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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臺 第12章 狼虎叢中

燕燕和烏骨里正在帳中打鬧,不想鬧聲太大,驚動了大姐。兩人嚇得頓時收了枕頭,迅速乖乖躺下蓋上被子,裝出一副很乖很聽話的樣子,一動也不敢動。過了片刻,見胡輦?cè)匀徽驹谀莾旱芍鴥扇?,燕燕不敢作聲,只捅捅烏骨里,示意二姐開口。
  烏骨里只得硬著頭皮向胡輦賠笑:大姐,你還沒睡啊?
  胡輦白了烏骨里一眼,冷笑道:鬧騰成這樣,我還能睡嗎?我再不過來,連爹那邊都能聽到你們鬧騰了。我看啊,你們兩個就不能在一個帳子里。燕燕,你到我?guī)ぷ永锶ニ?br/>  燕燕嚇了一跳,連忙撲上去抱住烏骨里,叫道:不要,不要,我和二姐已經(jīng)睡下了,就不要換了。
  不換?不換你們還得打架。
  烏骨里也忙笑著抱住燕燕:沒有,沒有,我們沒打架,我們可要好了。
  對啊對啊,我和二姐可要好了。
  胡輦無奈:別再讓我聽到你們鬧騰,否則的話,明天統(tǒng)統(tǒng)分開。說完掀簾子出去了。烏骨里和燕燕相視而笑,吐吐舌頭。
  好兇啊。
  對啊,這么兇,誰娶她一定很可憐。兩個小丫頭正說得起勁,忽然簾子一掀,胡輦?cè)ザ鴱?fù)返。
  兩人嚇得大驚失色,連忙拉起被子撲在床上閉眼裝睡。胡輦自然知道,暗罵這兩個小混蛋在背后編派她,卻也只能搖搖頭捻好被子,吹熄燭火,退了出去。
  兩個小混蛋見大姐走了,立刻睜開眼偷笑,隨即又你掐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地鬧騰起來,卻再不敢鬧騰得動靜太大,只暗暗使勁。
  胡輦卻是在外面聽得分明,無奈輕笑搖頭。
  侍女?;蹎枺捍蠊媚铮灰貛ば??
  胡輦想了想,還是去了蕭思溫的營帳,她還有事要找父親商議。
  營帳內(nèi)燭火通明,蕭思溫正伏案批閱奏折,見胡輦撩開門簾進來,停筆問:燕燕睡了?
  胡輦提壺給父親倒了一碗奶茶,笑道:還沒呢,今晚她和烏骨里應(yīng)該是在跳舞時見著了喜歡的男孩子,在一起說著小女孩的心事呢,估計要鬧騰到很晚。
  蕭思溫接過奶茶喝了一口,放下,嘆氣:橫帳三房,這些年來為了爭奪皇位,就沒有消停過。如今春捺缽時節(jié),更要多加小心。
  胡輦忙應(yīng)了:爹爹放心,我會看著妹妹們的。
  烏骨里倒也罷了,她頂多脾氣壞些毛躁些,燕燕卻從小到大,隔三岔五地生事,你要小心。
  胡輦自然知道父親何指,這次出來,燕燕頭幾天還小心翼翼,跑了幾天膽子就大了,縱馬賽獵無所不為,一次賽馬時還險些將耶律仙河撞下馬去,幸得胡輦不放心她,托了蕭達凜跟著監(jiān)督,及時出手救了耶律仙河。這段時間下來,大大小小的事兒也惹出一堆,她只得賠笑幫著燕燕描補:爹,這種事也常有,咱們草原的兒女,哪天不碰碰撞撞的。那日的事我也已經(jīng)教訓(xùn)過她了,她也知道錯了。
  她知道錯?每次淘氣闖禍,回回你都是說她‘知道錯了’,可下一次,還是繼續(xù)闖禍,哼!
  胡輦只得繼續(xù)勸:爹,母親臨死時,她拉著我的手說:‘你是大姐,要好好照顧妹妹們,燕燕最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退闶强丛谀赣H的份上,再饒她一次吧。從小到大,每次燕燕闖禍到胡輦也護不住的時候,她就只能拉著亡母來替燕燕求情,而且多半效果很好。蕭思溫每每念及亡妻去世時,燕燕尚不知事,便心軟三分。
  無奈這招用得多了,蕭思溫也會免疫:哼,別提你母親了,要依你母親脾氣,燕燕這樣的潑猴,她得一天三頓打。
  燕國長公主耶律呂不古是徹徹底底的契丹女子,揍起孩子那脾氣可是不弱于先皇后撒葛只,胡輦、烏骨里幼年淘氣時父親沒動過半根手指頭,倒被母親胖揍了無數(shù)次。
  胡輦掩口笑了:那時候,只怕?lián)踔蛔尨蛩木褪悄先思伊?。再說,我就算不擋您,難道您就真舍得打她?您要真下了決斷,哪是我擋得住的!
  蕭思溫被噎住,一時竟無言以對,只得重重哼了一聲。
  胡輦笑著上前替蕭思溫揉肩捶背寬慰:爹,燕燕雖然淘氣,但淘氣的孩子才聰明,對不對?
  哼,聰明!聰明的孩子就不會闖這么多的禍。
  您看,雖然她經(jīng)常闖禍,但是每次都不一樣啊。犯過的錯,從來沒有再犯過,這就是有長進了。真要是個闖禍胚子,還不如乘她這個年紀,把能闖的禍都闖過了,將來就不會再闖禍。
  蕭思溫聽她勸了半日,知道長女存心袒護,還是心軟了,長長嘆了一口氣:我怕她再闖禍,就沒有將來了!你知道如今三支爭位,潛流暗伏。而主上多疑好殺,便是至尊至貴之人,也可能明日便被問罪囚禁乃至處死。刑場上的血,有幾日干過?燕燕又是個好惹禍的性子,若不看好她,我怕我們舍不得教訓(xùn),到時候她會闖一個要拿身家性命為代價的大禍,這才是最糟糕的。
  胡輦一驚:不至于如此吧。主上也不能不講理啊,再說,他總得記得母親當(dāng)年與他的情分吧。呂不古是穆宗同母姐姐,穆宗、罨撒葛自幼都對這位長姐十分信服。她雖早亡,但穆宗兄弟對蕭思溫一家亦是念及舊情,厚愛幾分。
  可是你能跟主上講理、講情分嗎?他是講理、講情分的人嗎?這些年來死了多少皇族宗室、后族重臣,他跟誰講過理?又跟誰講過情分?
  胡輦一驚,走到簾子邊掀簾看了看,才轉(zhuǎn)回到蕭思溫桌前,嘆息:是啊,如今情勢越來越難,看來燕燕是得管管了,至少不能再讓她出去闖禍。
  蕭思溫轉(zhuǎn)問她:你說,應(yīng)該怎么管?
  胡輦撲哧一笑。
  還笑,你倒說說,拿她怎么辦?我看,明天干脆把她往韓德讓那里一送,只有他還管得住這只小野馬。
  胡輦搖頭:爹爹真是胡說,韓德讓哪有空管她。
  不想說到韓德讓,蕭思溫忽然心里一動:胡輦,你看,是不是燕燕有些長大了?喜歡男孩子了?
  不太可能吧,前兒她還把虎古大人的兒子磨魯古給打了。磨魯古不過說一句喜歡她,她便把人打一頓,這哪是有了心事的女孩子會做的事???
  蕭思溫點了點頭,忽然問:那么,你呢?烏骨里呢?
  胡輦臉頓時紅了,跺腳嗔道:爹!
  蕭思溫笑了: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的胡輦這般漂亮,豈沒有男孩子來追求,只不過,你真的一個也沒看上嗎?比如說韓……
  胡輦一緊張,立刻打斷了蕭思溫:爹,今晚喜隱故意接近我,說要送我禮物。我看他別有用心,就給拒絕了。
  蕭思溫警惕起身:喜隱?李胡家的喜隱?
  正是。
  李胡父子也就這點能耐了。既然你沒上他的當(dāng),自然也不需要多理會。
  胡輦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今晚在跳舞時隱約聽到的事情,猶豫著道:爹,我剛才聽人說……主上最近似乎身體越來越不好,還聽說,他聽信女巫肖古之言,以人心和熊膽和藥呢。
  蕭思溫沉下臉:你說什么,這可是真的?
  我只是隱約聽了一耳朵,待要細問,那人就不敢說了。
  蕭思溫大怒: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推開幾案,在帳內(nèi)踱來踱去,忍不住罵:‘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瘹埍┲链?,安能久乎?
  胡輦一驚:爹,小心。
  蕭思溫冷笑:我便當(dāng)著他的面也要說,又能怎么樣?
  此事尚不知真假,您還是打探明白,再與其他大臣們從長計議吧!
  蕭思溫恨恨地一擊案:我真后悔啊……當(dāng)日祥古山之變后,怎么就會聽了屋質(zhì)的話,擁他為主。
  可當(dāng)時的情況下,不擁耶律璟,難道還能夠擁李胡嗎?
  蕭思溫長嘆一聲,一時心亂如麻。
  如此歌舞散盡的一夜,注定是不平靜的。
  喜隱自舞會上回到父親營帳,稟報今晚之事。
  皇太叔李胡的營帳布置得十分粗獷,保留著鮮明的游牧民族特色,正中掛著耶律阿保機和述律太后的畫像。
  李胡年紀雖大,卻依然精神矍鑠,野心不減。他此刻臉色陰沉,頗為不善,聽了兒子的話,他亦說了宗室諸人這些日子以來暗中向他投效:哼,當(dāng)初他們反對我,把兀欲推上皇位。后來兀欲寵信漢女,抬舉漢臣,他們這才后悔不迭。弄死了兀欲,又怕我脾氣壞記仇,才把述律這小子推上皇位。結(jié)果他當(dāng)了皇帝,把那些人同樣視為對皇權(quán)的威脅一個個地殺過來,這些人真是自作自受,如今知道悔了,倒來向我投效,哼,誰稀罕!
  喜隱卻不敢像李胡那樣肆意。在穆宗一次次打壓下,他們手中的勢力已經(jīng)在漸漸衰退。述律太后死后,她手中的長寧宮宮帳軍有大半在李胡掌控中,李胡有這支人手,雖能夠在數(shù)次謀逆案中得以自保,但想要謀奪皇位,卻還需更多人的支持。
  喜隱只得勸道:父王,縱然他們有不是,但難得肯來投效您,總是好事。您縱然沒這個心思,但您曾經(jīng)是皇太弟,如今的皇太叔,算起來離皇位最近,述律疑我們不止一日,對我們動手亦不止一次,我們豈可束手待死?
  李胡一拍扶手,喝道:你既知道這個道理,我叫你籠絡(luò)宗室,拉攏后族,如何竟不聽話?我叫你去接近胡輦,你怎么跟烏骨里糾纏在一起。要知道胡輦才是蕭思溫最倚重的女兒,與烏骨里豈不是浪費時間?
  父王,不是我不去找胡輦,而是這個女人太有主見了,她根本不理睬我,我看她也不是個會受人控制的主。反倒是烏骨里,她一旦成了我的女人,肯定會全心全意為我考慮。寵不寵愛,對蕭思溫來說只是相較而言,如果只有一個機會能夠讓女兒成為未來的皇后,不怕他不支持我。
  李胡雙手負背,來回走動,又說:你有把握嗎?
  喜隱得意地揚手一笑:那個姑娘,一切在我掌握之中。
  李胡大笑:好。這次就聽你的。有了蕭思溫的支持,這次春捺缽,我再籠絡(luò)住宗室,大事可期。
  韓匡嗣的營帳中,韓家父子亦在商議事情。
  韓匡嗣臉色鐵青,見韓德讓進來,只沉聲問:你從何處來?
  韓德讓忙道:兒子從明扆大王那里來。
  韓匡嗣不再說話,只是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韓德讓看韓匡嗣的臉色十分不對,擔(dān)憂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診了診脈息,詫異:父親,您怎么了?脈息跳得很亂,您遇上什么事了?
  韓匡嗣忽然用力一捶幾案,竟將幾案上的一塊木板生生捶裂。
  韓德讓一驚:父親——
  韓匡嗣咬牙切齒,聲音卻壓得極低,近乎嘶聲:我想殺人,我想殺了那個暴君!韓德讓從來不見父親如此失態(tài),大驚之下不由得恐懼失聲:父親——直覺反應(yīng)就是轉(zhuǎn)身掀起簾子,向外觀察。
  不必看了,我既同你說這樣的話,豈會不先讓人在外面守著?
  韓德讓果見外面稍遠處站著韓家親衛(wèi),方松了口氣,轉(zhuǎn)回來問:父親,發(fā)生了什么事?
  韓匡嗣忽然狂笑起來,笑了半天,才停息,他緩緩坐下,慢慢地說:就在剛才,主上封了我為南京留守。
  韓德讓一驚,韓匡嗣向穆宗請求外調(diào)的官職已經(jīng)很久,可是因為穆宗長年身體有恙,所以一直扣著不肯放人。雖然大部分時間穆宗是由御醫(yī)和女巫治理,可是一旦發(fā)生御醫(yī)和女巫無法解決的事,有韓匡嗣在總能夠讓穆宗感覺更安心些。
  那么,是什么讓穆宗改變了主意,莫不是——
  是主上覺得,已經(jīng)不需要扣住父親了嗎?
  韓匡嗣點了點頭,伸手拿起案上酒壺,欲給自己倒杯酒,只是右手顫抖,竟灑了大半在外,韓德讓忙伸過手來,幫父親倒好。
  韓匡嗣拿起酒杯,一口飲盡,良久,才緩緩道:我倒寧可他不答應(yīng)我!韓德讓知道他就要說到關(guān)鍵之事了,當(dāng)下垂首聆聽。
  韓匡嗣沉默良久,摩挲著杯壁:此事出自我口,入得你耳,便不能再讓第三人知道。
  韓德讓忙點頭:是。
  韓匡嗣沒有立即說話,過了很久,才慢慢說起往事。
  當(dāng)年他在述律太后帳下為侍衛(wèi),與諸皇子交好。述律太后因為長子耶律倍與她意見相背,強迫群臣擁立次子耶律德光,隨即又將諸皇子皇孫和重臣家眷控制于手心。對外宣稱則是一片慈愛之心,將孫輩皆養(yǎng)在自己帳下。但述律太后在這些兒孫們的眼中,如其說是慈愛,不如說是可畏。這些孩子們并不是由她親自照顧,而是由身邊的侍女女官照顧。耶律倍這樣已經(jīng)十余歲的少年還好,似耶律璟這樣的小孩子就無助了。
  述律太后與太祖阿保機感情極好,在阿保機死后清心寡欲,她身邊最得寵的幾個女官侍女也不敢放縱情愛,未免有些壓抑,因此照顧耶律璟的一個女官便生了畸念,借著為耶律璟更衣沐浴的時候撫摸騷擾,以致耶律璟長大知事后竟產(chǎn)生畏女之癥。
  述律太后在他們到了一定年紀之后,會賜給這些皇子皇孫幾個侍女,此時耶律璟的畏女之癥才被發(fā)現(xiàn)。述律太后的處置方式也很簡單,就是殺了那個女官,叫來巫師祈禱,又賜給耶律璟幾個溫馴的侍女,強迫耶律璟自己去克服畏女之癥。老太太一生強勢,哪里會接受子孫在這等小事上無能畏怯,見耶律璟接受了侍女,就以為解決問題了。
  誰也不知道,耶律璟的心態(tài)在這種強迫之下,更加扭曲。自此之后,他在述律太后面前顯得畏畏縮縮,但私底下卻變得更加瘋狂暴戾。
  太宗德光死后,并不是沒有臣子想擁立他為帝,只是他根本就沒有直面述律太后與之?dāng)硨Φ挠職?,他所預(yù)設(shè)的所有計劃,就是繼續(xù)臣服于李胡,在述律太后死后、在李胡死后,他能夠成為皇帝。
  但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居然有人敢直面述律太后的怒火,對抗她的權(quán)威。更沒有想到,他居然成功了。述律太后權(quán)威崩塌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而一旦回醒過來,不免都捶胸頓足。因此耶律阮繼位之后,各種皇族謀逆不斷,最終導(dǎo)致察割之亂,耶律璟黃雀在后,奪得皇位。
  耶律璟登上皇位之后,便將原來述律太后所賜的姬妾都殺了個精光。他終于用殺戮治好了他的畏怯,他不再有畏女之癥,只有厭女之癥。事實上,在述律太后賜宮女的第二年,他就已經(jīng)漸漸不能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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