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國威的話音未落,祠堂外緩緩走進來兩撥人。
第一波人領(lǐng)頭的是個老人,鬢發(fā)都已花白,精神卻十分矍鑠。走進門來看得坐在主位上的鄧宗楊,嘖嘖兩聲:“鄧小兒,你家祠堂修得還真不錯啊?!彼砗罂孜涞娜吮姳gS依次站開。
鄧宗楊此前一直在聽鄧國威說話,此刻注意到了閑庭信步宛若走在自家院子里的老人,淡然的表情終于發(fā)生了變化。
“我鄧家祠堂這么小一間廟,把你這魚家的家主都給招來了?”
老人正是魚家現(xiàn)任家主,魚海棠。
但還不止如此。
第二波,只有兩人,為首的是一個儒雅的中年男子,得體的中山裝襯得他書生氣十足,他身邊的姑娘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但面對四周冷冽的氣場卻絲毫不懼。
“楚建國?!编囎跅畹难劬Σ[了起來。
這兩個人一起出現(xiàn)在他鄧家的祠堂,肯定不是來蹭茶喝的。
鄧宗楊在心里快速思量。
魚家老頭魚海棠不過初照三四段的實力,他后面跟著的三個孔武大漢才是真正的高手,他看不出深淺。
楚建國只帶了一個二十出頭的黃毛丫頭,要不是這丫頭實力強悍,要不就是這個以“機謀”聞名的中年男人愿意把自己的性命拱手奉上。
今天這場家會,恐怕是鄧國威這個不孝子串通魚家和楚家,專門為自己準備的大禮。
座下,幾位鄧頭都對這兩個敵對領(lǐng)頭人的面孔再熟悉不過,紛紛站起身來。
“你們怎么進得我鄧家祠堂?”鄧謀驚懼,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彌漫,“守衛(wèi)!守衛(wèi)何在?”
“還叫守衛(wèi)呢,謀叔?”鄧國威見魚家和楚家如約趕到,再看鄧謀那驚詫的神情,笑出聲來,“什么破祠堂,什么訓練有素的守衛(wèi)?老頭子,還妄想著用你們口中的家族正義去阻止別人嗎?”
鄧謀尖聲說道:“是你!是你把他們引到這里,你這是要……干什么?”
鄧國威笑道,對臉色鐵青的鄧宗楊說:“你們太老了,老到和時代脫節(jié)了?,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個靠著打打殺殺和兄弟情義就可以闖蕩江湖的年代了,現(xiàn)在這個年代,你不爭,就得死。”
“楚家和魚家確實是我們的對手,但是一樣的,他們也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如果代價是你們幾個老頭子的人頭。”
“你真是……太蠢了?!编囎跅羁粗荒槒统鹂煲獾泥噰?,心里竟涌出一陣悲涼,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對魚海棠和楚建國說:“兩位,不如先坐,飲杯熱茶?我想我有些家事要和我這不孝子說說?!?br/> 局勢現(xiàn)在一邊倒,楚建國和魚海棠相視一眼,欣然就坐。
他們可樂得看這父子辯白的戲。
“你以為你知道的,就一定是對的嗎?”鄧宗楊面對鄧國威道,“不管你是從誰那里了解的這些往事,我現(xiàn)在都能直接告訴你,你被這人利用了。”
鄧國威望向鄧三河的目光隱晦,強自冷哼:“那你倒是說說看,我給你機會辯白?!?br/> “我承認,在爬到今天這個地位之前,我做了很多事,用了各種手段,但我并不后悔。混黑道的,懦弱和失敗的人都會死去,只有強大的人才能踩著枯骨活下來。”
“我二叔的枯骨,你踩著難道不會心痛嗎?”鄧國威質(zhì)問鄧宗楊。
“傻兒子?!编囎跅钣朴埔粐@,他仿若變成了一名吟詠詩人,往事如同被他寫進詩中的意象一般在眾人面前展開。
“多年前,我還是個毛頭小子,得到鄧家的賜姓沒多久——沒錯,我也是個外姓人——那時的鄧家族長是一個穩(wěn)重成熟的中年男人,喜歡穿一件軍綠色的大衣,抽細膩的紅河軟乙?!?br/> “他是一個真正的領(lǐng)導者,一個算無遺策的男人,就是他帶著我們這幫小子發(fā)家,我從沒想過取代他的位置,只想和路遙,和你,一家三口好好生活,做黑道權(quán)當混口飯吃?!?br/> “但你二叔不一樣,他不過三十七八,就已做成了好幾件大事,地位威望只在族長之下。他還有修行天賦,那時候已是初照巔峰,無論事業(yè)還是修行,他都是高峰?!?br/> “他是對你很好,因為他從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吧……充滿干勁,那么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業(yè),這么一比,我這個當爸的確實遜色太多,也難怪你只記著他的好。”
“權(quán)力和實力的強大使他迫切地想要改變鄧家的格局,他將侵略計劃在家會上提出,但遭到了族長的反對,”鄧宗楊走下主座,在席間踱步,“族長說他的計劃不夠縝密,會讓鄧家陷入危局。”
“但他沒有甘心,于是精心設計了另一個計劃,一個把族長除掉的計劃?!?br/> “他沒有把計劃告訴我和三河。因為我們也是他路上的絆腳石。當欲望開始侵蝕人心,再自制的人也會釋放心中的野獸?!?br/> “但是他怎會是族長的對手?最后他在自己設的鴻門宴中被制服,大家長甚至連拿筷子的手都沒有顫抖一絲,但他并沒有立即殺死你二叔,因為他以為這是我們兄弟三人的意思?!?br/> 席間的鄧三河端著茶杯的手顫抖得厲害,仿若回到了當時那個安靜肅殺的場景。
“當時那場家宴我和三河都在場,但這還不夠。族長把剛懷有小燼的路遙和你都帶來了。你二叔跪在那里,身后是才十歲的你。你滿臉都是眼淚,問我怎么了,為什么二叔被綁著?”
“真是懦弱啊,我的兒子。你可能只看到我用刀捅進了你二叔的胸口,沒聽到他的臨終之言。他安安靜靜地死在我的懷里,死之前他的話也不是‘對不起’,而是:‘懦夫’。”句里的懦弱,不知鄧宗楊是在說他自己,還是說鄧國威。
“我沒有再說話,因為沒有任何話能形容當時的感受。這么多年過去,我只知道我并不后悔?!?br/> “如果我那時不把刀子捅進他的胸口,那么被刀子捅的,會是你,會是路遙,會是還沒出生的小燼。我必須犧牲他,來換取我們的性命?!?br/> 說道此時,這個堅硬的男人竟已淚流滿面。
“我又何嘗不痛苦,我又何嘗不難過?”
祠堂外,院子內(nèi)。
“你就一直抽這個牌子的煙?”光頭鄧常勝掐滅了煙嘴,把剩下的煙頭藏到褲袋里。
“是啊,渡江,三塊錢一包,”祠堂里暫時沒什么動靜,鄧帥也就跟鄧常勝攀談兩句,“不過我說老哥,你還把煙頭藏起來,還是怕被發(fā)現(xiàn)吧?”
“這可是在墳頭上蹦迪,當然怕被罰了?!编嚦購目诖锬贸鱿闼畞韺ψ约簢娏藝?,又用腳踢開細碎的煙灰,“老年癡呆的藥應該挺貴的吧,安全部給多少工資你啊?”
“講究,給我也來點兒?!编噹浗恿讼闼笥覈妵姡氨緛硪粋€月八千,最近事出的多,又加了一千,”鄧帥說起工資來還帶點眉飛色舞,“還行吧?”
“你別說,還真挺高了,”鄧常勝微笑,“但九千一個月賣命,不覺得有點不值當嗎?”
“嘿,我這爛命一條。”鄧帥自嘲笑笑,“再說,不賣命哪來的錢?!?br/> “我又沒什么文化,初二就沒讀書了。在外面搬磚、剪發(fā)、火鍋店上夜班,啥都干過,工資都不高,連老娘的病都看不起?!?br/> “三年前進了鄧家,現(xiàn)在的工資都比那些上了大學的同學高了,嘿嘿,我有一初中喜歡過的女生前幾天還和我相親來著?!?br/> 鄧帥笑了笑之后又有點無奈:“但家里老太婆的身體不行了,賺的這有一大半都得給她買藥,不然哪天她老年癡呆發(fā)作,我回到家她都認不得?!?br/> “剩下的零碎,租房吃飯也就差不多了。”鄧帥摸了摸兜里的煙,“抽煙很費錢,沒舍得買貴的,省點是點吧?!?br/> 鄧常勝點點頭:“你倒是孝敬,沒想過讓阿姨進敬老院?說不定能攢點錢約你喜歡的那個同學?!?br/> “怎么沒想過,但好的敬老院吧收費老貴,便宜的我又怕我媽委屈?!编噹洶櫭碱^,“我就這么一個媽,她生我養(yǎng)我,雖然吧也經(jīng)常揍我,但都是為我好?!?br/> “我總不能長大了,能養(yǎng)活自己了,就丟下她自個兒吧……再說了,我那初中同學還不一定看得上我呢,我這五大三粗的磕磣模樣。”
“不過要擱我以前,那可說不準,我以前帥得很,人家都叫我檸山小胡歌!”
鄧帥噼里啪啦說了一通,又哈了一聲:“平常在安全部,大家都做自己的事兒,想找人聊聊吧還沒處說,今天我說的多了點,你別介意?!?br/> “你這家伙真客氣,”鄧常勝笑笑:“你的事很有意思,我介意什么?”
觀察鄧帥的言行,他應該是名純粹的打手,沒有歷經(jīng)家族爾虞我詐的齷齪,反而混到了今天這個薪水不錯的閑職。
但可惜了。
“嘿嘿?!编噹浶α藘陕?,“你要是今后有時間,咱們可以搓搓麻將打打牌,我家在安新小區(qū)那塊兒,從總部搭個12路公交就能到?!?br/> “行,一定去,”鄧常勝也笑,換了個話題:“你那初中同學長什么樣兒的,還水靈不?”
“都三十好幾了,還水靈個屁?!编噹泧K嘖,“但好歹底子不錯,小時候真是嬌,嬌……那個詞叫什么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