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從南京西路上開出來已經(jīng)半個小時了。街道兩邊的風(fēng)景，也從lv、hermes的櫥窗展示，變成了眼下灰塵撲撲的小高層居民樓。八月熱辣辣的陽光從擋風(fēng)玻璃上迎面朝我撞過來，視線里一直都是這樣仿佛曝光過度的照片般的視覺效果。顧里家里那輛價值百萬的寶馬750li，此刻正被一個剛剛拿了駕照3個月的新手司機(jī)駕駛著。對，那個司機(jī)就是我。我身邊坐著已經(jīng)拿了駕照兩年的顧里。她此刻戴著一個巨大的墨鏡，她那巴掌小臉，有三分之二都被墨鏡遮住了，剩下一張涂著annasui夏日杏花果凍唇彩的嘴，和她那尖尖的小巧下巴。她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事實上，我不是因為腦子在放空，而是因為此刻我的腦海里，正在一秒接一秒地上演各種回憶的畫面，仿佛電影院里連綿不斷的黑色膠片一樣持續(xù)轉(zhuǎn)動著，光線從我的眼睛里投出去，在我面前的擋風(fēng)玻璃之外，形成電影般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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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無言的沉默再加上車?yán)锼烈忾_足的冷氣——足夠把膝蓋的風(fēng)濕凍得發(fā)痛的冷氣，一切都顯出一種悲傷的調(diào)子來。除了車?yán)锏谋秤耙魳凡惶钫{(diào)。高級的車載音響此刻正播放著顧里ipod里gaga的新舞曲。這個永遠(yuǎn)不穿褲子并且經(jīng)常把自己打扮成米老鼠的瘋女人，最近是顧里的新寵。前段時間，ladygaga的一次現(xiàn)場表演上，她的胸罩里突然開始噴火，她整個人仰面朝天，然后雙胸噴火的畫面讓我在沙發(fā)上目瞪口呆，而身邊的顧里，則徹底地被這個畫面迷住了，當(dāng)年顧里就是被麥當(dāng)娜的那兩個錐子般的胸罩吸引了，而今天，她又被一個胸罩里可以噴火的女人降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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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她對胸部有一種迷戀。這也是我認(rèn)為，她能夠一直和唐宛如相安無事這么多年的原因。因為唐宛如對胸部，也非常地迷戀，因為那應(yīng)該是她能夠證明自己還是個女人的最強(qiáng)有力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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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靜安區(qū)公安局。12天之前，南湘被一把明晃晃的銀色手銬給帶走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而12天之后，我和顧里彼此沉默地開車，去接她從拘留所里出來。在這兩個星期里，顧里倒騰出了所有她能夠利用的關(guān)系和人脈，企圖把南湘從里面撈出來。然而，藏(衛(wèi)海吧)毒畢竟不是像街頭斗毆一樣簡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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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il的爸爸出了很大的力，當(dāng)然，對于開著黑色牌照車子的外交官來說，本來是不太方便參與進(jìn)來的。但他看在顧里的面子上，還是明的暗的出了不少力。然而最終解決這個事情的人，卻是顧里最最討厭的人–席城，所以，這也讓顧里感到格外的挫敗和別扭。我轉(zhuǎn)過頭悄悄看了她一眼，她依然是一個不發(fā)一言的時尚的瞎子。我剛準(zhǔn)備嘆一口氣，一個小男孩兒拿著一個冰激凌甜筒突然沖到擋風(fēng)玻璃前面，我死命地一腳剎車，我胸口猛地撞在方向盤上，痛得我眼冒金星，同時身邊傳來顧里的尖銳罵聲。她二話沒說，下車，從前面繞過來，拉開我的車門，粗暴地把我拽下來，伸手拉開后座的車門把我塞了進(jìn)去，然后她自己坐到了司機(j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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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進(jìn)去之前，她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那個小男兒一眼。本來小男孩兒還沒什么反應(yīng)，這一眼看完了之后，哇地開始號啕大哭，可見顧里那兩只眼睛里，是一派多么殺氣騰騰生機(jī)勃勃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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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窩在車子寬敞的總裁后座里，從剛剛的驚魂里緩過來。而顧里已經(jīng)把車開得嗖嗖地飛馳了起來，感覺像要起飛的樣子。十二天之前，顧里也是這樣，把車子開出了飛機(jī)的速度，心急如焚地往警察局趕。我們兩個趕到警察局，在那兒等了五個小時，我們才見到了南湘。她戴著手銬從拘留間里走出來見我們的時侯，右半邊臉已經(jīng)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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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南湘隱瞞了我們足足三年多的秘密，徹底攤開來，暴露在了八月慘烈的日光只下。三年來，她一直背著我們，買毒，藏(和諧和諧)毒，但吸毒的人不是她，是她媽。存下來供南湘念書的錢被迅速消耗干凈了，家里能賣的東西也都賣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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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報警啊!你沒腦子么你!"顧里看著坐在墨綠色長凳對面的南湘，臉色發(fā)白地低聲呵斥她，十根貼滿碎鉆的水晶指甲把她那條光滑緞裙子抓得都皺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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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為我沒想過么？"南湘的頭發(fā)亂糟糟地披在肩膀上，眼睛里都是紅血絲，"不下十次我手機(jī)都抓在手里了，110三個號碼都按了，可是還是下不了狠心撥出去，因為跪在你面前拉著你的褲子說"我錯了，我錯了"的人是你的親媽，你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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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醒的時候，她哭成個淚人，抓著我的手，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地和我說她對不起我，她不是人。但是一旦毒隱上來，她又口吐白沫地躺在地上，打滾，摔東西，求我給她"藥"，不給就罵我賤人，婊子。還對我說"你長得那么漂亮，你去賣，去到婊子，肯定有錢!"……顧里，要是你換了我，這幾年你早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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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顧里坐在她的對面，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的臉一半仿佛是初秋的月亮一樣蒼白，另一半紅腫著，像滴血的蘋果。這么些年來，這張面孔之下隱藏的秘密，我和顧里竟然沒有一絲察覺。我們都覺得南湘和我們一樣，生活在幸福的嶄新時代，徜徉在美好的大學(xué)校園，當(dāng)我在抱怨著戀愛的爭吵，或者顧里把她新買的用了兩個星期的手機(jī)丟到抽屜里再也不用了的時候，南湘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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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里沒有說話，我坐在凳子上嘩啦啦地流淚，像一個沒有關(guān)緊的水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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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開到了警察局門口，顧里和我下車朝里面走，走到拘留所大門口去接南湘出來。鐵門拉開的時候，我聽著那嘩啦啦的聲音，眼淚一瞬間又涌了上來，顧里及時地拿她的水晶指甲在我腰上一掐，我的眼淚又收了回去。我們都把溫暖的笑容掛在臉上，一左一右地拉著南湘的手，朝外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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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和席城說幾句話么？”南湘回過頭，看著帶我們過來的那個警察，“就是后來代替我關(guān)進(jìn)來的那個男的?！?br/>　　?
　　顧里唰地一聲甩開南湘的手，徑直朝她的寶馬車走了過去，“我車上等你們?！?br/>　　?
　　警察半瞇著他深邃的眼睛，眼神里是一種在這個社會里磨礪了多年之后圓潤卻犀利的光：“他能不能幫你把罪替掉，這個還很難說。所以，你就別節(jié)外生枝了。我是你，我走出了這個大門，我就再也不會回頭看。小姑娘，你的人生還很長，長得又標(biāo)志，別把自己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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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來的路上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我和南湘坐在后排，顧里在前面開車。她只留給我一個后腦勺，以及出現(xiàn)在后視鏡里的巨大墨鏡。我看不到她的眼睛，看不到她的表情，看不到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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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南湘斜斜地靠在座位上，額頭輕輕頂著窗戶的玻璃，窗外漸漸變成深紅色的殘陽透過窗戶上貼著的uv紙照進(jìn)來，把她的臉包裹進(jìn)一種帶有悲愴色彩的昏黃里。她的頭發(fā)又長又軟，披在她的肩膀上，頭發(fā)在夕陽的余輝里變得毛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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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guī)状蜗胍f些什么，企圖打破這個尷尬的境界，喉嚨里像是有蟲子在爬，很癢，卻不知道說什么。于是我也只能轉(zhuǎn)過頭，看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營營役役。而這個時候，顧里的手機(jī)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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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接起來，沒說話，一直聽，中途小聲地“嗯，嗯”了幾聲，最后她說了句“好的我馬上回公司”之后，就把車停在路邊了。她打開車門下來，走到后車窗，我把窗戶搖下來，她對我說：“林蕭，你先開車送南湘回去。我要去一下公司處理一點事情，晚上回來，我們再聊。”說完，她看了看南湘，隔著墨鏡，我也看不到她目光里的世界。南湘輕輕點頭，“你先去，我們回去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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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里抬起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她纖細(xì)而苗條的身影迅速地被黃色的車子帶走，消失在這條馬路上。她在講電話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她話筒里面?zhèn)鞒鰜淼膶m洺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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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到司機(jī)的駕駛座上去，剛綁好安全帶，南湘就從另外一邊上來了。她沖我笑笑，眼睛里沉淀著一種疲憊，她濕漉漉的目光像是冬天里堆積在馬路邊被淋濕的梧桐樹葉子，透著一種被拋棄的讓人心酸的凄涼。這種凄涼也讓她更美。真的，我一直以來就覺得南湘長得太美了，這樣的美會毀了她的?？傆幸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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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邊開車，一邊摸索著這臺車的娛樂系統(tǒng)，找了半天，總算搞了個收音機(jī)出來。頻道里正在放著電影懷舊金曲，面前的馬路上堵滿了車，下班時間車流高峰期，所有的司機(jī)都不耐煩地一齊按著喇叭，上海像是無數(shù)匯聚在一起的嘈雜的河。車外的空氣被陽光炙烤得一點就燃，但是車內(nèi)卻是一個小小的寒冷天地，而此刻迎面而來的泛濫著巨大光暈的落日余暉，像是溫暖的棉被一樣把我和南湘包裹在一起。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和南湘一起看過的那部1987年的電影《司機(jī)與女囚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有這樣滑稽的聯(lián)想。南湘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沖我笑：“你記得我們大二那年一起窩在被子里看的那部電影《司機(jī)與女囚犯》么？”我轉(zhuǎn)過頭看著南湘，心里被這樣閃電般的刺痛一擊即中。我的身體和魂，都在這股巨大的洪水里，分崩瓦解了。我趴在方向盤上咧著嘴哭，胸口很痛，像扎著根木樁，快要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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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哭的時候，南湘接了個電話，是衛(wèi)海。他正在過來找她。南湘叫衛(wèi)海到家門口碰面，而衛(wèi)海不肯，電話里，我也能聽見他結(jié)實的聲音：“我不。我來找你。你讓林蕭把車停路邊上，我馬上就來?！毙l(wèi)海的聲音里是不容抗拒的堅定，聽起來就像是發(fā)脾氣時候的崇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想起崇光來，他離開我的世界已經(jīng)大半年了。也許是因為此刻漫天滿地的夕陽余暉正放肆地涂抹著這個水泥森林，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氣味，也許是因為我身體里的疲憊快要把我沖垮了，我渴望他充滿力量的仿佛漆黑夜空里清亮星辰般的目光。照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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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車停在路邊的白線里，熄了火，和南湘坐在車子里聽歌。時間滴答滴答的化成雨滴，緩慢地飄灑向我們兩個的身體，我們的頭發(fā)，我們被曬得滾燙的眼瞼，我們的指甲。我們被這場時間的大雨澆得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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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趴在方向盤上，腦海里翻滾激蕩著過去好幾年的歲月，它們像是一條大河，從我眼前往東奔流。我無法留住它們，我只能用目光反復(fù)摩挲它們，我只能盯著翻騰的漩渦不松開眼，直到它們卷進(jìn)深深的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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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見我們窩在學(xué)校宿舍的小客廳里，那個時候顧里還不會花十幾萬去買一個沙發(fā)，我們歡天喜地地從宜家拖出來白色的棉布沙發(fā)，喝著顧里帶來的瑞典咖啡或者南湘煮的珍珠奶茶，我在地毯上教唐宛如做瑜伽，南湘在沙發(fā)的轉(zhuǎn)角處眼角通紅的看著各種傷感的小說，而顧里永遠(yuǎn)都仿佛是一枚精致的水晶花瓶一樣，端坐在沙發(fā)的扶手邊上，用她那張沒有表情的假臉，嘩啦啦地翻看著《當(dāng)月時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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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見那個時候的顧里，她非常憤怒得對著剛剛開盤的濟(jì)南路8號口出惡言：“7萬一個平方！等著被炸吧！”，她也盤算著究竟是買一個lv的包算了，還是咬咬牙豁出去買一個hermes。她把家里各種包裝上印滿了外國文字的飲料帶到宿舍來，仿佛做實驗般地鼓搗出各種東西，分給我們品嘗。她那個時候雖然依然拜金、冷漠、刻薄，但是她身上依然有著仿佛新鮮植物般的辛辣氣息。這讓她顯得真實。是我可以觸摸的，讓我敢靠近她，或者依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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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南湘經(jīng)常在下雨的時候逃掉一整個上午的課，我擠在她的床上，把臉埋進(jìn)她芳香的長頭發(fā)里，聽她用婉約而動人的聲音，念那些文字清雋、斷句怪異的日本作品。在窗外嘩嘩的雨聲和空調(diào)的嗡嗡聲里，我聽她念完了一整本《金閣寺》。而《遲暮的雪》念到一半，我們就畢業(y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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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時候唐宛如依然是我們的寵物如如，她在食堂里面總是可以制造各種驚世駭俗的語句讓我們恨不得與她隔離開來。但是她身上又有最原始的純粹和單純，仿佛上海這座被銅銹腐蝕了的城市里，一枚永遠(yuǎn)發(fā)亮的溫潤寶石。我們活在她的快樂之上，我們也把快樂建立她的痛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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