神,“噌”地從桌上爬了起來,“好!”
  “你也回京,回家過年吧,我會傳書給吳江,讓他放你進(jìn)城……”
  景翊正覺得這話美好得不像是從蕭瑾瑜嘴里說出來的,就聽蕭瑾瑜又補了一句。
  “你順便替我找齊所有與吳郡王當(dāng)年案子有關(guān)的案卷記錄,初三前務(wù)必悉數(shù)帶來?!?br/>  “王爺……”
  “替我問首輔大人安。”
  “我先替他謝謝你……”
  “不客氣,應(yīng)該的?!?br/>  第八章
  蕭瑾瑜回到楚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離院門老遠(yuǎn)就看見楚楚站在門口四下看,目光一落到他身上,立馬就跑了過來,急道,“你去哪兒了呀!我從停尸房出來就找不著你了,還以為你到家了呢,結(jié)果家里也沒有……我還以為你走丟了,正要出去找你呢!”
  蕭瑾瑜微微發(fā)窘,在離開衙門最開始的半個時辰里,他就是走丟了。
  走慣了京城橫平豎直的路,水鄉(xiāng)小巷繞得他腦仁兒直發(fā)疼,稍微走了個神就不知道自己繞哪兒去了,偏偏家家戶戶都關(guān)起門來準(zhǔn)備過年,連個能問路的都沒有。
  鑒于這兩天已經(jīng)在楚家丟人丟得都要把先祖皇帝的臉一塊兒丟沒了,讓他大年下敲開人家大門說一句我走丟了,不現(xiàn)實。
  幸好派去查探吳郡王府的侍衛(wèi)急著有事報,硬是把蕭瑾瑜在七拐八繞的巷子里找出來了。
  蕭瑾瑜一臉靜定地跳過這段,“我去買了些東西?!?br/>  楚楚這才看見站在他身后的侍衛(wèi)肩上挑著個扁擔(dān),扁擔(dān)兩頭各掛了一個大竹筐,沉甸甸地把扁擔(dān)壓彎了。
  楚河聽見外面聲響,從屋里迎了出來,看見蕭瑾瑜就樂開了,“我就說吧,這么大個人,不瘋不傻的,咋會走丟嘛!”
  蕭瑾瑜嘴角抽了一下,硬著頭皮道,“是……今天才想起來沒備過年的禮,鎮(zhèn)上商鋪都關(guān)門了,就去縣城采辦了一些,沒來得及跟家里說一聲,讓你們擔(dān)心了?!?br/>  楚河往筐里望了一眼,嘿嘿一笑撓了撓頭,“還從沒有人過年給我們家送禮呢……你們當(dāng)大官兒的真講究!”
  “應(yīng)該的……”
  再不講究,更沒臉見祖宗了……
  楚河領(lǐng)著侍衛(wèi)去放東西,楚楚看著那兩個沉得晃都晃不起來大筐,抿了抿嘴唇,轉(zhuǎn)過頭來小聲道,“王爺,你真好。”
  “真的?”
  楚楚眼睛笑得彎彎的,“真的!”
  楚楚跑去廚房幫忙收拾年夜飯,蕭瑾瑜一個人推著輪椅進(jìn)屋,剛進(jìn)門就被端坐在客廳里的楚爺爺一眼瞪過來,立時怔在原地。
  楚爺爺揚起拐棍指了指堆在墻角的兩個大筐,“你拿這么些東西來,是要干啥呀?”
  楚河和侍衛(wèi)倆人并排跟大筐一塊兒站在墻角,腰板站得筆直,腦袋耷拉著看腳尖,就像上樹偷桃被當(dāng)場揪下來罰站的小孩似的。
  蕭瑾瑜怔了怔,在腦子里打了個草稿,比在朝堂上議事還要謹(jǐn)慎地道,“來得匆忙,未備過年的禮,今日特意備齊補上,失禮之處,望爺爺莫怪。”
  楚爺爺把拐杖往地上“咚”地一頓,“楚丫頭就是沒人要,楚家也不要這樣的女婿!東西拿走,滾蛋!”
  侍衛(wèi)一驚,倏地抬起頭來,蕭瑾瑜及時一眼看過去,侍衛(wèi)一動不敢動。
  “爺爺息怒……”讓他自己想到明年他也肯定想不出來什么地方搞砸了,蕭瑾瑜定定心神,“晚輩愚鈍,不知何處冒犯,請您明示。”
  楚爺爺胡子一抖一抖的,“早就跟楚丫頭說,嫁給掏大糞的也不能嫁給當(dāng)大官兒的!要不是聽你說話清透,我早就把你轟出去了!這才裝了幾天樣就露尾巴了,啊……昨天喂豬喂不像話,說你兩句就送起禮來了,拿來兩壇子酒不說,還又搞來這么些大包小包的……我看你就跟那些大官兒一個樣,吃著朝廷的俸,貪著百姓的錢,把身子骨都燒壞了!楚丫頭要是嫁給你,還不得跟你一塊兒造報應(yīng)??!”
  蕭瑾瑜被罵得狗血淋頭,倒是把楚爺爺?shù)闹瘘c抓著了。
  難怪楚楚要他用茶商身份提親……
  蕭瑾瑜正起腰背低頭拱手道,“爺爺容稟……晚輩雖為京官,卻無階無品,亦不按品階食俸,家中開銷用度一靠祖宗蔭庇,二靠數(shù)家商號盈潤,向不與人行禮尚往來之事……晚輩自幼喪父喪母,不諳孝敬長輩之道,冒犯之處還請爺爺多多包涵?!?br/>  楚爺爺愣了一陣,胸膛一鼓一鼓的,怒氣在臉上凝了一凝,“你說的……啥意思??!”
  “……”
  楚河忙道,“爺爺,他說他當(dāng)官朝廷不給他錢,白干,他家是靠做生意吃飯的,有祖宗保佑,都是自己掙的,不是當(dāng)官貪的……他爹娘死的早,沒人教他,不知道咋孝敬您,也怪可憐的……”
  楚爺爺臉上掛不住,憋得發(fā)紅,拐棍一頓,白了楚河一眼,“有你個啥事!”
  楚河嚇得腦袋一縮。
  “晚輩……正是此意?!?br/>  “是個棒槌!滿嘴里跑舌頭,哪有……哪有不給錢的官??!”
  蕭瑾瑜抬手在自己毫無知覺的腿上輕輕拍了拍,“那您看,可有這樣的官?”
  楚爺爺一噎。
  蕭瑾瑜微微帶笑,“承蒙朝廷不棄,賞我個活兒干,感激不及,豈敢胡來?”
  楚爺爺心里無端地一酸,臉上發(fā)燙,一個勁兒地捻胡子,勉強板著臉,“不是……不是孬官就成,以后不能這么浪費,自己掙的也不行……那是辛苦錢,得用對地方。”
  “是?!?br/>  “往后……往后有錯改錯,不能再拿送禮糊弄事兒了?!?br/>  “是?!?br/>  “過了年好好跟楚丫頭學(xué)喂豬?!?br/>  “……是。”
  “我……我看看那藥酒泡成啥樣了……”
  “您慢走?!?br/>  楚爺爺拄著拐棍幾步就鉆進(jìn)屋里去了,蕭瑾瑜脫力地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沉沉舒了口氣,才感覺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整個后背都汗?jié)窳恕?br/>  跟打了一場仗似的,還是險勝……
  楚河悄默聲地湊過來,不好意思地小聲道,“我一高興忘了跟你說了……爺爺就這脾氣,恨大官兒恨得牙癢癢,恨不得逮著他們脖子挨個咬上一口?!?br/>  蕭瑾瑜頓時覺得喉結(jié)上一陣發(fā)緊,不自禁地抬手撫了一下,微皺眉頭睜開眼睛,“為什么?”
  “為啥咬脖子?”
  “為什么恨大官兒……”
  楚河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哦哦……因為奶奶,奶奶原來是縣里大戶人家的閨女,家里因為做買賣惹到個當(dāng)官兒的,鬧到衙門里去了,那當(dāng)官兒的給衙門里的大老爺送了好些禮,那大老爺就判奶奶家有罪,把房子啥的都收了……”
  楚河說著攥了攥拳頭,“奶奶家不服氣,一道往上告,告到哪兒那個當(dāng)官兒的就把禮送到哪兒,到哪兒都輸官司挨打,最后告到京城,京里的大官兒把奶奶家的五口人都抓起來活活打死了,就活下來奶奶一個……”
  “那會兒奶奶就跟楚丫頭這么大,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還愣是用塊破床板子把一家人家的尸體從京城全拉回來了,跪到我家門口求我太爺爺給她幾口棺材……我太爺爺看她幾天沒吃飯了,還到處是傷,人都快不行了,就幫著她把家里人葬了,把她留家里了……”楚河撓撓頭憨憨一笑,“然后我奶奶就成我奶奶了?!?br/>  “可知道當(dāng)年審案的京官是誰?”
  楚河搖搖頭,“這都是我爺爺和我爹給我講的……大過年的,可別提這事兒,哪回說了奶奶都得掉眼淚……那天聽著你說自己是京里的大官,奶奶就躲到屋里抹了好一陣子淚呢……”
  蕭瑾瑜輕輕點頭,“謝謝你?!?br/>  楚河低頭看看蕭瑾瑜困在輪椅里的下身,咬咬牙,“你要不是這樣……肯定能當(dāng)個很大的官兒,把那些孬官全都釘?shù)焦撞睦锶?,我給他們打棺材,不要錢!”
  蕭瑾瑜心里微熱,“人在做天在看……早晚的事,打好棺材等著吧?!?br/>  “哎!”
  楚河一走,侍衛(wèi)才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看著臉色蒼白的蕭瑾瑜,“爺……”
  蕭瑾瑜微微搖頭,壓低聲音道,“沒事……你繼續(xù)盯著吳郡王府,千萬別在年關(guān)里出亂子……傳到京師又是麻煩?!?br/>  侍衛(wèi)頷首,“是。”
  “辛苦你了?!?br/>  “王爺言重了,”侍衛(wèi)抬頭一笑,“卑職不會打棺材,能釘釘棺材蓋也成?!?br/>  蕭瑾瑜莞爾,“我盡快把棺材瓤抓來?!?br/>  天一黑,楚楚爹就在院里擺了個香案上,請出幾個牌位,燃了一把香。本來楚爺爺臉上還別扭著,看著蕭瑾瑜硬撐著拐杖站起來,跪到楚家祖宗面前一絲不茍地磕了九個頭,頓時什么脾氣都沒了。
  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尸毒犯過之后蕭瑾瑜身上的風(fēng)濕怎么也得跟著犯上個三五天,這么一跪就得是鉆心的疼??粗掕と掏凑J(rèn)真磕頭的模樣,楚爺爺心里揪得難受,一見他磕完,搶在楚楚前面過去搭手把他攙到了輪椅上,趁機小聲嘟囔了一句,“家里有現(xiàn)成的藥酒,晚上讓楚丫頭給你揉揉?!?br/>  “謝謝爺爺……”
  進(jìn)屋在飯桌邊上坐下,楚爺爺把炭盆往蕭瑾瑜身邊挪了挪,又讓楚楚到屋里拿個靠墊給他墊在后腰上,拿床被子給他裹到腿上,眾目睽睽地把蕭瑾瑜窘了個大紅臉,又沒膽子開口拒絕。
  看著楚河咧著嘴發(fā)笑,楚爺爺一眼瞪過去,“笑啥!風(fēng)濕沒藥治,得養(yǎng),這小子傻乎乎的……你們以后都給他注意著點兒!”
  楚河吐吐舌頭,“哎!”
  “謝謝爺爺……”
  楚奶奶從后院抱出來一壇酒,楚爺爺看著直擺手,“不喝這個,不喝這個……喝女婿買的那個!”
  楚奶奶抿著嘴笑,“剛才誰說不要了來著?”
  被楚楚撅著小嘴看過來,楚爺爺一窘,拐棍一頓,眼睛盯向楚楚爹,“誰……誰說的!”
  楚楚爹一愣,忙道,“啊……??!我,我看……看錯了,以為是那天剖尸盛腸子的罐子忘了埋呢……”
  楚爺爺滿意地白了他一眼,“不長記性!”
  楚楚爹看著蕭瑾瑜白了一層的臉,嘿嘿一笑,“你別怕,那些一般不往屋里擱,不會讓你沾著?!?br/>  “好……”
  楚奶奶把蕭瑾瑜買來的酒拿來,楚河把酒到進(jìn)酒壺里燙了一會兒,從楚爺爺那里開始挨個倒,倒完楚爺爺楚奶奶和楚楚爹的杯子,就要倒蕭瑾瑜的,楚爺爺抽起拐棍在楚河小腿上敲了一下,“病人咋能喝酒?。 ?br/>  楚河撓撓頭一臉同情地看著蕭瑾瑜,“這大過年的……也不能喝啊?”
  楚楚爹也道,“就喝一點兒,沒啥事兒吧……女婿頭一回來家里過年啊?!?br/>  楚楚急得在旁邊直扯蕭瑾瑜的胳膊,蕭瑾瑜輕輕拍了拍她抓在他臂彎上的手,“初次登門,尚未向長輩敬酒……少喝幾杯無妨。”
  第九章
  見楚爺爺沒說話,楚河樂滋滋地把蕭瑾瑜和楚楚的杯子都滿上了。
  蕭瑾瑜從楚爺爺楚奶奶,到楚楚爹和楚河,挨個敬了一杯,四杯酒喝下去,胃里就開始隱隱發(fā)燙了。楚楚看他輕皺起眉頭,趕緊給他端了碗湯,夾了幾筷子菜,蕭瑾瑜硬是等著楚楚和楚河都給長輩敬過酒了,才拿起筷子慢慢吃著。
  說是只喝幾杯,楚家三個男人喝得高興了,就拉著蕭瑾瑜一塊兒喝起來,蕭瑾瑜也不推辭,一杯杯喝得很是爽快,楚楚起初還擔(dān)心得很,可看著蕭瑾瑜連喝了好幾杯都沒變臉色,也就放心地幫著楚奶奶里里外外地張羅起來。
  蕭瑾瑜還不記事的時候父皇就駕崩了,母后奉旨殉葬,在他的記憶里,過年要么是一大群人的事兒,比如百官朝賀,天壇祭祖,安王府諸將在府里折騰得雞飛狗跳,要么就是一個人的事兒,比如窩在三思閣處理緊急案子,或者躺在一心園病床上昏睡不醒。
  這一家人給他的感覺,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家,沒過過年。
  雞零狗碎東拉西扯,酒喝得多了,被這一家人的熱鬧圍著,心里既暖融融也空落落的,空到好像灌進(jìn)去多少杯酒都填不滿。
  蕭瑾瑜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飯桌躺到床上的,只感覺有人用溫?zé)岬拿碜屑?xì)地幫他擦臉,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昏黃燈光下楚楚柔和的輪廓,一把就把她摟進(jìn)了懷里。
  楚楚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就跌進(jìn)了他懷里。
  “你干嘛呀!”
  蕭瑾瑜一點都沒有松手的意思,抬起另一只手撫上楚楚細(xì)嫩紅潤的臉頰,修長清冷的手指在楚楚秀氣的五官上輕輕地勾勒描摹著,微啞著嗓音輕道,“什么時候才能娶你……”
  楚楚被他摸得癢癢,笑著把他的手抓住按了下來,“你喝醉啦……剛才吐得那么厲害,還難受嗎?”
  蕭瑾瑜像是沒聽見她說話似的,目光迷離而炙熱地直直看著她,“你嫁給我……”
  楚楚咯咯直笑,溫軟的小手摸上蕭瑾瑜發(fā)燙的額頭,“王爺,你都喝糊涂啦……我當(dāng)然嫁給你啦,皇上的圣旨上寫著呢,二月初八就嫁呀!你提親,我爹和我爺爺奶奶都答應(yīng)啦?!?br/>  蕭瑾瑜皺著眉頭搖頭,“不好……”
  “什么不好呀?”
  “二月初八不好……”蕭瑾瑜把手掙出來,捧著楚楚的臉,在她花瓣一樣柔嫩的嘴唇上落下一個醉意朦朧的吻,“你的生辰才好……沒什么日子比你出生的日子好,你是老天爺特意留給我的……”
  楚楚笑著看他,王爺喝醉的時候臉色紅潤多了,聲音有點兒啞,可聽著特別溫柔,說出來的話也讓人心里癢癢的。
  楚楚摸著他清瘦的臉,“王爺,你都不知道我生辰是什么時候吧?”
  “祥興二年正月初九……”
  “我爺爺告訴你的?”
  蕭瑾瑜暖暖地笑著,“你自己說的……你跟刑部的書吏說,正月出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楚楚一下子睜圓了眼睛,撫在蕭瑾瑜臉上的手都滯住了,“你咋知道的?”
  “這事歸我管,我當(dāng)然要知道……”
  楚楚怔怔地看著他,“那……你知道我為啥沒考上?”
  “你考上了,我沒要你……”
  楚楚一下子從蕭瑾瑜懷里掙了出來,連帶著把蕭瑾瑜猛地晃了一下,蕭瑾瑜醉得一團糨糊的腦子倏地一醒,驀地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么,“不是……”
  “你騙人!”
  楚楚沖出屋子,一口氣跑到屋后的小河邊上,河岸用石頭砌著簡單的河堤,楚楚直奔到最里面半浸在河水里的一塊大石頭上,往石頭上一坐就忍不住哭起來。
  小時候第一回受人欺負(fù)她是向楚河告狀的,楚河跑去跟人家打架打破了頭,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打那之后楚楚受欺負(fù)受委屈就不跟人說了,都是跑到這小河邊上大哭一場,哭夠了也就不難受了,就能忘了。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回越哭越覺得委屈,越哭越難受,怎么哭都不管用。
  哭著哭著,突然被人從后面摟住了腰,整個人被往后一帶,倚進(jìn)了一個清瘦微熱還帶著酒氣的懷里。
  這大半個月來天天都窩在這個懷里睡覺,這個身子上每一寸皮膚的感覺,每一根骨頭的位置,她都爛熟于心了,不回頭看也知道是他。
  楚楚一下子更委屈了,使勁兒地掰開他摟在她腰間的手,眼淚撲噠撲噠直往下掉,“你不是不要我嘛!”
  那雙手又扶上了她的肩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楚楚頭也不回,擰著肩膀把那雙手甩開,哭得更厲害了,“那你是啥意思?。∥叶伎忌狭?,你憑啥不要我!”
  為這事兒她傷心失落了好長時間,以為自己的手藝跟人家比要差一大截子,差點兒就背起包袱回家準(zhǔn)備再從頭學(xué)起了。
  那雙手沒再碰她,聲音啞著,“不是不要你……怨我有私心,就想把你留在安王府,只幫我一個人……”
  “又騙人……要是這樣,你干嘛不早告訴我啊!”
  “你一心找六扇門,我怕你不答應(yīng)……”聲音頓了頓,那雙手小心地?fù)纤难?,“你不答?yīng),我就沒辦法了……”
  楚楚咬咬嘴唇,抹抹眼淚,沒再把他的手掙開,“爺爺說得對,你就是傻乎乎的……”
  那個清瘦發(fā)燙的身子慢慢貼到她后背上,兩手把她抱得緊緊的,帶著酒氣的呼吸輕輕撲在她脖子上,“嗯,傻得要命……還生氣嗎?”
  被他這樣抱著,楚楚的聲音都軟了,“我沒生氣……”
  “那扔下我就跑,還跑到這種地方……爬過來好累……”
  楚楚一驚,掙開他的懷抱慌忙轉(zhuǎn)過身來,就見蕭瑾瑜跪坐在石頭上,就只穿著那件她之前剛給他換上的中衣,雪白的衣服上沾的滿是泥土,“你……你爬過來的?”
  “嗯……又疼又冷……”
  楚楚急得在他身上亂摸起來,“傷著了?哪兒疼呀?”
  蕭瑾瑜輕摟著她的腰,下頜挨在她肩膀上,湊在她耳邊醉意濃濃地道,“哪兒都疼……全親個遍好不好……”
  “在這兒不行,得回屋里去……你看你都發(fā)燒了!”
  “你親我……”
  “我親,全都親,回屋里就親!”
  連醉酒帶高燒,胃疼得像刀割一樣,還有全身骨節(jié)蟲蟻啃噬般的疼痛,蕭瑾瑜的意識已完全模糊了,靠在楚楚身上不成句地說著胡話,夾雜著忍痛的悶哼聲,最后的意識停留在楚楚把他背了起來,骨中突然疼得厲害,眼前一黑就昏過去了。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睜眼就是一陣暈眩,頭疼得像是要裂開了,胃里燒得難受,全身骨節(jié)脹著發(fā)疼,腦子里一片空白。
  “爺……您醒了?”
  蕭瑾瑜這才看清楚,楚楚不在屋里,倒是兩個侍衛(wèi)并肩站在他床前,一臉詭異的神情看著他。
  蕭瑾瑜想坐起來,手剛往床上一按就竄過一陣尖銳的刺痛,抬起手來一看,兩手上都裹著一層繃帶。
  昨晚……這是干什么了?
  蕭瑾瑜還茫然著,一個侍衛(wèi)已頷首沉聲道,“爺,卑職昨晚監(jiān)視吳郡王府,未有異動,卻有異常……昨晚秦氏醫(yī)館郎中秦業(yè)突然到訪,幫吳郡王……與一女子交合……”
  蕭瑾瑜微愕,“什么女子?”
  “像是個侍女……卑職尚未細(xì)查,先來稟報王爺?!?br/>  “昨晚為何不報……”
  倆侍衛(wèi)相互看了看,膽大的一個硬著頭皮道,“您……您喝多了?!?br/>  蕭瑾瑜皺著眉頭揉著脹痛的太陽穴,“醒酒的藥就在箱子里,怎么不知道跟楚楚說一聲……”
  “您……您一直要娘娘親您,娘娘就……卑職不敢打擾?!?br/>  蕭瑾瑜臉上一陣黑一陣紅,強忍著沒把被子掀過頭頂悶死自己。
  以前醉酒也沒……
  另一個侍衛(wèi)忙道,“爺,卑職查到,那個說書先生名董言,是皇城探事司排行十六的密探……”
  蕭瑾瑜臉色一沉,倏地?fù)P手把侍衛(wèi)的話截住,“只需報與吳郡王是否有額外牽系,勿言探事司之事……”
  “是……董言與吳郡王確有牽系,且是吳郡王有恩于董言。三年前吳郡王帶兵駐守南關(guān)之時,軍中行獵,曾一箭射偏誤殺山賊,恰巧救了董言性命?!?br/>  蕭瑾瑜眉心輕鎖,“知道了……一切與吳郡王府有關(guān)的人與事不可再往下查,只繼續(xù)盯著,有事速報?!?br/>  “是……王爺,娘娘回來后可需告訴她醒酒藥在哪兒?”
  “……不必了,她去哪了?”
  “娘娘親了您好幾遍之后……給您包手上的傷,包完就急匆匆跑出去了……聽見她與楚河說尸體什么的?!?br/>  “知道了……”
  倆侍衛(wèi)在屋里消失之后,蕭瑾瑜輕皺眉頭拆下了一只手上的繃帶。
  整個手掌輕微紅腫,好幾道醒目的擦傷劃傷,有幾道劃得深了還滲出了血來。
  昨晚到底干什么了……
  知道酒喝多了容易出事,不是第一回喝這么多酒,可這是第一回出這么大的事……
  除了弄傷了自己,除了讓楚楚好幾次親遍全身,他總記得昨晚好像還干了什么要命的事兒……
  正想得頭痛欲裂,楚奶奶一掀門簾走了進(jìn)來。
  “奶奶……”
  楚奶奶端著一只小碗進(jìn)來,笑瞇瞇地看著一臉憔悴的蕭瑾瑜,“剛才看見那倆大個子從你屋里出來,就知道你肯定睡醒啦……昨晚上吐得那么厲害,胃里難受了吧……楚丫頭讓我給你熬碗粥,吃了粥再吃圓子?!?br/>  “謝謝奶奶……”
  楚奶奶搭手把他扶起來,把枕頭往他腰上墊了墊,從床邊坐下端起碗就要喂蕭瑾瑜,蕭瑾瑜忙道,“奶奶,使不得,我自己來……”
  楚奶奶指指他那只揭了繃帶的手,“瞅見了吧,傷成這樣,咋自己來啊……”楚奶奶笑著拍拍蕭瑾瑜的腦袋,“這傻孩子……沒幾天就跟楚丫頭成親了,還跟奶奶見外啥呀!”
  蕭瑾瑜窘了一陣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幾……幾天?”
  二月初八,他再昏睡也不至于昏睡一個來月吧,怎么就沒幾天了?
  楚奶奶抿嘴直笑,“今天初一,初九成親,你說幾天?。俊?br/>  蕭瑾瑜一怔,“初九?”
  “楚丫頭說是你定的呀……說二月初八日子不好,啥日子都不如她出生那天日子好,是你說的不?”
  第十章
  蕭瑾瑜很想說不是,因為他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在何情何景下說過這種話。
  但不能不承認(rèn),這話的確在他腦海中存在過,而且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
  昨晚醉成那樣……還有什么不可能的。
  蕭瑾瑜無力地嘆氣,“是……”
  “早點成親好,早成親,楚丫頭早給你家續(xù)香火……呵,你這孩子,咋又紅成蒸螃蟹啦!”
  “……”
  蕭瑾瑜正窘得連目光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落了,突然門簾一掀,楚楚鉆了進(jìn)來,“奶奶!”
  “楚丫頭,來得正好……你喂他把粥吃了,奶奶給你們煮豆沙圓子去?!?br/>  “好!”
  楚楚接過粥碗,笑嘻嘻地坐到床邊,湊到蕭瑾瑜紅透的臉上就親了一口。
  楚楚剛洗過澡,臉蛋兒粉嫩中帶著紅暈,微濕的頭發(fā)散在肩頭,看著格外水靈清透,“還疼嗎?”
  蕭瑾瑜毫不猶豫地?fù)u頭,剛一搖就一陣暈眩,抬手要揉太陽穴,卻一下子被楚楚按住了手。
  “你別動!”
  這一按才注意到蕭瑾瑜這只手上的繃帶已經(jīng)掉了,楚楚立馬把碗擱到了一邊,急道,“你怎么把它弄掉了呀!”
  “沒事兒……”
  楚楚氣鼓鼓地看著他,“什么沒事兒呀!你要再不小心,碰疼了我可就不親你了!”
  蕭瑾瑜臉上燙得像開鍋似的,被楚楚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索性伸手把楚楚拉進(jìn)了懷里,一邊臉抵在她側(cè)頸上,不被她看著了,也不看著她了,總算說出句話來,“對不起……”
  貼在蕭瑾瑜發(fā)燙的懷里,聽見蕭瑾瑜微啞的聲音里帶著一點輕顫,楚楚忙道,“你……你別害怕,我嚇唬你的!”
  “楚楚……以后我再說那樣的醉話,不必理我……”
  楚楚一愣,很是認(rèn)真地問,“哪樣的?”
  “就是……就是讓你親我……”
  楚楚感覺挨在她一邊脖子上的那張臉又熱了一重,笑著摟住蕭瑾瑜的腰,低頭隔著衣服在他肩膀上一下下地親著,“不要緊,我愿意親你,親多少遍都行!”
  蕭瑾瑜羞得快要去撞墻了,楚楚才掙開他的懷抱,拿來藥膏繃帶,仔細(xì)地給他往手上涂藥。
  藥膏涂在手上一陣清涼,慢慢把蕭瑾瑜燒糊了的心神定了下來,看著自己手上陌生的傷口,蕭瑾瑜輕皺眉頭,“楚楚,你記不記得……我這是怎么傷到的?”
  “你不記得啦?這是你昨天晚上爬出去找我的時候在地上磨破的呀?!?br/>  爬出去……昨晚還干了些什么啊!
  楚楚捧著蕭瑾瑜的手,手指尖兒沾著藥膏輕輕柔柔地抹過那些在蕭瑾瑜蒼白皮膚上顯得格外扎眼的傷口,“要不是你爬這一回,我都想不明白那些尸體到底是怎么個怪法呢!”
  蕭瑾瑜一怔,“尸體?”
  楚楚一邊繼續(xù)溫柔地涂著藥膏,一邊清清脆脆地道,“嗯……我昨天拼尸體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啦,那些還沒爛透的尸體里,有一大半是手心里有這樣的傷的,有的比你的重,有的比你的輕,我想不明白為啥,我爹和我哥也弄不明白……”
  “我昨天晚上給你涂藥的時候才想起來,沒準(zhǔn)兒他們跟你一樣,也是從地上爬的時候弄的。我就叫上我哥一塊兒到衙門停尸房剖了幾個爛得不成樣的看了看,結(jié)果還真是,他們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腰骨中間都斷了,別說不能走路,連坐都坐不起來,你說怪不?”
  蕭瑾瑜本來還因為她這聯(lián)想的理由臉色黑了一黑,聽到這兒不禁眉心微緊,“全是這樣?”
  “我和我哥一個人剖了五個,都是?!背亢昧怂?,一邊小心地裹上繃帶,一邊道,“我拿來給我爹和我爺爺看了,我爹和我爺爺都說那肯定是給什么鈍物砸斷的,勁兒使得巧,皮肉上不留啥印子,骨頭也好好的,就只在骨節(jié)那斷開了。”楚楚說著補了一句,“我想起跟景大哥說來著,可他不在?!?br/>  還好不在,這要是讓景翊知道她為什么大過年的突然跑去驗尸,他這輩子干脆就不要回京城了……
  “他回家過年了,過兩天回來?!?br/>  “好?!?br/>  楚楚把他的手包好,湊到嘴邊輕輕親了一下才給他塞進(jìn)被窩里,端起粥碗來喂他喝粥。
  沒喝幾口,蕭瑾瑜胃里突然一陣抽痛,趴在床邊吐了起來,直到把胃里全吐空了還在干嘔,疼得冷汗順著兩頰直往下淌,楚楚扶著他發(fā)抖的身子,嚇得小臉煞白,“王爺,你怎么啦……是不是水不干凈,尸毒又犯了呀!我去找爺爺來!”
  蕭瑾瑜忙抓住她的胳膊,勉力搖搖頭,待嘔吐勉強止住了,呼吸平穩(wěn)了些,才虛弱不堪地道,“胃病……不要緊……”
  楚楚倒了杯溫水給他漱口,小心地扶他躺下來,熟門熟路地到那口大藥箱里翻出治胃病的藥來喂他服下,一只手給他擦拭額頭上的冷汗,另一只手伸進(jìn)被子里,摸索到胃的大致地方,給他慢慢地揉著暖著。
  “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我給你揉揉,能舒服一點兒?!?br/>  “忙了一晚了……歇歇吧……”
  “不累?!?br/>  楚楚一直揉到他身子不發(fā)抖了,有力氣抬起手來把她摟進(jìn)了懷里。
  “楚楚……我真的說過,要正月初九娶你?”
  楚楚在他懷里點頭,不忘趕緊補了一句,“過年不能騙人!”
  “嗯,不騙人……就正月初九?!?br/>  “那……”楚楚抿抿嘴唇,抬起頭來看他,“皇上的圣旨咋辦呀?”
  蕭瑾瑜輕笑著拍她,“你還知道有圣旨啊……”
  楚楚一下子緊緊抱住他,生怕蕭瑾瑜生氣,急道,“我就想早點兒嫁給你!”
  “那就別管圣旨了……”
  楚楚抬起頭來,看著微微帶笑的蕭瑾瑜,“真的?”
  “有我呢,怕什么……”
  “王爺,你真好!”
  蕭瑾瑜輕輕撫著楚楚的頭發(fā),“這里案子的事……再插到什么,直接告訴我吧……”
  楚楚眨著亮亮的眼睛看他,“這個案子不是景大哥來辦嗎?”
  蕭瑾瑜微微點頭,“我來查,讓他審……”
  “為啥呀?”
  蕭瑾瑜清淺苦笑,“讓他查,初九前哪能結(jié)案……”
  讓這一家人家腦子里都惦記著一百多具碎尸的時候為他們操辦婚事,他想都不敢想。
  楚楚笑得甜甜的,“這樣好!我還沒見過景大哥升堂審案呢!”
  “我也沒見過……”
  “真的?”
  “嗯……”
  “那到時候咱倆一塊兒看去!”
  “好……楚楚,我昨晚還說了什么?”
  “可多啦。”
  “嗯?”
  “我不告訴你!”
  “……”
  初二一早,蕭瑾瑜把酒勁兒醒得差不多了,跟楚家人說去探個故交,帶著楚楚就出門了。
  “王爺,這回是看誰呀?”
  “還是我那個侄子,蕭玦?!?br/>  楚楚抿抿嘴唇,吞了吞口水,“王爺……我掀了他的棋盤,他不生氣吧?”
  據(jù)侍衛(wèi)報,蕭玦這些日子再沒碰過棋子。
  蕭玦早對那盤殘局爛熟于心,他若還惦記著,不可能擺不起來。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這丫頭或許真的鬼使神差地解了他這個結(jié)。
  “不會……”
  “那他的脾氣也挺好的?!?br/>  “他一向脾氣很好?!?br/>  楚楚一下馬車就看見上回被侍衛(wèi)撞開的那兩扇破木門還躺在地上,院門口還是一堆枯枝敗葉,里面一片死寂。
  楚楚拉拉蕭瑾瑜的袖子,小聲地道,“王爺,你會給他壓歲錢吧?”
  “嗯?”
  楚楚指指地上的破木門,“過年了,他都沒錢修院門?!?br/>  蕭瑾瑜輕蹙眉頭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田管家就聞聲迎了出來,一臉又驚又喜,“安王爺,您來了!”
  蕭瑾瑜聲音微沉,“門是怎么回事,真等我來給他修嗎?”
  田管家忙擺手,“不敢不敢……是我家王爺吩咐,不讓修……”
  蕭瑾瑜眉梢微挑,“為什么?”
  “這……這老奴哪敢問啊……”
  “他人呢?”
  田管家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才道,“屋里呢,您快去看看,勸勸吧……一直那樣,誰受得了啊……”
  一直哪樣?
  蕭瑾瑜輕蹙眉頭,侍衛(wèi)沒再報什么異常,能有什么事……
  進(jìn)到樓里,推開蕭玦的房門,蕭瑾瑜一眼看去立馬明白了。
  蕭玦的臥房是推門見床的,門這么一開,正看見蕭玦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鋪著殷紅床單的大床上,一個只穿了件肚兜的女子跨坐在他兩腿間,兩手托在他蒼白細(xì)弱的腰下,女子天鵝一般修長的頸子低垂著,埋頭在他枯瘦的兩腿之間,線條柔美流暢的腰背有節(jié)律地起起伏伏,喘息盈盈,蕭玦卻平靜得像是這正被賣力伺候著的身體根本就是別人的一樣,微微頷首,滿臉淡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難怪侍衛(wèi)沒再報異常,一次交歡,居然折騰到這會兒了……
  門突然大開,女子嚇了一跳,慌地丟下蕭玦,扯起被子把自己的身子裹了起來,尖聲問道,“你……你們是什么人!”
  躺在床上的蕭玦慵懶地轉(zhuǎn)了下頭,毫不在意自己枯骨一般的身體赤|裸著晾在眾人的目光下,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七叔,有失遠(yuǎn)迎了……”
  女子花容失色,裹著被子就跪在床上直磕頭,“七……七王爺千歲!”
  蕭瑾瑜臉色沉得嚇人,“出去?!?br/>  “是,是……”
  女子連鞋也沒來得及穿,裹著被子就從臥房后門跑了出去。
  楚楚看得呆在原地,蕭瑾瑜都進(jìn)去拉開床上另一床被子把蕭玦一片冰涼的身子蓋起來了,楚楚才回過神來,趕忙跑到蕭瑾瑜身邊。
  蕭瑾瑜陰沉著臉色看著蕭玦,“這女人是誰?”
  蕭玦勾起嘴角,探出舌尖輕輕舔了一下嘴唇,“侍妾,繡娘……美吧?”
  蕭瑾瑜深深吐了口氣,沉聲緩道,“你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
  “好不好……”蕭玦冷笑,盯著蕭瑾瑜的腿,一字一句地道,“七叔,你就是比我廢得輕那么一點點,也不過一樣是個殘廢,輪不到你可憐我……”
  第十一章
  楚楚原本是在小心翼翼地看著蕭玦的。
  上回見他的時候,他是靠在榻上的,裹著狐裘一動不動地盯著棋盤,楚楚根本沒留意他的身子。剛才門一開,乍一看到這個人完整的胴體,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骨架長得格外好看,修長勻稱又挺拔飽滿,但因為太久不動,腰骨往下的皮肉萎縮得厲害,連累上半個身子也枯瘦得觸目驚心,整個身子就只剩下了這一副好看的骨架,被慘白單薄的皮肉包裹著,細(xì)弱得就像張一戳就透的白紗似的。
  看到他被那個漂亮女人托在手上侍弄著的時候,楚楚有種很怪的感覺,就好像眼前這個人上半個身子還在掙扎著吃力地活著,下半個身子早已經(jīng)是具散發(fā)著腐氣的尸體了。
  死人的身子楚楚見多了,可這樣的活死人她還是頭一回見,直把她看得全身涼颼颼的,汗毛豎了一片,湊在蕭瑾瑜輪椅后面小心地看著他,一聲不吭。
  突然聽見這活死人嘴里冒出這么一句話,楚楚心里像是被狠掐了一把似的,疼得一下子醒過神來,一步竄了出來,站到蕭瑾瑜身邊怒氣沖沖地瞪向蕭玦,“他才不跟你一樣呢!”
  蕭瑾瑜臉色沒什么變化,只把眉心沉下來,張手把楚楚往后攔了一攔,“楚楚……”
  蕭玦一抹冷笑掛在瘦得凹陷的臉上,幽深的目光玩味地看著楚楚,“不一樣,哪兒不一樣……你還沒碰過他吧,你知道他身上的風(fēng)濕有多重嗎……早晚有一天他還不如我……”
  “你胡說!”楚楚又氣又急,小臉憋得通紅,“他好著呢!比你好……比你好多了!”
  蕭瑾瑜沒來得及開口,蕭玦笑意又深了一重,“好……他要不是王爺,要不是大權(quán)在握……他還好?”
  “他就是好!怎么樣都好!”
  蕭玦笑出聲來,笑得身子發(fā)顫,“怎么都好……好……我告訴你,嫁個癱子最好了……隨你怎么擺弄,愛干什么干什么……你還沒試過吧,不難……就像你剛才看見那樣,快試試啊,不懂的地方也好讓繡娘教教你……”
  “蕭玦!”
  楚楚本來氣得差點兒要去捂蕭玦的嘴,突然被蕭瑾瑜這一聲厲斥嚇了一跳,趕忙轉(zhuǎn)頭看他,就見蕭瑾瑜臉色煞白,手緊抓著輪椅扶手,握得指節(jié)發(fā)響,目光冷厲如刀地盯著笑得喘不過氣來的蕭玦。
  “王爺……”
  蕭瑾瑜盯他看了一陣,蕭玦喘得胸膛起起伏伏的,還在喘息的空擋往外擠著刺耳的笑聲。
  “我不會再來,你好自為之?!?br/>  出了院子上到馬車?yán)?,蕭玦那像哭一樣的笑聲才徹底散干凈。
  天陰得很沉,再沉也沒沉過蕭瑾瑜的臉色。
  侍衛(wèi)把蕭瑾瑜攙到竹榻上躺下來,馬車剛動,楚楚就趴到榻邊,拉起蕭瑾瑜冰涼的手,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王爺,你別生氣?!?br/>  蕭瑾瑜勉強苦笑,抬起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楚楚抿抿嘴唇,“王爺,我能幫你出氣?!?br/>  蕭瑾瑜一怔,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出氣?”
  楚楚點點頭,“要是那一百多個人是吳郡王殺的,或者是別人幫他殺的,你就能像在上元縣殺季縣令那樣殺了他吧?”
  蕭瑾瑜微驚。
  這不是她第一次說殺人的話,可先前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她都是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一聽就是隨口說說解恨的,這回卻說得平平靜靜,很是認(rèn)真。
  蕭瑾瑜半坐起身子,眉心微沉,“楚楚……你查到什么了?”
  楚楚眨了眨眼睛,“你先說,你殺不殺他?”
  “宗親犯法,罪加一等……若真是他干的,我絕不會姑息?!?br/>  楚楚這才放心地道,“他剛才被那個女人抱著的時候我剛才看出來了,他是腰骨斷了,就是在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的地方,正好跟那些尸體斷得一樣,你說巧不巧?”
  蕭瑾瑜眉心緊了緊。
  他知道蕭玦的腰骨斷了,那是三年前被判謀反當(dāng)天打脊杖打的,不知執(zhí)杖差役得了誰的授意,在蕭玦腰上一處連著狠打了幾下,活生生打折了腰骨,廢了他半個身子。
  那會兒正趕上蕭瑾瑜被害中尸毒昏迷,等蕭瑾瑜醒過來的時候,他已在天牢里躺了大半個月,再有幾天就要問斬了。
  本來皇上為這案子煩得撓墻皮,嚴(yán)禁任何人為蕭玦說項,可蕭瑾瑜趕進(jìn)宮的時候還虛弱得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把皇上著實嚇得不輕,忙不迭地就答應(yīng)讓他再查一遍了。
  案子是薛太師會同三法司一起辦的,證據(jù)確鑿程序嚴(yán)謹(jǐn),蕭瑾瑜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找出漏洞幫他翻了案,期間沒見蕭玦一面,案子一翻蕭玦就離京了,所以蕭玦到底是傷在那塊兒腰骨上,蕭瑾瑜先前還真不知道。
  “楚楚,一會兒你先回家……景翊回來了,我去衙門找他談點事。”
  “我陪你去。”
  “不用……我談完就回。”
  “那……你早點兒回來?!?br/>  “嗯……”
  年初二,按著蕭瑾瑜的吩咐,衙門里的人還都在放假,蕭瑾瑜到的時候,整個衙門里除了少數(shù)幾個看門掃院子的仆婢,就只有一大早從京城回來的景翊了。
  景翊把蕭瑾瑜帶到后衙的一間客房,指著屋里書案邊的一口箱子,頗得意地輕勾著嘴角,“吳郡王案有關(guān)的案卷記錄全在這兒了,保證只多不少?!?br/>  蕭瑾瑜過去掀開箱子,看著里面摞得齊齊滿滿的案卷,微微點了下頭,伸手拿出一疊細(xì)細(xì)翻著。
  景翊抱手站在一邊,盯著蕭瑾瑜的側(cè)臉看了一陣,皺起眉頭,“你臉色怎么難看這樣啊,生病了還是生氣了?”
  “生氣,”蕭瑾瑜頭也不抬地淺淺一嘆,“差點兒被蕭玦氣死……”
  景翊一愣,“蕭玦氣你?別逗了……他可是粘著你長大的,誰敢氣你他都跟誰急??!”
  蕭瑾瑜沒說話。
  景翊說的是事實,但他方才在吳郡王府聽見的也沒有假。
  景翊看著那口箱子苦笑,“光看三年前你剛出事那會兒,他能把兩萬大軍往嶺南一撂就跑回來看你,皇上連降他三級都沒把他趕回去,我還以為他早晚得把吳江的活兒搶了呢……”
  就是因為急著趕來看他,蕭玦擅自離開駐地返京,匆忙中給了有心之人絕佳的時機,不聲不響地就栽進(jìn)了那么一個嚴(yán)謹(jǐn)又巧妙的布局里,險些丟了性命。
  蕭瑾瑜無聲輕嘆,向景翊揚了揚手里的卷宗,“所以我得弄清楚,他氣我干什么……”
  “成,你慢慢看,我得找個有點兒人氣兒的地方睡覺去了?!?br/>  “等等……”蕭瑾瑜叫住景翊,從懷里拿出一個薄薄的折子本,“立即把這個送回京,務(wù)必面呈皇上。”
  景翊剛看見折子本的封皮就驚了一下,這種式樣封皮的折子一年都出現(xiàn)不了幾本,二品以下的官員連往這樣的折子本上寫個字都是要掉腦袋的,“又出什么事兒了?”
  “大事……你速去速回,這里的案子我會查明,但還需你來升堂?!?br/>  “你放心。”
  屋外下著細(xì)密的冷雨,天陰得像燒糊的鍋底似的,蕭瑾瑜點著一盞燈,坐在書案后一頁頁翻看那一箱子案卷。
  這些案卷三年前都看過,他還記得清楚,可還是邊看邊隨手記下些字句,從中午一直看到夜深。
  屋里本就不暖,外面又是個正月里的陰雨天,僵坐得久了,蕭瑾瑜風(fēng)濕犯得厲害起來,不得不捧著紙頁靠在椅背上看,目光掃見一行字,勉強立起脊背捉筆想要寫下來,手剛握住筆,筆尖還沒點在紙上,手腕突然一陣刺痛,手指一松,筆就掉了下去,一下子在紙上手上衣擺上劃下一道連貫的墨跡,最后“啪嗒”一聲掉到地面上。
  蕭瑾瑜無聲苦笑,三年前身子最為不濟的時候,也不過如此吧……
  蕭瑾瑜彎腰想把筆拾起來,哪知剛彎下一個淺淺的弧度,整個脊背就竄過一陣強烈的疼痛,疼得身子一顫,拿在手里的案卷頓時散了一地,眼前一黑就往前栽了下去。
  “王爺!”
  蕭瑾瑜剛往前一栽,身子就一下子被一個柔軟的力量扶住,半扶半抱地送回椅背上靠好。
  蕭瑾瑜微愕地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兒冒出來的楚楚,“怎么到這兒來了……”
  楚楚麻利地?fù)炱鸸P,斂起案卷,齊齊地擺到桌上,蹲到他身前隔著衣服小心地?fù)嶂南ドw道,“你這么晚還沒回家……天下雨了,爺爺說你的風(fēng)濕肯定要犯,我就拿藥酒來給你揉揉……”說完像是怕蕭瑾瑜趕她走似的,趕緊補了一句,“我給你揉了藥酒就走,不耽誤你辦正事!”
  蕭瑾瑜心里微熱,整個冰冷發(fā)僵的身體好像也跟著有了點暖意,疲倦一下子全涌了上來,眼皮都有些發(fā)沉了,“好……”
  楚楚把他攙到里屋的床上,給他脫了衣服,從后頸開始不輕不重地揉著。
  蕭瑾瑜靜靜俯臥著,在楚楚揉到他肩胛骨的時候輕輕換了她一聲,“楚楚……”
  “哎?!?br/>  “蕭玦說那樣的話……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那個人是瘋子,說的全是瘋話,我才不聽他瞎說呢!”
  蕭瑾瑜沉默了一陣子,才道,“奏請皇上改婚期的折子已經(jīng)讓景翊送去京里了……”
  “好!”
  “只要沒拜堂,你隨時可以反悔……”
  “我現(xiàn)在就后悔啦?!?br/>  蕭瑾瑜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被楚楚揉撫著的脊背頓時繃緊起來,“你……你后悔了?”
  “嗯……我那天要是跟皇上說,讓你馬上娶我就好啦!”
  第十二章
  楚楚認(rèn)真地揉過蕭瑾瑜身上每一個受著疼痛折磨的關(guān)節(jié),等到楚楚仔細(xì)地揉過他微微紅腫的腳踝,蕭瑾瑜已經(jīng)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連幫他穿上衣服蓋上被子都沒把他弄醒。
  從上元縣出來以后,還是頭一回見王爺累成這樣,睡得這么沉還皺著眉頭,蒼白的臉上滿是疲倦,連呼吸都是時急時慢的,好像在睡夢里還想著什么很重大的事情。
  他辦的案子比董先生講的那些神捕們辦的案子都大,他辦公事或者想事情的時候楚楚絕不敢去打擾他,哪怕他是在睡夢里想事情,楚楚也生怕驚了他,不敢像往常那樣湊到他懷里,就只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邊,捏著他的一小片衣袖睡著了。
  睡得正迷迷糊糊的時候,捏在手里的衣袖突然一動,手指間一空,雖然動得很輕,楚楚還是一下子睜開了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蕭瑾瑜已經(jīng)從床上坐起來了,趕忙一骨碌爬起來,揉了揉眼睛。
  “王爺……怎么啦?”
  她眼皮明明沉得抬不起來,卻還努力睜著,模樣可愛得很,看在蕭瑾瑜眼里卻是一陣心疼。他根本不想驚醒她,可沒料到這么晚了她還睡得這么淺。
  蕭瑾瑜扶著她的肩膀放她躺回去,給她拉好被子,拂開垂到她額前的碎發(fā),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輕輕拍著她的身子,“我有點事要做……睡吧,我就在外面?!?br/>  “唔……外面冷,你多穿點……別生病……”
  “好。”
  被蕭瑾瑜輕拍輕撫的哄著,楚楚很快就睡熟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睡夢里翻身想窩進(jìn)那個熟悉的懷里,撲了個空,一下子就醒了。
  屋里的燈已經(jīng)熄了,能清楚地看到一道昏黃的光亮從門縫底下透進(jìn)來。
  天都蒙蒙亮了,他還在外面?
  這么久,外面的炭火要燒光了吧?
  要是著涼,又得大病一場了……
  楚楚這么想著,一點兒睡意都沒了,麻利地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一走出去就看到蕭瑾瑜坐在外間那張書案后面,微蹙著眉頭,專注而迅速地看著手里的紙頁,看完一小沓就摞到手邊,已經(jīng)摞了高高的三疊了。
  那個放在他近旁的炭盆里沒有一點兒火星,看樣子早就已經(jīng)冷透了。
  楚楚抱著一床被子輕手輕腳走過去,蹲下來裹到蕭瑾瑜的腿上,蕭瑾瑜全神看著手里的案卷,直到楚楚把被子圍上他的腰,他才驚覺楚楚的存在。
  楚楚一直把被子裹到他腋下,把他裹成了個粽子,又抓起他冰涼的手揣進(jìn)自己懷里暖著,微微嘟起小嘴看著他,“爺爺說了,你不能受涼,你怎么就是不聽話呀!”
  蕭瑾瑜臉上微微泛紅,“對不起……”
  楚楚騰出一只手,心疼地摸上他熬得發(fā)青的眼底,“你得睡覺了。”
  蕭瑾瑜淺淺苦笑,把手輕輕地從她懷里掙出來,拍了拍放在他輪椅另一側(cè)的那口箱子,“我得把這些看完……時辰還早,你再去睡會兒吧?!?br/>  “還有一半呢,得看到什么時候呀!”
  楚楚一急,向他攤在桌上正在看的那頁紙上掃了一眼,剛巧掃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一愣。
  “王爺……這個蕭玦,就是吳郡王吧?”
  蕭瑾瑜也不避她,輕輕點頭。
  “那這一箱子……都是說他的?”
  蕭瑾瑜又點了點頭。
  楚楚看著那張用標(biāo)準(zhǔn)卷宗格式寫得密密麻麻的紙頁,咬了咬嘴唇,恨恨地道,“他肯定以前就干了可多壞事兒了,王爺,你這回一定得重重罰他,判他個大罪,讓他到閻王爺那兒胡說八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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