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看來這個理解,卻是大錯特錯了。女真人其實(shí)是把第一個見到新生嬰兒的外姓人稱作為采生人,采生人對于嬰兒意義重大,女真人認(rèn)為嬰兒將來的性格會跟采生人相似,所以采生人將影響嬰兒一生。
這種近乎迷信的信仰和習(xí)俗讓我實(shí)在汗顏,皇太極的性格若是像我這般,將來多半是做不成皇帝的。
“嬸嬸!嬸嬸今天還能教小秋認(rèn)字嗎?”小秋背著一簍豬草,經(jīng)過墻角時忍不住蹭了過來,略顯菜黃的小臉高仰,目光期許的看著我。
我抱著嬰兒曬太陽,憐惜的摸了摸小秋的頭:“干完活了么?”
她舔舔干涸的唇,小聲:“一會兒還要去喂豬……”
我嘆口氣,左手將孩子抱在膝蓋上坐好,右手撿了地上的一根細(xì)長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寫了兩字?!白蛱旖棠銓懥俗约旱拿?,可還記得?”
“記得!”小秋興奮不已,“就是那個黎字難寫了些,不過我爹爹說我寫得沒錯,他說祖譜上‘黎’姓兒就是長的這樣的。爹爹還夸嬸嬸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一定是大戶人家出身,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娘讓我跟著嬸嬸好好學(xué)。”
我隨即一笑,枯枝指著地上的兩個字說:“今兒個教你認(rèn)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頭默看著這兩個字,懷里的安生卻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小手伸出去夠姐姐背后的竹簍。我將她的小手輕輕放下,對小秋說:“你先去幫你娘干活吧,一會兒回來我再教你如何寫?!?br/>
小秋戀戀不舍的去了,我原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來找我,可沒想到直到天黑,不只她沒來,扎曦妲也沒來把安生抱回去。我覺得奇怪,于是草草吃罷晚飯,將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進(jìn)羊毛皮褥里,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遠(yuǎn)的小秋家。
剛到門口,便聽小秋哽咽的哭泣聲傳出,我驚訝的推門而入,只見簡陋的堂屋內(nèi),黎艮精神萎頓的坐在長凳上,滿頭是血,扎曦妲顫抖著手正替他擦洗傷口。
“怎么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帶著憤怒和委屈的說道:“還不就為了那偷采之事!”
這些年明朝境內(nèi)時有邊民越境,采參、開礦、竊取果木等行徑大大擾害了大金女真邊民的利益。是以雙方?jīng)_突時有發(fā)生,漢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恥漢人,兩國矛盾發(fā)展到后來演變成民族矛盾。黎艮雖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樣視他為仇敵,外出漁獵謀生之際,時常對他諸多刁難。其實(shí)不只是黎艮,在蘇密村共有漢人二十余戶,每一家都過得甚是艱難。居于大金國的漢人就好比風(fēng)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他們……下手忒狠了。”扎曦妲眼眶含淚,語音顫抖。
“行了!那還不都是你的族人?今天帶頭打我的人里頭還有你的一個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扎曦妲氣得雙手發(fā)顫,臉上陣青陣白,吶吶的說不出話來。
“爹!爹!你不要罵娘!娘沒有錯……”小秋大叫著撲進(jìn)父親懷里。
夫妻之間的家務(wù)事原不該我管,更何況這個家庭背景確實(shí)復(fù)雜,牽扯了太多的國家民族之間的恩怨。然而,當(dāng)看到黎艮忿恨的將怒氣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將她一腳踹到地上時,我再也忍耐不住,發(fā)怒了。
從桌上端起那盆為清潔擦洗傷口而準(zhǔn)備的冰水,我嘩地一下潑到了他的頭上:“虎毒尚知不食子,你居然拿孩子撒氣,我看你首先需要好好冷靜一下頭腦!”黎艮氣得暴跳而起,我隨手抓住門邊的一根門閂握在手心里,預(yù)備著他如果還沖過來,我就照他腦袋上的破口子再來那么一下。
“老爺!”扎曦妲突然沖到他背后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別嚇著孩子!”
黎艮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懷里的孩子。
我冷冷一笑:“出門受人氣,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氣,你可真是大老爺們,好有男人氣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扎曦妲連連大叫,“步嫂子,老爺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心里憋得慌,他并不是真的要打罵我們!老爺平時待我們母女極好……”
真是傻女人呵!這個社會亂得太不像話,地位高的有錢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種財(cái)富的象征;地位不怎么的人竟還是如此,雖是貧賤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yún)s已是根深蒂固的扎在他,甚至她的心里。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還瞎攙和個什么勁?氣悶的將門閂松開手,把熟睡無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里,也不管他現(xiàn)在吹胡子瞪眼,只是說道:“要生存就難免會受氣,這是沒法逃避的問題,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親人,你求存的動力不是要為她們謀求幸福安定么?何苦讓自己痛苦,又讓妻兒遭罪?”
黎艮錯愕的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夠聽明白幾分我說的話,只是突然覺得這種簡樸的生活已被打亂,令我開始滋生厭煩之心。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讓我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吧!
因?yàn)檫@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后,第一次萌生了離開蘇密村的念頭。
原本打算過完年便動身去撫順,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嚴(yán)重的問題——小白長期缺乏運(yùn)動,膘肉已被我養(yǎng)得太厚。這個時候靠它代步,恐怕走不出十里便被它拖累死??墒俏矣植豢赡軄G下它不管不顧,于是只得計(jì)劃用一個月的時間對小白進(jìn)行強(qiáng)化體能訓(xùn)練,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它瘦下去,恢復(fù)以前的彪悍體型。
小白的性子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像明安所說的那樣溫順,這我打從開始養(yǎng)它時就發(fā)現(xiàn)了。它心情不爽時,甚至?xí)蟀?,端地?qiáng)悍。倒是大白那個看上去兇猛無比的大塊頭,面對小白的無理挑釁,卻常常是毫無反抗,默默忍受,脾氣好得無法想像。
小白懶惰了半年之久,再讓它奔跑跳躍,它或許會貪一時新鮮,可時間長了,它就寧可縮回簡陋的草棚里呆著,任由打罵都不肯再出來。
于是,一個月的訓(xùn)練計(jì)劃被拖延成了三個月……
四月十五,我終于準(zhǔn)備動身,在得知我要走的前一天,小秋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使勁拉著我的袖子,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哭。扎曦妲給我準(zhǔn)備了一斤雞蛋,都是煮熟的了,讓我?guī)е飞铣?。黎艮沒任何表示,神情淡淡的,可是我知道其實(shí)他早把我當(dāng)成自家人,心里有不舍,卻偏死鴨子嘴硬。
這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實(shí),一半是興奮,一半是半睡半醒間似乎老覺得聽見安生在耳邊哭。
三更天方過,忽然門上嘭嘭有聲,如若響雷,我被嚇得從床上猛然驚厥跳起,雙眼發(fā)直的呆愣半晌后才省悟過來,忙不迭的穿衣套鞋。
可敲門聲甚急,似乎天要塌下來一般,我連聲應(yīng)道:“來了!來了……”不知為何,心上莫名發(fā)緊。
“阿步嫂!阿步嫂……”
隔著一扇木門,我聽出是黎艮的聲音,忙拔閂開門。門外,黎艮滿頭大汗的提著燈籠,他身后還跟了十來個男人:“阿步嫂,你是讀過書,肚里有文墨有學(xué)問見識的人,你給我們拿個主意吧?!?br/>
我莫名其妙:“什么?”
黎艮抹汗,沉重的吐氣:“出事了!撫順被金兵韃子拿下了!”
我駭然無語,扶著門框的手微微一顫。撫順……失守?難道,努爾哈赤徹底與大明撕破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目光一掃,微弱的火光下,那十幾張臉焦急彷徨,神情復(fù)雜。
“范秀才,你來說。”黎艮推了推身后一人,我一看原來是村西替人書寫家書信件的范秀才。此人雖然才二十出頭,可是據(jù)說三年前曾中過秀才,滿腹經(jīng)綸,學(xué)識一流,頗受村里漢人們的尊敬。
我沖他微微頷首:“需要進(jìn)屋說話么?”范秀才猶豫了下,搖了搖頭。我知道他避諱什么男女不同室,于是也不勉強(qiáng),自己先在門檻上坐了,招呼眾人,“那就散開說吧,圍在一起堵得慌?!?br/>
眾人怔住,齊刷刷的看向范秀才,見他點(diǎn)頭示意后,才散開找了石墩之類的,或蹲或坐或站,各自不一。范秀才對我拱拱手,年輕的面龐上透著斯文儒雅,然而神情卻是淡淡的,我知道他骨子里酸儒之氣甚重,心里瞧不大起我這類女子,這無關(guān)于我究竟有沒有學(xué)問,有沒有見地。
“步……嫂子是個識文斷字之人,我等有事想請教,深夜叨擾……”
“長話短說!”我抬起頭,沒好氣的打斷他,半夜被人吵醒已是不爽,再加上他們說的那檔子煩人的事,是我現(xiàn)在最不想聽的東西,所以我的耐心已至極至。
“咳!”范秀才被我一句話噎得夠嗆,臉上閃過一絲惱色,好歹最后忍住了,悶悶的說道,“前兒個十三,大金汗召集八旗誓師,以‘七大恨’告天,與明反目?!闭f著,悄悄瞄了我一眼,“十四那日就帶了二萬兵馬兵壓撫順……”
“不應(yīng)該啊,撫順不是有李永芳守著么?再如何不濟(jì)也不至于短短兩日便破城失守啊!”李永芳此人在葉赫和建州發(fā)生矛盾時,時常以明廷官派身份出現(xiàn),聽起來像是個十分有氣派的人物。
“呸!”人群里有個年青人忿恨的啐了一口,氣憤道,“休再提那奸賊李永芳,他見韃子兵臨城下,嚇破了狗膽,竟是未打先降,就這么打開城門將韃子兵迎了進(jìn)去!”
我見他們雙目噴火,一個個表情痛恨得似要?dú)⑷耍睦锊挥梢粵?,一股寒氣直透腦門。果然,范秀才沙啞著聲嘆道:“軍民死傷二萬余人,擄掠一萬余人……屠城之后,撫順被韃子兵盡數(shù)焚毀……其狀慘不忍睹?!彼煅柿讼拢み^頭,黯然,“遼東巡撫派總兵張承胤支援撫順,卻不料半道遭伏,張總兵身亡……”
居然是……屠城啊!
我繃緊全身。努爾哈赤素來不喜漢人,雖然往時屈于臣下,不得不阿諛敷衍,每每奉朝進(jìn)貢,但這些忍辱負(fù)重之事,只會讓他憎恨漢人之心日益加劇。如今,正是他那股報(bào)復(fù)的火焰熊熊燃燒,一股腦的向明朝徹底的洶涌蔓延的時刻來臨了。
“你們……找我,到底想要問什么呢?我一個粗鄙婦人能幫得了你們什么?”我拍了拍面頰,迫使自己頭腦恢復(fù)冷靜。
“步嫂子遠(yuǎn)見,我們只是想知道這韃子兵此次攻擊撫順,可會擴(kuò)大災(zāi)禍,這……”
看來這群人真的是病急亂投醫(yī),完全沒了主張了。既擔(dān)心韃子兵一路進(jìn)逼大明邊境,又擔(dān)心明軍反擊時,將戰(zhàn)火燒到自家這塊小地方來。想逃命,可是又舍不得背井離鄉(xiāng)……果然是個很頭疼棘手的問題。
我無法做出預(yù)測,無法給予他們肯定或否認(rèn)的答復(fù),其實(shí)我所謂的遠(yuǎn)見是,最好趁早大伙兒一塊躲赫圖阿拉去,在大金國的庇護(hù)下,那里絕對是安全無憂之所??墒恰抗鈷吡艘谎鬯麄凎詈诘哪橗嫛獰o論是明朝越境過來的漢人,還是在大金地面上土生土長的漢人,在女真人眼里,都不過是些沒入賤籍的奴才而已。他們?nèi)粝牖蠲?,需?dāng)放棄自尊,茍且為奴,不知道這話能不能在此時此地跟他們挑明了說?
我撐著酸軟的膝蓋站了起來,搖頭,我不可能理解得了他們的想法,國仇家恨外加排外的民族性,注定我無法和他們挑開講這個敏感話題。我總不能告訴他們,說大明國會亡,大金國才是真命所歸,想要日后吃得香混得開,還是趁早歸降,勿作抵抗的好?
再次無奈的搖頭,我自嘲的轉(zhuǎn)身。
“嫂子……”范秀才喊住我。
“我無法作答,只能說……天將大亂,無處可為家?!蔽乙娝袂橐徽?,竟是木然的定住了。待要嘆息著回屋,忽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問道,“范公子可知大金國的‘七大恨’所指為何么?”
范秀才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不過是借口而已——其文曰: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shè)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n明復(fù)渝誓言,逞兵越界,衛(wèi)助葉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窬疆場,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誅;明負(fù)前盟,責(zé)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里、方吉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qū)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陵侮,恨六也。昔哈達(dá)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bào)之,天既授我哈達(dá)之人矣,明又黨之,挾我以還其國。已而哈達(dá)之人,數(shù)被葉赫侵掠。夫列國這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dú)構(gòu)怨于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啟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br/>
難為他記性如此之好,竟是全部默背出來,只是表情冷淡,似乎還沉陷在我方才那句“天將大亂”的讖語中,費(fèi)心思量。
——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
我呵呵一笑,看來東哥能夠發(fā)揮的作用遠(yuǎn)遠(yuǎn)超乎我的想像!也罷!這些前塵往事,已與我步悠然再無瓜葛,努爾哈赤即便是打著“布喜婭瑪拉”的借口一口氣打到紫禁城去,也已礙不著我什么事。
“步嫂子,容我最后問一句,你是漢人還是金人?如果兩國開戰(zhàn),你會站在哪一邊?”
我身子一僵,跨出去的腳步竟是再也挪移不動。
我算是漢人,還是金人?這個問題……委實(shí)難以回答清楚。我在現(xiàn)代的籍貫一欄里填寫的是漢族,可是我現(xiàn)在這具身體,卻是女真人……我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扶著門扉,輕輕掩上門,低語:“我但愿……不是這里的人!不曾來過這里……”語音細(xì)若蚊蠅,范秀才顯然未曾聽清,我只是抿嘴一笑,緩緩將門掩上。
天命三年四月十五,大金汗努爾哈赤在親率正黃、正紅、鑲紅、鑲藍(lán)四旗拿下?lián)犴樀耐瑫r,又命鑲黃、正白、鑲白、正藍(lán)四旗攻占東州、馬跟單等地,大明遼東巡撫李維翰急遣總兵張承胤率兵一萬趕赴支援,遭金兵伏擊,全軍覆沒。
五月,再度攻克明國撫安堡、花包沖堡、三岔兒堡等大小堡十一個。
七月,大金八旗鐵騎踏入雅鶻關(guān),圍攻清河城,明將鄒儲賢固守頑抗,最終城破被殺。在這之后,大金旗兵又占據(jù)一堵墻、堿場二城。至此明撫順以東諸堡,大都為大金所占。
我被迫繼續(xù)滯留于蘇密村,然而五嶺關(guān)畢竟離戰(zhàn)火點(diǎn)太近,如今是大金一面倒的節(jié)節(jié)勝戰(zhàn),所以作為金國勢力范圍的五嶺關(guān)還不至陷入危機(jī)。然而,大明并非是那種只挨打不反擊的傻瓜,等到反擊之時,首當(dāng)其沖遭殃的只怕就是這五嶺關(guān)。
我開始思措下一步該往哪去,可眼下兵荒馬亂的,一走出去說不準(zhǔn)就會碰到流竄官匪。這世道動蕩不安,處處危機(jī)四伏,當(dāng)務(wù)之急已非是解決溫飽冷暖,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幸免于難。
己未,天命四年,明萬歷四十七年。
這一年的新春最為慘淡,蘇密村內(nèi)無論女真人還是漢人,皆是喜憂參半。大明已在加大力度籌聚兵力,不日內(nèi)便可發(fā)動一場大規(guī)模的圍剿之戰(zhàn),進(jìn)軍遼東,一口氣消滅大金。
如此提心吊膽的挨到正月初十傍晚,村里有人外出射獵而歸,傳遞回又一驚人消息:“大金汗王發(fā)兵攻打扈倫葉赫了!”
葉赫部,扈倫女真最后所剩的一個部落,努爾哈赤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不會讓它獨(dú)存于身畔。長久以來,葉赫與大明的關(guān)系最為緊密,葉赫仰賴著大明,以大明做靠山,所以這骨頭向來是扈倫四部中最難啃的一塊。
今日看來,努爾哈赤真的是再無任何顧忌了。偌大個大明國都敢挑釁,肆意攻打邊城了,又何在乎一個小小的葉赫呢?
“嬸嬸……吃飯飯……”小安生快兩歲了,生活的困頓使得她比我見過富貴人家的那些小孩要瘦小許多?!肮霉?,吃吃……”她蹣跚著腳步,小手拉著我的衣袖,臉上露出饞色,“安生,餓餓……肚肚餓餓?!?br/>
我摸了摸她頭頂稀疏枯黃的頭發(fā),將她抱上膝蓋,騰出右手從桌上倒扣的一只青瓷碗里取了一塊紅皮番薯,正要遞給她,忽見小秋咬著嘴唇,怯生生的依著門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我手里的番薯。
我回頭看了眼,碗里已空,只得嘆口氣,將手中的番薯一掰為二,將一半塞安生手里,一半遞給小秋。
安生接過后狼吞虎咽,小嘴吧唧直響,可是小秋卻并沒有走過來,只是一個勁的咽著唾沫,羞澀的笑說:“姑姑,我不餓,我才在家吃過飯……”
這孩子在撒謊,黎艮前天出去挖人參,為了一支老山參的歸屬,和女真人起了沖突。他女真話說的不是很順溜,結(jié)果才結(jié)結(jié)巴巴的爭辯了幾句,后腦勺就挨了一磚頭,左膝蓋也被他們用棍子打折了。
黎家就靠黎艮一個壯勞力討生活,扎曦妲縫補(bǔ)換來的那些糧食根本就不夠他們一家四口嚼用。
若不是怕招人眼紅,我早把那些首飾拿出去換糧食了。只可惜,死物畢竟是死物,不能直接拿來填铇肚子。
“拿去!”我佯作生氣,“你不吃嬸嬸可要生氣了!”
小秋這才接了,靦腆的沖我一笑。這時候安生忽然噎得連連咳嗽,我趕緊又是拍背,又給她喝水:“慢的吃,慢點(diǎn)……”安生小臉漲得通紅,我將她嘴角的殘?jiān)鼡鄹蓛?,心里微微發(fā)酸。
安生啊安生……如何才能在此亂世,安然度過一生?
己未年正月初二,努爾哈赤命大貝勒代善率領(lǐng)十六員大將,兵馬五千人,駐守扎喀關(guān),防止明軍偷襲大金。正月初七,努爾哈赤親率傾國之師,深入葉赫地界。大金鐵騎攻克亦特城、粘罕寨,一路燒殺劫掠,直至葉赫城東十里。葉赫城十里外之大小屯寨二十余處被盡數(shù)焚毀,俘獲大量部民、畜產(chǎn)、糧食和財(cái)物。葉赫被迫向明廷提出救援,明朝駐開原總兵馬林率兵馳救。
我原以為這一次葉赫難逃噩運(yùn),勢必要被努爾哈赤一口吞沒,可誰知馬林援兵未至,努爾哈赤已然退兵,這個變故多少讓我有些錯愕得摸不著頭腦。
為何會將一塊到嘴的肥肉又給吐了出來?難道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逼得他不得不放棄么?會是什么事,竟能如此緊迫……
我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思忖再三,決定卷包袱走人。五嶺關(guān)已然不再是個良好的棲身之所,我有種風(fēng)雨欲來前的恐慌。我試圖說服黎艮一家與我同行,可是黎艮腿傷不便行走,扎曦妲不愿離開祖輩生活的土地,任我嘴皮子磨破,把情況說的如何危急,生死一線,他們也只是望著我無奈的苦笑。
二月初,一聲驚雷炸響于遼邊,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糾結(jié)各路兵馬,相繼抵達(dá)邊關(guān),浩瀚之師,兵力竟達(dá)四十七萬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驚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傾力而出只怕連這個零頭都沒有,如此懸殊的差距,難怪努爾哈赤顧不得再打葉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慮再三,最后發(fā)了句話:“我走不了路,步嫂你若當(dāng)真不嫌累贅,便請你帶上安生吧。你是這孩子的采生人,把她交給你,我們放心。而且……家里日子太難熬了,說句不中聽的,我們實(shí)在已養(yǎng)不起她……”
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帶著安生上路的之際,明軍在遼陽誓師,一時間風(fēng)云突變,天地為之色變。
蘇密村的村民終于開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開始舉家遷移,最后決定留下的只剩下十余戶漢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顧忌到扎曦妲是女真人,明軍打來時怕會遷怒女真人,于是他請求我?guī)显劓概艘煌下贰?br/>
扎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舍,我被她婆婆媽媽、拖拖拉拉得終于喪失耐性,對著她破口大罵。她被我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啰嗦,于是收拾停當(dāng),又將行動不便的黎艮拜托留村的漢人同伴照料,如此這般竟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開始飄鵝毛大雪,一夜之間山巒銀妝披拂,寒風(fēng)凜冽,北風(fēng)呼嘯。山道變得愈發(fā)難行,我卻大大松了口氣。拖著扎曦妲母女本來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擱個把時辰,倒是這天氣惡劣了,反倒可以拖延住明軍出師發(fā)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計(jì)著如果要避開這場戰(zhàn)亂,唯有往蒙古去。只是道路崎嶇,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撐得住。由于沒有馬匹,只能靠步行,我讓小秋扶著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扎曦妲步行。扎曦妲從未出過遠(yuǎn)門,這次逃難出來,真乃人生里破天荒第一次遭這種罪,這一路最開心的恐怕只有兩個天真無知的孩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