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軍大營亂了套,因顧忌到在明軍炮火射程范圍之內(nèi),趕緊拔營移至西側(cè)。我呆呆的望著滿身血污,心有余悸。
轉(zhuǎn)眼金兵推至城下,陣前推以楯車——這種楯車車前擋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車裝雙輪,可以前后轉(zhuǎn)動——大金專以此車對付明兵火器。楯車后緊跟一排弓箭手,后頭排以一隊裝載泥土的小車,負(fù)責(zé)填塞溝塹,布在陣最后的才是八旗鐵騎,人馬皆穿重鎧,號稱“鐵頭子”。
楯車一路推進(jìn),大金步兵騎兵施放弓箭,萬矢齊發(fā),箭若飛蝗,烏壓壓的罩向城堞懸牌。明軍在城頭上擺開十一門大炮,周而復(fù)始的轟擊,火力極猛。金兵的楯車抵擋不住威力巨大的西洋大炮,只消被炮彈擊中,立即被炸得粉碎。
然而八旗士卒勇猛難擋,竟是不顧死傷累累,踩踏層層尸體拼命向城下推進(jìn),前赴后繼,毫不氣餒。如此全力施為下,一些楯車終于直抵城墻腳下,猛烈撞擊城墻。隱藏在車后的金兵隨即手持斧鑊奮力鑿城,頃刻間便有三四處高約二丈余的城墻被鑿成大窟窿。
城頭大炮不能直射城下,因而失去作用,城上的箭矢、檑石卻奈何不了楯車上的擋板,眼看寧遠(yuǎn)城即將告破,忽而從破口處涌出大批明兵,士氣如虹,絲毫不畏懼金兵血刃。
缺口很快被明軍填土堵上,城上士兵竟是將棉被稻草之類的物什點燃往下投擲,這些東西里挾藏了火藥,一經(jīng)燃起,頓時便將城下楯車付之一炬。
攻城之戰(zhàn)慘烈異常,金兵冒死不退,戰(zhàn)至天黑,城上燃火,將火把、火球之物紛紛擲下,頃刻間城上城下亮如白晝,紅彤彤的火光灼痛人雙眼。
金兵傷亡慘重,尸橫遍地,激戰(zhàn)拖延至二更時分,努爾哈赤終于下令停止攻城,全軍撤回營地。
三更過后,皇太極滿身血污的回來了,我打老遠(yuǎn)見他雪白的鎧甲上染得通紅一片,險些暈厥過去。沒等開口,他卻已是一把抓住我,急問:“怎么身上有血?你受傷了?”
熱淚盈眶,我哆哆嗦嗦的摸著他疲憊的臉龐,啞聲道:“不要再打了……寧遠(yuǎn)有袁崇煥一日,便永遠(yuǎn)打不下來?!?br/>
皇太極悶哼一聲,眼眸中閃過狠戾:“袁崇煥不過仗著那十一門西洋火器……”
“不是的,火器再利,也不及民心所向……你、你何時見漢人如此不畏生死,軍民團(tuán)結(jié)一心的?這,才是袁崇煥真正厲害之處??!”
皇太極眉頭緊皺,臉上表情猶如暴風(fēng)狂襲,過得片刻,他終于按捺下煩躁心緒,長長的吁了口氣:“也許你說的很對,但是……以十三萬的兵力若是拿不下寧遠(yuǎn)區(qū)區(qū)兩萬人,只怕真要被人當(dāng)作一場笑話了。袁崇煥再厲害,能力也是有限,我不信他明日還能再撐得下去。”
聽他如此一說,我便知多說亦是無益,只得哀怨惋惜的住了口。
翌日繼續(xù)攻城,凄厲的廝殺聲,隆隆的炮火聲以及呼呼的北風(fēng)交織在一起,到得下午申時許,金兵士卒受挫,竟無一人敢再靠近城下,八旗將領(lǐng)只得揮刀在后面驅(qū)逐士兵前進(jìn),然而那些士兵稍一靠近,便被明軍炮火擊中,非死即傷。
西門外的瓦窯成了金兵尸首的焚化場,民舍門窗被拆卸下充當(dāng)燃火的材料,濃煙飄揚(yáng),燒焦的刺鼻味彌漫在寧遠(yuǎn)城四周。
攻擊又持續(xù)了一夜,仍是一無進(jìn)展。
第三日,金兵圍困城下,明兵不斷拿火炮轟擊,努爾哈赤氣得發(fā)狂,無計可施下遂命轉(zhuǎn)攻遼東灣上的覺華島。
覺華島乃明軍屯糧所在,適逢嚴(yán)冬時節(jié),風(fēng)雪交加,海灣上凝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層,無論走人行車均可來去自如。八旗兵踩著冰面殺入了覺華島,島上七千明兵全部陣亡。努爾哈赤盛怒之下,將島上所居商民男婦一律屠戮干凈,掠奪盡所屯糧料八萬二千余石后,將島內(nèi)屋舍設(shè)施一俱焚毀。
努爾哈赤久攻寧遠(yuǎn)不下,八旗將士損失慘重,而攻奪下覺華島總算聊以慰藉。二十七日,努爾哈赤心有不甘的率領(lǐng)大軍撤離寧遠(yuǎn),自興水縣白塔峪灰山箐處東歸,大軍路經(jīng)右屯衛(wèi),于二月初九返回至沈陽。
努爾哈赤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未嘗一敗,寧遠(yuǎn)不克對于他的打擊可想而知。他年已老邁,心結(jié)難舒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然而對于汗王繼承人他卻始終閉口不提,仍是主張國政由八貝勒共同執(zhí)行。
七月廿三,飽受毒疽之苦的努爾哈赤決定前往清河湯泉療養(yǎng)。八月初七,忽有汗諭傳至沈陽都城,命大福晉烏拉那拉氏隨行清河。
沈陽城內(nèi)頓時自發(fā)的陷入緊迫狀態(tài),阿巴亥帶領(lǐng)隨從前腳剛出城,皇太極已由潛至清河的密探得回確切消息:大金汗王病危。
時局緊張,頗有種弓已滿而箭未發(fā)之勢?;侍珮O既然能探得密報,相信其他和碩貝勒應(yīng)該也不例外。如今各家互相觀望卻又互相牽制,雖說努爾哈赤已定下八和碩貝勒共治制度,然而國不可一日無主,無論如何總得在其中挑一個人選出來繼承汗位。
這個人人覬覦的位置,到底最終會落到誰頭上?我雖明知最后勝出之人當(dāng)是皇太極無疑,然而就目前形勢看來,皇太極實在沒有占據(jù)多大的優(yōu)勢。
對于今后勢態(tài)發(fā)展的走向,連我這個未來人也已失去絕對的信心和把握。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家憋了三日,我終于按捺不住焦急,追問皇太極,“你心里是否已有把握?”
他老神在在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很有信心,可我總覺得他的鎮(zhèn)定自若不過是虛演給外人看的假象。
果然,皇太極沉默稍許后緩緩開口道:“我這幾天都在找機(jī)會潛出城去,事實上其他人都在動這腦子,眼下誰都巴望著能趕到清河……”
我自然明白他意為何指,這當(dāng)口不管努爾哈赤有沒有最終立詔,只要能見上一面,哪怕是用逼的,他們一個個也都想從重病纏身的努爾哈赤口中挖出個傳位口諭來,必要時甚至不惜動用武力。
眼看一場爭斗在即,局外人茫然無知,局內(nèi)卻已是風(fēng)云詭譎,波濤暗涌。
皇太極是出不去了!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他們彼此監(jiān)視,誰都甭想毫無顧忌地離開沈陽半步。那么親信呢?他們的親信又有哪個可以讓病重的努爾哈赤放下戒心,準(zhǔn)許接近?越是在這種危機(jī)時刻,哪一方的親信能獲得努爾哈赤的信任,都將成為最后角逐的一道有力砝碼。
我反復(fù)的咬著嘴唇,直到紅腫的唇瓣再也不堪牙齒的堅硬,破皮出血。
其實我心里是有個主意的,雖然太過冒險,但人到絕境,哪怕有一線希望也總想要去搏命一試。
“我去吧,我去試試……”舔舐到嘴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后,我終于下定決心,倏地抬頭:“我去!”
皇太極猛然旋身,震駭?shù)牡梢曃摇?br/>
“我去清河……”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拒絕,俊朗的臉孔血色盡褪,“我絕不容許你去冒這個險!”
“這個時候,還用再在乎些什么?”我自嘲的撇嘴,眼睫微微顫動,“我,已經(jīng)不是東哥了,現(xiàn)在完全沒有利用價值可言。但是,東哥的這個舊身份,卻或許還能讓大汗破格見上一面。別的不說,至少,他或許會見我一見,這是唯一能接近他的辦法。所以,讓我去清河吧。都過去十幾年了,他不會對我這個毫無價值的葉赫老女再抱有什么念頭的,你不用擔(dān)心……”
“不行!”
“怎么不行?除了我去,你說還能有什么辦法接近大汗?他疑心那么重,若是知道是你們四大貝勒的人,他一個都不會見的!”
皇太極哀傷的看著我,驚疑不定:“不……”
“就這么說定了!”我甩了下頭,“我馬上就動身……”
“悠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臉色峻寒,僵硬的五指緩緩收攏,如鋼鐵般箍緊我的手腕。
我抽手,沒能擺脫,再一下……
“你要的便是我要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我總會想辦法給你弄來!人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和你做了十年的恩愛夫妻,我知足了,這輩子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辦法給你生下一男半女,你就讓我為你做點事吧!”我厲聲,用盡全力甩開他的束縛,以致使力過猛,磨破了腕骨上的一層皮。
他抓了空,右手虛懸,呆呆的望著我。
“我……要你成為大汗!皇太極——你會是大金的大汗!你會是大清的皇帝!”一扭身,我再不理會他是何表情,毅然沖出書房。
八月十一,努爾哈赤一行乘船順太子河而下,轉(zhuǎn)入渾河。我騎著小白趕了一夜的路,終于在中午時分趕到叆雞堡那段渾河流域,迎面撞上金國大汗的船隊。
旌旗飄揚(yáng),黃蓋儀仗,浩浩蕩蕩的船隊順?biāo)毕拢畲蟮囊凰引埓?,侍衛(wèi)林立,守衛(wèi)煞是森嚴(yán)。沿岸遍布兩黃旗的士兵,隨船騎馬跟行,井然有序。
我琢磨著阿巴亥應(yīng)該已經(jīng)與努爾哈赤會合,說不定此刻就在那艘龍船上。努爾哈赤若是神智還算清醒,能支撐到沈陽也就罷了,若是不能,那阿巴亥作為大汗最后召見的妃子,只怕以后難免她矯詔亂語——她若是假借大汗遺詔,胡亂指個人出來繼承汗位,那可不亂了套?
可她最有可能會抬舉誰?
自己的兒子嗎?
多爾袞和多鐸年幼,毫無軍功可言,不足以服眾,她舉了也是白舉;阿濟(jì)格雖然不錯,可是以他的手腕恐怕鎮(zhèn)壓不住其他和碩貝勒——努爾哈赤推行的八和碩貝勒共治制一日不曾垮臺,這個汗位以阿濟(jì)格的能力只怕坐上了,將來也是不得善終。
以阿巴亥的聰慧機(jī)敏,不可能看不清現(xiàn)在這個殘酷局面,汗位必定只能在四大貝勒中推出來!
關(guān)鍵是……這四個人,她最有可能選誰?
最會……選的人……
只怕是——他!
我的心漸漸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陰暗的渾河水底。
是的,阿巴亥最會選的除卻自己的兒子外,就只有代善!而且無論她會選誰,都絕無可能會站到皇太極這邊。
皇太極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嗬!”我一夾馬肚,揮鞭沖向鑾駕,這一刻腦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信念。
見努爾哈赤!
不管他是死是活,總之不能由著阿巴亥胡來!
小白興奮得嘶聲長叫,鐵蹄踐踏著沿河泥濘的土地,迎頭沖進(jìn)隨行的鑲黃旗士兵的列陣中。
“什么人?”
“有刺客——”
喝斥叫嚷聲響作一團(tuán),隨著鏘鏘的鐵器鋃鐺聲交錯,我手中的腰刀猶如電光石火般疾速出鞘,指闊的刀背輕挑,架開刺來的三柄長矛,跟著手腕加勁一帶,鋒利的刀刃將矛尖全部削落。
“住手!”我勒馬,厲聲大喝,“我乃大汗養(yǎng)女孫帶格格!奉諭見駕!哪個敢擋我?”
孫帶格格早年嫁去蒙古喀爾喀巴約特部,后因丈夫恩格德爾投靠努爾哈赤,兩年前舉家一同遷入沈陽都城。她在努爾哈赤的木柵待到二十八歲才嫁,已成繼東哥之后的又一老女傳奇,名字早為八旗將士熟知。
這時聽我報出名號,圍攻我的士兵頓時嚇得縮手縮腳,趕忙停止了攻擊,只是團(tuán)團(tuán)將我圍住。
我深吸一口氣,傲然坐在馬上。
少頃,鑲黃旗的一名牛錄額真騎馬越眾而出,盯著我來時精心上過妝的面容謹(jǐn)慎的掃了兩眼,高聲問道:“你真是孫帶格格?”
我假裝發(fā)怒,揮鞭抽他:“你個瞎了眼的狗奴才!”
他面色一慌,忙低頭:“奴才知罪!請格格稍等,奴才這就去通稟大汗!”說完,命手下親兵揮動手旗。
龍船上亦有人揮旗示意,等了十多分鐘,忽然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道亮紅色的窈窕影子一晃,俏生生的立于船頭。
雖然隔得遠(yuǎn)了完全瞧不清長相,我卻心里透亮,此女正是阿巴亥,她出來只怕是想對我驗明正身。若論長相,我和孫帶并不太像,只是我倆身影十分酷似,但愿這十多年來孫帶沒有身材變形,要不然……
“格格!您請……”那牛錄額真態(tài)度忽然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我明白阿巴亥已“確認(rèn)”完畢,我這個“孫帶格格”安全過關(guān),可以離岸登船了,不禁內(nèi)心又是一陣緊張,手指微微打顫。
一時舟停靠岸,我踩著搭起的舢板晃晃悠悠的上了甲板。晌午的日頭甚毒,我雖穿得單薄,可汗?jié)竦迷鐚⒁铝献咏福o緊的黏在了身上,更顯悶熱。
小太監(jiān)恭身領(lǐng)我進(jìn)入船艙,才過了珠簾子,便覺撲面一片涼爽。
原來這艙內(nèi)竟是擱了冰塊,透過輕紗面子的楠木屏風(fēng)細(xì)看,兩小丫頭拿了扇子對著裝冰塊的金盆輕輕扇風(fēng),邊上軟榻上一抹明黃色的身影隱約可辨,正靜靜的側(cè)臥其上。
“你怎么來了?你好大的膽子,大汗并未召見,你居然也敢……”阿巴亥立在屏風(fēng)的這一面,背對著我忿忿而言。
她身子慢悠悠的轉(zhuǎn)了過來,目光冷清清的觸及我時,驀然一愣,瞳孔驟縮,張口結(jié)舌的說了一個字:“你……”
我不等她再把話說下去,身子微微弓起,左手拇指推彈刀柄,右手一抽,刀身跳出刀鞘。我腰背發(fā)力,一鼓作氣沖到阿巴亥身前,左臂一勾,已飛快的將她的脖子納入我臂彎之間。
“咯?!彼B(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嬌弱的身子哪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登時嚇得面色雪白,一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驚恐萬狀的看著我。
艙內(nèi)環(huán)侍的奴才早嚇得抱頭尖叫,跪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我時刻留意屏風(fēng)后的動靜,早在我刀剛剛出鞘之時,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躍起,喝道:“什么人?!”
聲若洪鐘,努爾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我一陣眩暈。
哪個說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現(xiàn)在這生龍活虎的氣勢,一點生病的跡象都瞧不出來,更遑論病危?
努爾哈赤行動如風(fēng),迅速取了掛在床頭的弓箭,彎弓搭箭,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我心里冰涼,只覺這一腳踩得實在冤枉,活生生的把自己送進(jìn)了一個精心設(shè)計好的陷阱。
“你是什么人?居然膽敢冒充孫帶,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腦袋!”
我與他之間僅隔了一面紗質(zhì)屏風(fēng),艙內(nèi)逼仄,遠(yuǎn)不過兩丈,這點距離實在不夠容我轉(zhuǎn)身逃離。
相信以努爾哈赤的箭術(shù)之精準(zhǔn),我只消有半點異動,便會立即被他箭斃當(dāng)場。我握緊刀柄,手心滿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為繃得太緊而感覺絲絲抽痛。
“貝勒爺……”莫名的,我突然笑了起來,許是已怕到了極至,心里竟空了,“爺取了江山,可還會記得我這個故人么?”
努爾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顫,箭鏃稍許下垂,我趁這罅隙抬腳用力踢在屏風(fēng)木架上。
轟然一聲巨響,屏風(fēng)向努爾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趁他跳后閃避之際,推開阿巴亥轉(zhuǎn)身往艙門口撲去。
“東哥——”一聲沙啞的厲喝猶如雷霆電殛般在我身后炸響,“是你——我知道是你——”
我左手才剛觸及艙門,身后破空之聲尖銳的呼嘯追至,“吋”地聲一枝箭羽擦著我的耳廓,釘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處。箭身顫抖不止,嗡嗡的發(fā)出震耳聲響。
“東哥——”身后的腳步聲急促而凌亂的踩踏,“不許走!不許走——”
只差一步,僅僅只差一步……
眼看門外河水滾滾,船身悠蕩,已然離岸駛向江心。我從頭冷到腳,絕望的慢慢滑倒身子。
一只顫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調(diào)陡然從高處跌落,余下的唯有顫慄的低喃私語,“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請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勁加強(qiáng),我被動的被他扳過身子。
在與我目光相觸的一剎那,他雙肩明顯一震。
啊……我悲涼的低嘆一聲。
最后一次如此近的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見他發(fā)際已是間雜銀絲,可如今一瞧,竟是蒼老如斯,滿目白發(fā)。
“東哥……”他顫抖著雙手捧上我的雙頰,細(xì)細(xì)的摩挲,“真的是你么?真的……”
“大汗!她不是東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著撲了過來,一把拖住努爾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點啊……來人!來人!來人哪——”
隨著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艙門外涌進(jìn)一群披甲侍衛(wèi)。努爾哈赤陡然怒吼:“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一把搡開阿巴亥,朝那群侍衛(wèi)揮手,“滾出去!沒我的命令,一個都不許進(jìn)來!滾——”
侍衛(wèi)們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連帶艙內(nèi)的那些侍女太監(jiān)也全被努爾哈赤瘋狂的趕了出去。阿巴亥面無血色,慘然的站在角落里,雙手抵著艙壁,勉強(qiáng)支撐著發(fā)顫的身體。
“東哥……東哥……”他呢喃自語,眼眸綻放異彩,如癡如狂,“你是來接我的么?好……好……”
我突然察覺這時的努爾哈赤不太一樣,他的唇色灰白,雙靨顴骨處透出一抹潮紅……
阿巴亥終于掙扎著站直身,指著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膽敢在大汗面前裝神弄鬼,大汗病得糊涂了,我卻還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我驚訝的睇了眼努爾哈赤,果然見他神情有些頹敗恍惚。難道說……努爾哈赤當(dāng)真是病了?而且,病勢不輕?!
“我沒糊涂……”努爾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將我從地板上拖了起來,語氣肯定而執(zhí)著,“她是東哥!我不至于老糊涂得連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都認(rèn)錯!她——是東哥沒錯!”
“大汗你……”阿巴亥氣得臉色鐵青,“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輩子,守了你一輩子,結(jié)果……你卻對我說,東哥是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努爾哈赤冷冷的橫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阿巴亥劇顫,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因為這個……我得你榮寵眷愛,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東哥!大汗——”她眼角滾落淚水,歲月在她臉上刻畫下的痕跡,讓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憐憫,記憶中如花般的少女,轉(zhuǎn)眼已成三十六歲的婦人。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吶——為什么我樣樣都不如她?為什么你們每個人都對她念念不忘,為什么……”
我明白她這句話不單單指努爾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發(fā)覺得她可憐可悲。正欲對她說上兩句,突然面前的努爾哈赤一陣抽搐,雙眼一翻,居然咕咚一頭栽倒在地。
“大汗!”阿巴亥慘然大叫,撲過來緊緊抱住努爾哈赤嚎啕慟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顧啊……”
我驚駭無比,一時沒能醒過味來。
阿巴亥凄凄慘慘的哭了一會,努爾哈赤才低低的低吟一聲,勉強(qiáng)支撐著掀起了眼瞼。他眼珠亂轉(zhuǎn),似在茫然搜索著什么,過得片刻,眼眸焦灼的轉(zhuǎn)向我,視線牢牢的定在我身上。
“真好……你還在……”他啞然嘆息。
我心里一陣抽痛。眼前這個垂死老邁的努爾哈赤,給人一種強(qiáng)烈的英雄垂暮,無奈而凄涼的滄桑感。
這個男人啊——他可是努爾哈赤!馳騁于白山黑水,打下江山,叱咤風(fēng)云的大金國汗??!
他重重吸了口氣,我見他臉色漸漸回復(fù)平靜,眼波清澈,那種睥睨天下的傲氣似乎有一點點的回到了他身體里。
“過來!”他擲地有聲,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真是東哥,我要問你一句話……”
我想著此行的目的,便大著膽子跨前一步:“你說!”
阿巴亥驚疑不定的打量我。
努爾哈赤目光如電:“你愛不愛我?這一生,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我愣住,想了想,最后仍是老老實實的答道:“不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阿巴亥僵呆。
“哈哈……哈哈……”努爾哈赤驀地仰天大笑,狀若瘋狂,“果然是東哥!果然不愧是東哥——”頓了頓,目光狠戾冷厲的瞪向我,“東哥,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如果你真是東哥的話,你應(yīng)該記得我曾說過,我這輩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他抬手筆直的指向我,鋒芒萬丈,我渾身發(fā)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