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流滾滾，跌宕回旋，腥臭濁氣撲鼻欲嘔。
　　?
　　拓拔野順著鯤魚的食道急沖而下，也不知過了多久，瞥見左前方有一個極為眼熟的腔洞，心中一動，拔身飛旋沖入。抬頭望去，果見上方肉壁上刻著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洞房禁地，素帝及臭魚爛蝦不得入內(nèi)”，正是當(dāng)年自己戲謔之筆。心中一酸，熱淚竟險些涌出眼眶。
　　?
　　往里走去，每隔數(shù)丈，肉壁上便刻了一行大字，有的是他所刻，有的則是龍女筆跡，皆是當(dāng)年受困鯤腹，聊以消遣的游戲筆墨?；蜣揶硭氐郏蛴涗浫な?，或彼此出上幾道謎題……此刻觀之，彼時彼景鮮明如昨，龍女的音容笑貌更是歷歷在目。時而莞爾失笑，時而酸楚如割，悲喜交摻，難言其味。
　　?
　　穿過這迷宮似的蜿蜒的腔洞，前方陡轉(zhuǎn)高闊，他輕車熟路，左折右拐，到了一個隱秘的洞室中，空氣大轉(zhuǎn)清新。
　　?
　　洞室正中是一個鯨魚骨架所制的大床，床上整整齊齊地疊著獸毛、魚皮縫制成的衾被。四周擺放著各式冰桌、冰櫥，樣式雖然簡陋，卻一應(yīng)俱全。正是當(dāng)年他與龍女的“洞房”。
　　?
　　拓拔野怔怔地站著，胸膺如堵，恍如隔世。鯨油燈早已滅了，冰盆內(nèi)的鱈魚肉凍如晶石，石壁上的百余道刻痕猶在，洞角那十二個鯨魚骨末制成的沙漏依舊在無聲地流逝。
　　?
　　冰鏡前的骨梳上，縈繞著幾絲火紅的秀發(fā)，他輕輕地?fù)崮χ讣饩共挥勺灾鞯仡澏镀饋?。六年來，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接近她，也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想念她，想要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心中卻象被發(fā)絲緊緊纏絞，痛楚得幾欲窒息。
　　?
　　故地重游，一切與從前離開時渾無變化，奈何朱顏不再，四壁徒立，縱有琳瑯滿目，亦不過空空如也！
　　?
　　熱淚一滴滴地落在冰案上，如水波般洇化蕩漾。恍惚中，他仿佛又瞧見那張顛倒眾生的妖嬈笑靨，瞧見那雙溫柔如水熱烈如火、讓他生讓他死，讓他足以忘卻世間一切的眼波。
　　?
　　春秋荏苒，生死茫茫。她既不在此處，此時又當(dāng)在何地？究竟還要經(jīng)歷幾番磨難，才能得知伊人消息？心亂如麻，半年來的熱切希望又忽然變得微渺起來，方才屠鯤救世的雄心壯志也象是被當(dāng)頭澆了一盆涼水，冷卻了大半。
　　?
　　正自惆惘，忽聽身后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這么大的人了，還哭鼻子，羞也不羞？”
　　?
　　拓拔野一凜，轉(zhuǎn)頭望去，但見一個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騎在一條雪白的紫目螣蛇上，笑嘻嘻地朝他刮臉吐舌，又轉(zhuǎn)身朝洞外急速游去。
　　?
　　他微微一愕，這鯤魚腹中何來的孩子？忽覺他雙眼大而清澈，象極了某人，而那條紫目白蛇更與晨瀟豢養(yǎng)的小螣蛇極為相似，心中大震，飛身疾追，叫道：“別走！你叫什么名字？”
　　?
　　那孩童回頭扮了個鬼臉，格格笑道：“就不告訴你?！蔽熒哂嗡贅O快，那孩子又對周遭環(huán)境了如指掌，忽左忽右，專挑狹小的甬洞鉆去，饒是拓拔野快如閃電，一時竟也抓他不住。
　　?
　　孩童拍手大笑，樂不可支，倒象是故意與他捉迷藏一般。
　　?
　　拓拔野念力四掃，察探到前方四個甬道雖然迂回分岔，卻都回攏到右側(cè)十余丈外的洞室之中。當(dāng)下假意大喝猛追，待他尖叫著游入最左側(cè)的甬洞，立時折身返轉(zhuǎn)，抄近路到了那洞窟中。
　　?
　　過不片刻，果聽“咝咝”輕響，紫目螣蛇迎面游來，孩童正回頭顧望，轉(zhuǎn)身瞧見他，嚇了一跳，尖聲大叫。
　　?
　　拓拔野莞爾道：“看你還往哪里走？”踏步上前，正欲將他抓住，腳下一空，整個地面突然朝下陷落，幾在同時，四周白光閃耀，一個巨大的魚顎骨牢籠轟隆沖落，“嘭”地一聲，上下契合，將他罩在其中。
　　?
　　孩童笑得前俯后仰，唱道：“呆頭兔，傻乎乎，吃不成吉卜撞大樹！”
　　?
　　拓拔野聰明一世，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大風(fēng)大浪，今日竟陰溝里翻船，被這乳臭頑童如此捉弄，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
　　以他真氣，只需指尖輕彈，便可將這魚顎骨牢籠震成齏粉，但他對這孩子莫名地喜歡，有心逗弄，當(dāng)下假裝不勝懊惱，頓足喝道：“這陷阱是你設(shè)計的么？快快放我出去！”
　　?
　　“就不放你！”孩童從蛇背上跳了下來，雙手叉腰，滿臉得意歡喜，笑道，“我和我娘還做了好多機(jī)關(guān)陷阱，專門對付你這樣的壞人。你現(xiàn)在害怕已經(jīng)太遲啦，誰讓你跑到我家來搗亂？”
　　?
　　“你娘？”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隱約中猜到了什么，卻又不敢斷定，道，“你娘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哪里？”
　　?
　　孩童道：“我娘叫……”雙眼突然一亮，瞧著他后方拍手笑道：“娘，你可算來啦！”
　　?
　　拓拔野呼吸窒堵，驀地轉(zhuǎn)頭望去，洞室空空，哪有半個人影？又聽那孩童遠(yuǎn)遠(yuǎn)地笑道：“呆頭兔，我娘叫‘來無影，去無蹤’。你能瞧得見那就怪啦！”
　　?
　　回頭再看時，他早已騎著蛇游出了老遠(yuǎn)，方知又上了這頑童的當(dāng)。啼笑皆非，當(dāng)下震開魚骨，繼續(xù)抄掠尾隨。
　　?
　　————————
　　?
　　追不片刻，只聽那孩童尖聲大叫，怒道：“放開我！”心中大凜，驀地隱匿身形，循聲疾沖。
　　?
　　轉(zhuǎn)過幾個彎，豁然開朗，火光熊熊，數(shù)百個黑衣大漢手持火炬昂然圍立。那孩童赫然被天吳提在手中，不斷踢打掙扎。
　　?
　　廣成子負(fù)手站在右側(cè)，左邊立了一個白發(fā)老者，須眉飄飄，仙風(fēng)道骨，手中景銅鏡光芒斜照，投映在曲蜷嘶鳴的螣蛇上。正是許久未見的“萬獸無韁”百里春秋。
　　?
　　拓拔野又驚又怒，登時明白為何這巨鯤會一路朝南游來了。瞧這數(shù)百人的衣著裝扮，似是百里春秋的門徒，隨他到此，多半是為了駕御鯤魚。
　　?
　　鯤魚兇威空前，合自己與天吳、廣成子諸人之力，亦難以抵擋，想不到竟會為百里老妖所左右。
　　?
　　果聽廣成子哈哈笑道：“久聞‘萬獸無韁’御獸之術(shù)天下無雙，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單以一萬八百枚獸牙亡靈釘，便穿透巨鯤脊骨，首尾相連，任意擺布，這等能耐，祝老頭子可就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了。”
　　?
　　百里春秋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將那螣蛇收入春秋鏡，恭恭敬敬地道：“神上謬贊，愧不敢當(dāng)。若無黃帝陛下、九天玄女鼎力相助，百里又如何能煉得這一萬八百枚神釘？即便有此神釘，沒有水伯神上的解印法訣與通天神力，又如何得奏其效？”
　　?
　　拓拔野這才明白此中緣由，心中一動，既然百里老妖是通過那一萬八百枚獸牙亡靈釘來駕馭鯤魚，若能種神其體，探得控制牙釘?shù)姆ㄩT，豈不可以奪為己用，化弊為利？
　　?
　　當(dāng)下屏息凝神，思緒飛轉(zhuǎn)，謀劃如何蘆東擊西，造亂引開天吳，廣成子注意，再一舉救下孩童，挾擄百里。
　　?
　　那孩童奮力掙扎，怒道：“丑八怪，再不放開我，就別怪我生氣啦！”他稚嫩秀氣，扮出那兇巴巴的神情，越發(fā)顯得逗趣可愛。
　　?
　　眾人忍俊不禁，卻礙于“丑八怪”三字，不敢笑出聲來。天吳道：“你是誰？為何在這鯤魚肚里？”
　　?
　　孩童大聲道：“我叫泊堯，這里是我家，我自然要在這里。你若識相，就快快將螣兒還給我，叩頭求饒，否則等我爹，我娘，我舅舅來，哭也來不及啦！”
　　?
　　眾人哄然齊樂，天吳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爹、你娘、你舅舅又是誰？”
　　?
　　那孩童泊堯還沒回答，左側(cè)甬洞喧聲鼎沸，又奔出兩行人來。
　　?
　　當(dāng)先兩人一個虎頭人身，手腳如蹄，一對三角眼碧光閃耀，虎嘴里盤著一條赤練蛇，雙臂還纏繞著兩條赤練蛇，彼此吞吐吐信；右邊那女子頭戴九頭鳳冠，鳳眼斜挑，冷若冰霜，紫黑長袍獵獵鼓卷。正是強(qiáng)良與九鳳仙子。
　　?
　　兩人朝天吳躬身行禮，滿臉欽服，齊聲道：“水伯神機(jī)妙算，龍族賊寇為避鯤魚，果然潛入海底大壑，現(xiàn)已被我伏軍團(tuán)團(tuán)包圍，相信不用太久，即可盡數(shù)殲滅！”眾人大喜，紛紛山呼萬歲。
　　?
　　拓拔野猛吃一驚，天吳臉上卻無半點喜悅之色，淡淡道：“能解印駕馭鯤魚，百里神上居功至偉?？上Чμ澮缓?，還是讓那拓拔小子逃了去。傳令虞將，所有‘潛龍軍’全部出動，務(wù)必搜出那小子下落。那些龍族賊寇剽悍兇狠，雖然中伏，亦不可輕敵小覷?！?br/>　　?
　　眾人轟然附應(yīng)，幾位將官各自領(lǐng)命而去。
　　?
　　廣成子笑道：“水伯馭鯤而行，橫掃四海，莫說區(qū)區(qū)龍族，就算是苗、火、金、蛇加在一處，又有何懼？等到陛下剿滅苗賊，與水伯會師雷澤，天下可定矣……”
　　?
　　話音未落，“嗚——”地一聲低鳴，四壁狂震，天旋地轉(zhuǎn)，眾人猝不及防，趔趄搖擺，驚呼迭起。
　　?
　　天吳耳廓轉(zhuǎn)動，面色微變，皺眉道，“百里神上，鯤魚怎地突然轉(zhuǎn)向了？”
　　?
　　百里春秋亦云里霧中，不明所以，沉聲喝道：“布陣，馭鬼驅(qū)釘！”那數(shù)百名黑衣弟子齊聲呼應(yīng)，環(huán)繞著他盤坐在地，各取出一排骨珠，纏繞在十指之間，低頭念念有辭。
　　?
　　萬千道白光從眾人手中的骨珠射出，齊齊匯向百里春秋的青銅鏡，“當(dāng)！”銅鏡狂轉(zhuǎn)，驀地沖起一道滾滾金光，朝上怒舞。
　　?
　　洞室通明，鯤魚劇震，頂壁上方隱隱約約現(xiàn)出一排巨大的青碧椎骨，寬約千丈，長則不見始終，每一塊骨節(jié)都大如山岳。
　　?
　　在春秋鏡映照下，鯤魚狂吼不止，椎骨中光焰噴搖，刺目不可逼視，漫漫如銀河璀璨，又象是無數(shù)兇靈在哭號亂舞，壯麗而又奇詭。
　　?
　　泊堯大眼骨碌碌四下轉(zhuǎn)動，又驚又奇。眾人鴉雀無聲，廣成子、強(qiáng)良、九鳳等人也被眼前奇景所震，隨著洞室東傾西搖，仰頭凝望，滿臉駭異。
　　?
　　拓拔野等的便是此刻，正欲沖上前去，將那孩子救下，忽聽極遠(yuǎn)處傳來一聲蒼涼凄詭的號角，飄忽悠渺，霎時間如遭電殛，周身僵凝。
　　?
　　天吳等人亦臉色陡變，惟有泊堯喜笑顏開，拍手叫道：“我娘來啦！丑八怪，再不放開我，就有得你苦頭吃啦！”
　　?
　　“你娘？”天吳一怔，驀地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喝道，“你娘是誰？是不是龍女雨師妾？”激動之下，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
　　泊堯被他捏得生疼，汗珠都涔涔冒了出來，臉上卻無絲毫懼色，大聲笑道：“想不到丑八怪也有幾分見識。我娘是東海龍妃，我爹是當(dāng)世龍神，我舅舅是朝陽水伯……隨便哪個伸出手指，都將你象蝦米一樣捏死，怕也不怕？”
　　?
　　拓拔野喉嚨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呼吸不得，胸膺充盈著震驚、幸福、狂喜，幾欲爆炸開來。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回旋反復(fù)：他是我的兒子，是我和雨師姐姐的兒子！
　　?
　　天吳喃喃道：“舅舅？”臉色懲紫，又陡轉(zhuǎn)蒼白，松開手，怔怔地望著他，想要再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
　　泊堯見他神色古怪，只道果已害怕，心下得意，驀地從他手中掙脫躍下，扮了個鬼臉，笑道：“丑八怪，還算你識趣?！比鐾日馀?，卻被廣成子一把抄住，掙扎怒叫。
　　?
　　拓拔野一凜，待要上前相奪，已然不及。廣成子的五指扣住泊堯咽喉，稍一用力，立時回天無術(shù)。
　　?
　　天吳喝道：“你做什么？放開他！”
　　?
　　廣成子笑道：“水伯神上，龍女通敵叛族，為了拓拔小子，連家人、臣民全都不顧了，百死莫贖其罪。這小娃兒是她與拓拔小子的野種，你就這般放了他，又怎讓天下人信服？”
　　?
　　天吳八頭兇睛火火跳躍，冷冷道：“這是我家內(nèi)事，何時輪到你來插話？黃帝陛下遣你到此，是協(xié)從助我，可沒叫你反客為主?！彪p拳緊握，素筋暴起，殺機(jī)顯已大作。
　　?
　　廣成子被他灼灼逼視，殊無退縮之意，從容微笑道：“在下一介鄉(xiāng)野村夫，豈敢妄涉水伯家事？但古人云‘帝王家事，即天下事’，水伯乃當(dāng)今水族至尊，就連黑帝也要尊你為無上族神，你的家事，自然就是水族之事，天下之事。水伯既在位上，自當(dāng)為天下著想，又豈能因一己私情，辜負(fù)九州百姓？九鳳仙子，強(qiáng)良神上，我說的對不對？”
　　?
　　九鳳、強(qiáng)良等人默然不語，百里春秋等人亦低頭盤坐，假意駕馭鯤魚，一言不發(fā)。眾人既不辯駁呵斥，自是表示同意無疑。
　　?
　　天吳胸膛起伏，強(qiáng)壓火火，他雖對這突然了出的外甥存了幾分憐惜之意，但拓拔野終究是水族第一大敵，自己好不容易推翻燭龍，奪權(quán)登位，這幾年來卻接連為拓拔、蚩尤所敗，聲望大受影響。族中雖然暫且還無人敢與己抗衡，但潛流暗涌，不可輕視。倘若眼下因為叛族投敵的妹子而授人以柄，威信勢必飽受質(zhì)疑，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