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老馬照例六點鐘起床,移步陽臺邊,抽著煙看早霞,這是他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老習慣。他這一鍋煙還沒抽完,聽得有人起來了——是致遠。致遠跟他打聲招呼去廚房了。
第一鍋煙還沒完,又有一個人起來了——是仔仔。仔仔先去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然后收拾東西。此時致遠端來一杯牛奶燕麥粥,仔仔咕咚咕咚大口喝完,跟致遠打完招呼背起書包就走。老馬看他走到門口一愣,忽地轉身沖著自己喊:“爺爺,我上學去了!”
“好好,去吧!”老馬喜不自禁,吸著煙的嘴都漏氣了。
致遠又端出一茶碗大的牛奶燕麥粥,放在餐桌上。他轉身去了漾漾屋里,使勁法子叫漾漾起床。老馬抽第二鍋煙的時候,漾漾才從屋里出來。起床后致遠抱著她洗臉刷牙,這又是一番功夫。完事后他用小勺喂漾漾喝粥,喝完粥把漾漾放在客廳沙發(fā)上,他去收拾漾漾的書包順帶自己也換身衣服。漾漾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老馬發(fā)呆,老馬卻從煙霧里看到了一位呆仙——永遠發(fā)呆發(fā)愣的小仙女,想到這兒老馬自個嘿嘿笑了。致遠拿著書包拎著鞋給漾漾換鞋。
“爸,我先送漾漾上學,待會給你把早點帶回來!你先休息,餓了餐桌上有水果!”
“嗯,你去吧?!?br/> “漾漾,跟爺爺說再見!”
“再見!”那聲音小得還不如只蚊子叫呢!老馬只見了個嘴型,啥也沒聽到。
“好!再見!”老馬配合著漾漾再見的手勢也擺了擺手。
致遠換好鞋,一把抱走了漾漾。這呆仙從頭到尾跟夢游似的,不知道到學校以后能不能醒過來。老馬也納悶,現(xiàn)在才七點十分,怎么這么小點兒的娃娃要這么早上學,她在幼兒園能學個什么啥玩意呢。
此時桂英出來了,她早已在自己屋的衛(wèi)生間收拾好了,在客廳喝了杯水,背了包,換了鞋,出了門。大門咔嚓一聲關上了,連聲招呼也沒打,老馬瞅了一眼空蕩蕩的大門口,扭過身子繼續(xù)欣賞早霞。
“這個不好吃!包個包子放這么多醬油!”老馬指著致遠買回來的白菜包子說。
“嘖……這個粉條不行!黏得很!”老馬撂下只咬了一口的粉條肉包子。
“爸你嘗嘗這個,這個是另外一家早餐店的!豬肉餡的!”致遠遞過一個小點兒的包子。
老馬接過致遠給的,咬了一口沒說話,吃到第二口的時候,嘆了口氣說:“味兒……有點怪兒!勉強能吃!”
“我一樣買了一個,這個豆腐餡的您再嘗嘗!”
“這個還行……豆腐跟白菜一塊包!稀罕!”
忽地想起仔仔,便問致遠:“仔兒那么早上學不用人送嗎?”
“學校很近,騎車十幾分鐘到!本來要住校的,這不看著離家特近才放棄住校的!”
“哦!”老馬最想問的問題沒出口,卻指著桌上一堆被塑料袋包裹的東西問:“還有什么?”
“油條、豆?jié){和雞蛋!”
“我還是吃雞蛋吧!全天下的雞蛋起碼是一個味兒!”他一邊剝雞蛋,一邊假裝無意地快速提問:“仔仔現(xiàn)在是初中還是高中?中考過了沒?”
“他去年中考,成績不錯才進了現(xiàn)在的高中?,F(xiàn)在是高一!”
“哦高一?。∥疫€以為他初中呢!那個……漾漾的幼兒園為什么那么早上學?”
“他們要在學校吃早點!小孩子吃飯本來磨蹭,漾漾吃飯更是磨嘰,還老走神,有時候空口干嚼呵呵呵……我老擔心她吃不飽,所以早上先給她灌點牛奶燕麥粥!”
“這娃兒吃飯……嘿嘿嘿……跟牛似的!”說話間老馬吃了三個雞蛋、兩根油條和一杯豆?jié){。八成飽健身,十成飽傷身,老馬如此安慰自己。
“下次可以買些大餅、煎餃啥的,南方的包子……我放棄了!”老馬離開餐桌時指著一桌的殘羹說。
“好,我明天買些別的!”致遠邊吃邊回。
飯后致遠給老馬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綠茶,之后回自己屋里,打開電腦開始寫作。
“致遠,你過來下!”
“哦,好!”致遠在屋里應聲。
“家里的指甲刀你給我找找,我剪個指甲!”
致遠找來指甲刀遞給老馬,心想等他剪完后順帶收了。老馬每剪完一個,將剪掉的指甲蓋放在床前柜上,等最后一塊扔。
“我這兒……也沒個垃圾桶,不方便!”
“呃!仔仔那頭有,我給你拿過來!”
“拿吧!”
致遠把垃圾桶遞到老馬面前。
“你這指甲刀不行哦!鈍得……還不如我家里的鐮刀!剪個大拇指我還得拉一拉、扭一扭、拽一拽!”老馬現(xiàn)場表演。
“哈哈哈……是是是!改天換個鋒利的!”致遠被老爺子那一串兒滑稽的動作逗樂了。
完事后他又坐在自己桌前打字。老馬覺得屋里悶,去陽臺那兒坐著。才坐下半個鐘頭,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問題。
“致遠,你過來一下!”
“哦,來了!”在鍵盤上飛舞的十指突然被打斷,致遠快步走到老馬跟前。
“怎么啦?”
“你看著哦!現(xiàn)在家里只有咱兩人,你開著大空調(diào)是不是特別浪費?我家里的空調(diào)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開的——那家伙費電!家里現(xiàn)在有兩個風扇,你把餐廳的風扇挪你屋里你專門用,我屋里那風扇挪來挪去的耽擱功夫,你……今明兩天有空的話,給我弄把扇子,蒲扇你知道吧?那風大得很!我坐在陽臺這兒搖著扇子,涼快還省電!”
“哦!我聽懂了,你是要扇子對吧?”
“嗯!”老馬點了下頭。
“我今天接漾漾放學的時候去菜市場買菜,順便尋下那兒有沒有蒲扇!”
“要是蒲扇更好!也不一定非得蒲扇,我估摸蒲扇在特區(qū)這兒不好找!只要是扇子——大點兒的、好用的就行!”
“行!那我去忙了!”
“欸,你忙什么呀?”
“我自己的事兒,電腦上的!”
“行,你去吧!”
致遠剛坐在自己桌上,頓想起自己有一把扇子。有問題越快解決越好,不占功夫。于是,他找來他以前的學生送給他的畢業(yè)禮物——一把題著詩又畫著畫的大折扇。
致遠握著折扇走到老馬跟前說:“爸,你瞧這個扇子怎么樣?”
老馬正在用抹布擦洗自己的龍頭拐杖,見致遠走來,非常細致地放好拐杖,然后伸手接過致遠給的扇子。
“哎呦,這是把好扇子!”老馬打開折扇一看,只聞一股他傾慕半生的書卷氣息撲面而來。他拿著扇子左手扇一扇右手轉一轉,嘖嘖稱嘆。
“怎么樣爸?風大不大?”
“大!大!很大!”老馬陶醉不已,彷如三魂七魄已被折扇里的文雅之風先扇去了一魂一魄。
“吶……我還用買大蒲扇嗎?”致遠見老馬欣喜過望,順嘴一問。
“哈哈哈!啊不用了不用了!”老馬愛不釋手,合了又打開,打開又合住,一臉笑顏。
“你這扇子——哪來的?”
“我學生送我的!”
“哦,對對對!”老馬這才想起來,他的女婿原是個教書先生。
“爸,你這拐杖不錯呀!”致遠見老馬對自己的拐杖十分愛惜,忍不住笑著打探。
“欸!我這拐杖可是好東西!”老馬一折一折地合好扇子,輕輕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另一邊的拐杖說:“這是你……呃是桂英他小爺爺……馬建民——桂英她堂叔、我堂弟你知道不?”
“我知道他!桂英早先說過,小爺爺家里的老二對不對?”
“是,我叔家的老二,馬建民比我小幾歲,他在市里開廠子呢。我二叔前年過九十大壽,他一個客戶給他送的這拐杖,值錢著呢!可惜這兩年我二叔身子不好了——太老嘍!現(xiàn)在出來用輪椅,拐杖用不上了!年初我不崴腳了嘛,建民知道后專門回來看我,順帶把這個拐杖送給我了!哎呀雪中送炭我剛好用得上!嘿嘿……”老馬得意地摸著那拐杖的龍頭說。
“哦,我懂了!可在老家沒見你用?。 ?br/> “呼!村里……狗多!弄壞了那可不行!”
“哈哈哈是!我在高鐵上見你用這個,打眼一看是個好東西!”
“那可不!紅木的,結實著呢!你瞧這龍頭——檀木的!這龍眼雕得很簡單但是有神采,你瞧瞧?”
“呵呵!是!行,爸那你歇著,有事再叫我!”
“啊——你這扇子你還用嗎?”
“呃,我從來不用,送給您啦!”
“好好好!謝謝你!”老馬擺擺手沖著致遠的背影笑呵呵地說!說完他輕輕放好拐杖,重拿起扇子,用食指臨摹臨摹那畫,用陜西話誦讀誦讀那詩,一個人眉歡眼笑地消磨了好些功夫。
中午飯后,致遠在洗碗,老馬困了,去屋里歇息。忽地興邦打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出發(fā)了,三點多到。致遠于是一直等著興邦過來。老馬睡醒后,致遠告訴他興邦三點到,老馬只哼了一聲。
興邦到了后,致遠去樓下接他。進屋后致遠請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
“爸,我哥過來了?!?br/> “來了就來了嘛!”老馬坐在陽臺邊的大椅子上,頭也不回地扇著扇子。
“大,你腳怎么樣了!”興邦走到老馬跟前,蹲下來看他打了石膏的右腳。
“爸這兩天也沒喊疼,我看不是很嚴重。”致遠見老馬不答話,索性替答。
“欸,這只腳的無名趾怎么發(fā)黑了?”興邦蹲在地上看了許久,忽指著老馬的腳趾說。
“嗯?”致遠蹲下來看,老馬也低頭看,果然腳趾烏黑了,小腳趾也有點發(fā)黑。
“黑得有點嚴重呀!明顯腫著呢!”興邦反復左右查看。
“爸,你腳趾疼不疼?”
“咝……不疼啊,就是腫!一點不疼!”老馬抬起腳也左右打量。
“要去醫(yī)院看一看,血不活會壞死的!”
“今天來不及了!待會我預約骨科醫(yī)生,明天帶爸去醫(yī)院!”致遠站起來看手機。
“嗯!不能再等了!這黑得有點嚴重!”
“是。大哥你放心吧,明天去醫(yī)院!”
老馬一聽嚴重兩字,心里急了,臉上卻繃著。
“哥,你剛開車很久,過來坐著休息會兒吧!爸你過來不?”老馬搖搖頭,致遠于是只把興邦往沙發(fā)上拉過去。
“你最近怎么樣?”致遠一邊倒水一邊問。
“就那樣唄!勉強維持著?!迸d邦擦了擦汗道。
“你等會,我把空調(diào)打開?!敝逻h轉身走了。
興邦望著老馬,想說什么又沒說。老馬側臉瞅著他,也沉默著,只掏出水煙袋來要抽煙。
“你廠子里忙不忙?”
“沒什么可忙的,大環(huán)境這樣子,我也沒辦法。我對門的兩間工廠上個月關門了,巷子后面一家做塑料的,前幾天也關門了。”
“深圳也很明顯,現(xiàn)在吃早點的人少了很多呢!我們這個村的早餐鋪最近兩三家關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