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啷啷!”一個(gè)青銅八角瓶連著那黑銅長針,齊齊撞落在晏紫蘇身邊,跳彈滾動(dòng)。四周轟鳴滾滾,紅光吞吐,過了半響,那煙云塵土才漸漸消散,唯有那延維神的狂笑聲猶自回蕩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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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霧離合,晏紫蘇凝神望去,見他果然已從山腹石壁內(nèi)沖出,巨大的蛇身盤蜷在山口凸石上,紫鱗閃耀,兩顆頭顱鮮血淋漓,卻掩抑不住激動(dòng)狂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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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蜷身于十余丈外,周身焦黑,簌簌顫抖,刺青黥面亦已血肉模糊,嘶聲呻吟,顯是痛楚已極。被這烈火巖漿迎頭轟中,即便是銅人也燒成了鐵水,何況是她這骨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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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笑道:“吾忘了提醒仙子矣,女帝恨我甚深,凡解吾印者,必受天譴,為不死山之烈火燒灼而死。噫嘻,仙子舍生取義,何其偉哉!吾當(dāng)何以為謝乎?”搖頭晃腦,話語鏗鏘,臉上卻是幸災(zāi)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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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顫抖著朝他伸出手臂,雙眸盡是恐懼、哀求之色,啞聲道:“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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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迤邐而下,游到她的身邊,笑嘻嘻道:“吾只立誓帶汝到三天子都,駕馭大金鵬鳥,助汝稱霸天下,未嘗答應(yīng)救汝性命也。汝自受天譴,吾若救汝,豈不逆天而為,引火燒身乎?不可,不可也?!?br/> ?
蒙沅沅一怔,萬萬想不到這無賴竟會(huì)如此忘恩負(fù)義。眼中悲怒懊悔,渾身發(fā)抖,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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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在一旁瞧得又是訝異,又是大快,忍不住咯咯大笑道:“好一個(gè)‘自受天譴,引火燒身’!賤人,活該你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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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恨恨地瞪著她,怒火欲噴,淚水涔涔滴落,驀地咬牙道:“延維神上,你不救我也成,幫我完成最后一個(gè)心愿,將這小賤人千刀萬剮,剁成肉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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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肉醬”二字,延維腹中登時(shí)“咕嚕咕?!币魂嚲揄懀D(zhuǎn)過頭,四眼滴溜溜地轉(zhuǎn)動(dòng),上下打量這晏紫蘇,吞了口饞涎,啞聲笑道:“噫嘻!吾被困瓶中,數(shù)千年未嘗一日終飽也。如此細(xì)皮嫩肉之饗供,千刀萬剮竟不暴殄天物乎!吾當(dāng)生吞慢嚼,細(xì)品其味也。“說著,蛇尾擺動(dòng),朝她游了過來。晏紫蘇心下大凜,笑道:“放著現(xiàn)成的焦香烤肉不吃,居然想著茹毛飲血,這等兇愚怪物,難怪要被女媧壓在不死山下了。我體內(nèi)早已被這賤人下了萬千蠱毒,你若不怕死,只管來吃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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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既是上古蛇族巫神,對(duì)于蠱毒之道自不陌生,雙手轉(zhuǎn)動(dòng),嗅探片刻,便知其言所非虛,皺著眉頭連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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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森然道:“這小賤人所中蠱毒的解藥全在我腰間的銅葫蘆里,神上只消讓她盡數(shù)服下,過上片刻,便可盡情享用了?!?br/> ?
延維右手凌空一抓,登時(shí)將她腰上的青銅葫蘆吸了過來,將其中丹丸、蟲卵盡數(shù)倒在掌心,捏開晏紫蘇的口,一股腦兒地往里傾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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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又驚又怒,掙扎不得,只覺得腦中嗡的一響,辛辣酸苦之氣如尖刀破喉,周身劇痛,如割如絞,疼得淚水只涌,但心中的駭怒恐懼之意反倒消減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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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藥丸蠱卵果然是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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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劇痛漸消,那麻癢刺痹的感覺也逐漸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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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凝神掃探,見她雪膚還復(fù)光滑暈紅,眼波澄激,體內(nèi)再無絲毫異動(dòng),大喜道:“妙之極矣!妙之極矣!”蛇芯吞吐,饞涎欲滴,只等她余毒消盡,立刻囫圇猛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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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被他那貪婪的眼神盯得心中發(fā)毛,蚩尤已死,她悲楚苦痛,實(shí)無戀生之意,但想到被蒙沅沅算計(jì),大仇未報(bào),又將為這丑怪蛇人所吞,卻是大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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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急轉(zhuǎn),瞥見身前的青銅八角瓶,急中生智,笑道:“老蛇怪,橫豎我也要被你吃了,你便實(shí)話實(shí)說,告訴我你究竟是誰,那我死也瞑目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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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一怔,哈哈笑道:“黃毛丫頭,吾乃神族大巫延維是也,汝何以就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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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挑眉嘆道:“你這番話騙騙那愚昧蠢笨的賤人便也罷了,何苦臨死還要誆我?天下誰人不知延維乃是蛇族大神,法力通天,乃伏羲女媧座下重臣,又怎會(huì)偷食了八齋果,而被女帝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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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正欲回答,空中忽地傳來嗷嗷之聲,濃霧分涌,那只離散的太陽烏閃電似的俯沖而下,狂飆凜冽,朝他當(dāng)頭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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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不怒反笑,道:“妙極,又來大雞為吾加膳矣!”巨大的蛇尾轟然橫掃,登時(shí)將太陽烏打得斷羽繽紛,摔落在地。不等它振翅飛起,半空甩尾騰舞,驀一張口,銀絲飛舞,竟如蛛網(wǎng)蠶繭似的將太陽烏重重黏纏捆縛,任它如何尖嘯撲翅,也沖脫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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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大凜,想不到這木族神禽竟連一合也擋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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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縱聲大笑,頗為得意,轉(zhuǎn)身又朝他游來,道:“吾若非延維,安能須臾擒伏此大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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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咯咯笑道:“區(qū)區(qū)一鳥,降之何足為奇?換了是我,只怕連‘須臾’都不要呢?!?br/> ?
一邊凝神運(yùn)氣,一邊又道:“據(jù)說延維神身長千里,體大如山,當(dāng)今的燭老妖和他一比便小如蚯蚓。你若真是他,又怎會(huì)被收到這小小的八角銅瓶之中?還不早將這銅瓶生生撐爆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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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四目一轉(zhuǎn),掃見地上銅瓶,眼中閃過尷尬恨怒之色,嘿然道:“吾受困數(shù)千載,忍饑挨餓,體型自然略有干癟耳,等吾飽餐數(shù)日,便可讓汝見吾千里之身也。此‘火風(fēng)瓶’乃女帝之物,可容萬仞之山岳,吾為其所收,有何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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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八道?!标套咸K呸了一聲,笑道:“依我看哪,你定是南荒的什么蛇族妖人,被火族殺得屁滾尿流,鉆到這九嶷山縫里避難,結(jié)果不小心卡在石洞里,再也出不來啦。編了這套胡話,不過是想要遮羞擋丑,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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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大怒,喝道:“吾乃延維大神也,拜我而饗者,可得天下也,黃毛丫頭焉敢胡言辱我!”右手抓出一塊綠銹斑斑的銅牌,道:“此乃伏羲帝賜吾之神巫令,此令一出,天下巫師伏地相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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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察言觀色,早知這老蛇妖雖然無賴奸猾,卻浮夸好諛,虛榮自大,任他如何自辯,只是笑吟吟地反唇相譏,一口咬定他乃鄉(xiāng)野荒蛇,不過是扯著虎皮作大旗;惹得他越發(fā)氣惱震怒,臉色漲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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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喘氣喝道:“她體內(nèi)蠱毒已清,神上何必與她啰嗦?夜長夢(mèng)多,一口吞了便是!”她被火山熔巖熾浪所撞,早已氣息奄奄,急怒之下,聲音更是細(xì)如蚊吟,只有自己方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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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高聲笑道:“老蛇妖,你道拿著這些破銅爛鐵便能唬我么?要想讓我相信,再也簡單不過。只要你龐長蛇身真能鉆入這小小的八角銅瓶,便可證明此瓶真是女帝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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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對(duì)自己的尊榮身份極是自負(fù)夸耀,被她這般輕蔑質(zhì)疑,怒氣欲爆,哈哈笑道:“夏蟲不可語冰,吾讓汝親眼見識(shí),也好叫汝死得瞑目!”驀地拔地沖起,紫光卷舞,猶如一道輕煙,倏然鉆入那青銅八角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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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等的便是此刻,哪容錯(cuò)過?驀地凝神運(yùn)氣,強(qiáng)行沖開經(jīng)脈,抓起那黑銅長針,奮力扎入八角銅瓶的頸側(cè)圓洞中,喝道:“果風(fēng)去,成不北,果極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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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狂風(fēng)倒卷,當(dāng)空霧氣登時(shí)如漩渦卷溺,那“火風(fēng)瓶”脫手沖出,閃電似的鉆入那火山口石壁的圓洞中,轟隆連爆,震耳欲聾,再也抽拔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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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一擊得手,俏臉暈紅,又驚又喜,咯咯大笑道:“老蛇妖,你說得不錯(cuò),這銅瓶果然是女帝神物,只不過這次你想要出來,又得再等上幾千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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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瞧得目瞪口呆,早猜到這妖女必有狡計(jì),想不到竟是用如此簡單的法子請(qǐng)君入甕。一時(shí)間,心頭驚怒、憤慨、懊惱、恐懼、滑稽……翻疊交涌,突然歇斯底里地嘶聲尖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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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這才知道著了晏紫蘇的道,氣得肝膽欲炸,從石洞中探出兩頭,臉色醬紫,破口大罵了片刻,又突然大轉(zhuǎn)哀婉,低三下四地苦苦央求,眼見她笑吟吟的只是不理,急怒絕望之下,又開始大聲叱罵,極盡惡毒詛咒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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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罵得越兇,晏紫蘇心底越是舒暢,轉(zhuǎn)身朝蒙沅沅翩然走去,銀針在手,笑靨如花,柔聲道:“蒙姐姐,多謝你幫我解了身上的蠱毒。鸞鳳族‘游魂蠱’的滋味我算是嘗過啦,現(xiàn)在該輪到你嘗嘗青丘國的‘噬骨千合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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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對(duì)這妖女的狠毒手段早有所聞,眼看著她一步步逼近,恐懼欲爆,但尖笑聲卻似無法頓止,渾身不住地簌簌顫抖,別說反擊、閃避,就連咬舌自盡的氣力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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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咯咯笑道:“姐姐放心,你害死了我的夫君,我哪能讓你這么容易便死?”心底越是悲憤恨怒,笑靨越是嬌媚燦爛,輕輕地握住她的左手食指尖,將第一根銀針從她指甲縫里插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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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沅沅發(fā)出一聲殺豬似的嘶厲慘叫,汗珠、淚水全都涌了出來,還不等抽氣呼吸,中指又是一陣無法想象的椎心劇痛,登時(shí)又是一陣發(fā)狂般的哭號(hào)戰(zhàn)栗,牙關(guān)亂撞,恨不能將那手指連根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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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心下大快,不顧她連聲討?zhàn)垼瑢y針接連刺入她的指甲縫隙之中,笑吟吟地道:“很疼么?等針尖上的蠱卵在熱血里孵化開來,你就會(huì)覺得現(xiàn)在簡直是快活如神仙了?!?br/> ?
話音未落,蒙沅沅雙眼一涼,瞳孔陡然被銀針插入,眼前登時(shí)血紅一片,什么也瞧不見了,嘶聲慘號(hào),驚怖劇痛之下,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暈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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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中,腳趾又是劇痛,周身一顫,頓時(shí)又尖號(hào)著醒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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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周而復(fù)始,過了一刻來鐘,她也不知暈厥了多少次,痛醒了多少回,周身鮮血斑斑,插滿了銀針,起初還哭罵、乞饒,到得后來,周身之痛楚縱有千口亦難表萬一,連呻吟也發(fā)不出來了,若有半分力氣,情愿一頭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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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困在那山腹石壁中,聽著上方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慘叫聲,時(shí)而凄厲如鬼,時(shí)而哀鳴悲哭,漸漸細(xì)不可聞,心中不由不寒而栗,對(duì)那嬌悄嫵媚的女子竟生出凜冽懼意。天下最毒婦人心,這女子竟如此歹辣兇狠,遠(yuǎn)比女帝更甚,自己方才招惹了她,不知會(huì)遭到如何報(bào)復(fù)?越想越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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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耳傾聽,崖上寂寂無聲,他心中反而更加忐忑,過了片刻,忍不住大聲道:“小仙子?小仙子?汝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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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霧彌合,獸吼蒼涼,聲音回蕩不絕,卻杳無應(yīng)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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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驚疑不定,暗想:“難道那妖女竟自走了?”九嶷山內(nèi)好不容易才來這么幾個(gè)人,她若是走了,只怕真又要過上百千年才有機(jī)會(huì)離開此地了,心中大急,又高聲叫到:“小仙子,吾乃延維大神也,拜我而饗者,可得天下也。汝若放我而出,必當(dāng)窮吾之力,助汝稱霸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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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此時(shí)已用盡了所有銀針,冷冷地盯著那氣若游絲,動(dòng)彈不得的蒙沅沅,滿腔憤怒稍得宣泄。但突然想到,縱使將她挫骨揚(yáng)灰,蚩尤也在無法活轉(zhuǎn)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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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嬌軀一晃,心中登時(shí)如被尖刀猛插,淚水奪眶,強(qiáng)壓了許久的悲傷如洪水滾滾決堤,驀地坐倒在地,大哭道:“住口!他……他死了……他死了!就算你幫我稱霸天下又有什么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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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聽她如此回答,登時(shí)松了口大氣,哈哈笑道:“噫嘻!原來汝所擔(dān)心者,乃那刀疤小子耳!伊未曾死也!伊未曾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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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一震,失聲道:“你說什么?”太陽烏一旁聽見,亦嗷嗷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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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維搖頭晃腦,抑揚(yáng)頓挫道:“二八神人乃八齋樹所化,非獨(dú)鎮(zhèn)我,更乃‘蒼梧之淵’之守神耳?!n梧之淵’者位于九嶷山下也,火吐則門開,火熄則戶合。刀疤小子與那紅衣女子砍伐神樹,獲罪非輕,二八神人必已虜其前往‘蒼梧之淵’受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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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紫蘇芳心狂亂,怔怔地立了片刻,低聲道:“你是說他沒死?這九座火山之底便是‘蒼梧之淵’?他……他現(xiàn)下便是在‘蒼梧之淵’中?”嬌靨酡紅,淚珠猶掛,驚喜激動(dòng)之下,聲音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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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下起身將捆縛太陽烏的銀絲割開,騎鳥俯沖而下,一字字地冷冷道:“老蛇妖,老老實(shí)實(shí)地帶我找著他,我便饒你不死;若敢使詐,本仙子定讓你嘗嘗千蟲萬蠱食心噬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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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轟鳴,鳥鳴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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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光影閃爍,依稀瞧見一個(gè)女子躺在身邊,下意識(shí)咕噥道:“蘇兒……”伸臂便朝她抱去。觸手冰涼滑膩,一絲不掛,幽冷清香撲入鼻息……他陡然一凜,這體香與晏紫蘇迥然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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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shí)間靈光電閃,突然想起先前發(fā)生之事,“啊”地大叫一聲,翻身躍起。旁邊那女子亦驚叫著翻轉(zhuǎn)蜷身,與他兩兩對(duì)視,俏臉暈紅如醉,驚愕羞怒,顫聲喝道:“你……你做什么了?”赫然竟是烈煙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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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這才發(fā)覺自己竟也是赤條條一身,驚駭窘迫,手足無措,一生之中從未有過如此刻這般狼狽。放眼四顧,周圍石壁如削,穹頂嶙峋,乃是個(gè)頗大的山洞,除了洞角向陽處長了一株碧葉紫花的不知名灌木外,別無他物,就連苗刀、太陽烏也不見蹤影,更別說任何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