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漸小,沙浪沉埋,藍天顯得更澄澈。乘黃猶自朝著姑射仙子離去的方向,翹首嘶鳴,戀戀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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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半身陷在沙中,張著嘴,怔怔地凝望著蒼穹。陽光鍍照,腹內(nèi)鮫珠、記事珠與定海珠交相飛旋激撞,閃耀著一輪輪奪目絢光,景象紛呈,思潮迸涌,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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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仙子凌空點指,將他經(jīng)脈解開,見他依舊石人似的動也不動,大感奇怪,道:“小子,還不快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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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搖了搖頭,悲喜交疊,宛如做了一場大夢一般。只可惜再美的夢,終有醒來的時候。騫然縱聲長嘯,從沙中一躍而起,鮫珠霓光流轉(zhuǎn),自他口中冉冉吐出,落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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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黃齊嘶,光華閃爍,那玲瓏剔透的神珠之中,猶自凝結(jié)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影,翩翩繞舞,那是他和她殘留的魂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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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心中大痛,收攏五指,將鮫珠緊緊攥在手心,轉(zhuǎn)頭道:“仙子,將這鮫珠吞下,你也就能記起所有之事了?!?br/> ?
流沙仙子臉上暈紅‘“呸”了一聲,笑吟吟地道:“我為什么要記起從前之事?臭小子,從你嘴里出來的東西,又想塞到我嘴里,你當我是那小丫頭,任你輕薄便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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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喃喃道:“你說的不錯,為什么偏要記起從前之事?許多事記不起來,反倒更好?!卑迪?,神農(nóng)化羽之后,她人前歡笑,人后傷心,其中孤單苦楚,或許唯有他能體會。喝了忘川之水,了無煩憂,對她又何嘗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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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仙子眉梢一挑,笑道:“你不給我,我倒偏要一試?!蓖蝗慌謯Z過,飄然沖出數(shù)丈,將鮫珠吞入口中。彩光流麗,遍體如籠霓霞,笑靨卻突然僵住了,妙目閃過驚訝、恍然、失落、凄傷……諸種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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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是時,南邊號角激越,吶喊大作。拓拔野一凜,失聲道:“魷魚!”這才想起蚩尤仍在與那廣成子相戰(zhàn)中,他沖天掠起,凝神遠眺,卻見一道五彩絢光朝西北飛速沖去,很快便消失在天邊那姹紫嫣紅的晚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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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千飛獸,鷹騎洶洶如云,席卷在后,眼見追之無望,這才逐漸減慢速度,當空盤旋吶喊,數(shù)以百計的“苗”字大旗獵獵招展,金光如火,在夕暉中猶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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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心下稍寬,又是驚喜又是好奇,不知蚩尤從何處招募來這如狼似虎的剽悍蠻軍,搖身變成了“苗帝”?又是如何修得一身奇功,練就了大荒中至為神秘的“八極大法”?當下縱聲長嘯,遙遙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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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聽得嘯聲,旋即長嘯呼應。兩人聲音雄渾如雷,滾滾相激,聽得九黎群雄精神大振,亦紛紛捶胸昂首,縱聲狂呼,合著萬千鳥獸嘶吼,其聲勢當真驚天動地,萬山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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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多時,九黎群雄騎獸飛至,太陽鳥瞧見拓拔野,縱聲歡鳴,紛紛俯沖而下,那兩乘黃卻似大有敵意,昂首怒嘶,不讓它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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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拓拔野安然無恙,蚩尤大喜,一躍而下,和他緊緊擁抱,重重地拍拍他的背,笑道:“好烏賊,我就知那怪物傷你不得。木圣女呢?被你救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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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心中又是喜悅又是難過,微微一笑,道:“她已經(jīng)走啦?!蹦駫咛剑娝砩现挥袔滋幤と鈧?,心下大安,笑道:“想不到連廣成子的翻天印也奈何你不得,你的皮肉倒真是糙厚了不少?!?br/> ?
蚩尤神色凜然,揚眉到:“那妖人真氣果然強猛,不在靈感仰老匹夫之下,若不是剛吸納了弇茲老怪的真氣,只怕真有些兇險??上惴讲挪辉?,否則也不至于讓他奪了弇茲的尸身,逃之夭夭了?!焙藓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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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一凜,難道廣成子費了這番周折,竟只是為了劫奪西海老祖的尸首?隱隱覺得頗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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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鳥盤旋,喧聲如沸,蚩尤昂然四顧,用古語高聲道:“他就是當今蛇族伏羲大帝,也是我異姓兄弟拓拔龍神,我就是奉他之命,前往蒼梧之淵赦免九族之罪。從今往后,爾等唯其馬首是瞻,若有二心,定斬不赦!”苗刀轟然怒斬,頓時將旁側(cè)的一塊巨石劈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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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jīng)這許多劫難,九黎群雄對他早已心悅誠服、俯首貼耳,哪有半分忤逆?聽說這英挺少年便是當世伏羲,更是欣悅敬畏,紛紛縱聲歡呼,從鳥獸上躍落在地,拜伏叫到:“多謝伏羲大帝赦罪之恩!九黎囚民愿從苗帝,生死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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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瞧這陣勢,也猜到他們將自己和蚩尤奉為首領,心下更奇,微笑道:“魷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八郡主呢?怎么不見她隨你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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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如被雷霆所劈,身子一震,神色古怪已極。攥緊雙拳,青筋暴起,過了片刻,才啞著嗓子道:“八郡主她……她死了!”眼圈突紅,淚水竟險些奪眶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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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日蒼梧之淵,蚩尤騎在大金鵬鳥頸上浴血激戰(zhàn),雖得二八神人相助,仍難將這太古第一兇禽制服,無奈之下,只得拔出伏羲牙,奮力刺入其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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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鵬鳥重創(chuàng)發(fā)狂,兇焰更熾,巨翼橫掃,烈火焚天卷舞。生死攸關之際,烈煙石闖入兇鳥心室,奮不顧身地咬其靈珠,吸其神魄,蚩尤這才得以施展伏羲牙神力,將大鵬勉強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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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神人以蒼梧之葉結(jié)成巨網(wǎng),將九黎各族兜在其中,系縛于大鵬腳爪,在蚩尤駕馭之下,繼續(xù)凌云高上,飛了三個多時辰,終于破“天”而出,到了九嶷火山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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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鵬金鳥狂亂掀撞,九嶷火山迸爆四炸,大地坍塌,露出一個縱橫數(shù)十里的“巨洞”來。被那漫天烈火、亂石所撞,九黎囚民傷亡三成有余,但終得重返大荒,都是狂喜難禁,什么苦難都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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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鵬鳥氣盡神竭,奄奄一息,元神除了一部分被伏羲牙所封鎮(zhèn)外,其余大多都已被烈煙石吸入了體內(nèi),她雖然是天生火德,盡得赤炎火山的火靈真元,又筑就了八極之基,但被天雷地火灌頂猛擊后,奇經(jīng)八脈灼毀重創(chuàng),再吸入這熾霸無匹的大鵬真元,更不碲引火燒身、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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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蚩尤奮力剖開大鵬,找著她時,她早已是心麥盡斷,玉殞香消了。蚩尤驚駭悲楚,找來九族所有巫醫(yī),使盡了方法,亦回天無力,只得聽從晏紫蘇的規(guī)勸,將她封入蒼梧木所制的方棺。而后焚香祈神,拜祭天地,以“苗”為國號,自立為帝,分封九黎長老、勇士為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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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嶷火山雖然環(huán)境險惡,四處都是毒瘴、兇獸,但比之九黎之野,卻已算是沃土仙鄉(xiāng)了,九黎群雄如魚得水,大肆獵殺猛獸,飽餐修整了幾日,這才在蚩尤率領下,一路護送八郡主的方棺,浩浩蕩蕩朝著鳳尾城進發(fā)。唯有二八神人念戀故土,又記掛著林雪宜的生死,不愿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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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桂林八樹,九黎群雄遭受菌人伏擊,大怒反攻。這些太古罪民千百年來生活在至為險毒荒蕪之地,為了生存,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難,對大荒中的尋常蠱毒讀哦不懼畏,驍勇兇悍更遠在蠻荒蠻族之上,菌人雖然兇殘,遇到這群虎狼之師竟也束手無策,被殺得潰不成軍、聞風喪膽,直呼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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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琊過內(nèi)山清水秀,物產(chǎn)豐富,到處都是累累野果、珍禽奇首,九黎群雄從未見過如此豐饒之地,一邊狂歌猛進、一邊縱情劫掠,大呼過癮,很快便深入桂林八樹之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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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巧西海老祖率領眾水妖飛騎,帶著數(shù)十門紫火神炮到此埋伏,想要殺拓拔野四人一個措手不及,不料尚未等到他們,卻迎來了這氣勢洶洶的苗國大軍,于是便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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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大戰(zhàn),苗軍不但將水妖五千精銳擊殺過半,更陣斬弇茲,將數(shù)十門神炮盡數(shù)劫掠。自蜃樓城破以來,蚩尤與水妖幾番交手,從為這般大獲全勝,酣暢淋漓。經(jīng)過此役,苗軍聲威迅速遠布天下,蚩尤在世人心目中,也再不單單是東海喬羽之子,而成了讓人聞之色變、驍勇無匹的南荒苗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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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蚩尤三人隨著“辛萼如”前往九嶷山尋找鑄鐵與硝石,到他們誤入三天子之都,收服九黎囚民、解開蒼梧封印,再到大戰(zhàn)鵬鳥,重回大荒,雖然不過短短十余日,其間發(fā)生之事卻已似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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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不善言辭,淡然述說次番離奇經(jīng)理,業(yè)已提高內(nèi)得拓拔野驚心動魄,再加上晏紫蘇在一旁不斷繪聲繪色,說的活靈活現(xiàn),更聽得他忐忑緊張,如臨其境,時而驚喜駭異,時而擊節(jié)贊賞。得知眾人能脫險境,全仗烈煙石舍身相救,更是胸膺填堵,黯然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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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兩人講完大概,夜色業(yè)已降臨。天地黑茫茫一片,冷風鼓舞,沙土蒙蒙,群雄在四周安營扎寨,生起篝火,炙烤著桂林八樹里的野獸,歡歌笑語,不絕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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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嘆道:“原來如此。想不到九嶷山下別有世界,盤古九碑,三天子心法,竟全藏在太古囚獄之中。若傳到大荒,此地只怕永無寧日了?!睋u了搖頭,道:“此行雖然波折甚多,總算大有斬獲,九黎各族驍勇善戰(zhàn),得此強援,打敗水妖,重建蜃樓城也大加勝算??上О丝ぶ鳌?br/> ?
見蚩尤低著頭,熱淚盈眶,知他最是難過自責,心下黯然,拍著他的肩膀,溫言道:“魷魚,生死有命,強求不得,但求生得灑脫,死得其所,也就夠了?;鹱逵⒑浪匾曾P凰自許,追求’舍生取義,浴火重生‘,八郡主以一人之軀,換取萬眾之命,生榮死哀,雖然可惜,卻也不枉了亞圣之身,英烈之名?!?br/> ?
但他越是這般說,蚩尤卻越是難過,默然不語。他雖不解溫柔,但相識以來,烈煙石幾番冒死相救,隱隱也能猜到她對自己得綿綿情意。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對這外似冰山,內(nèi)如烈火得八郡主,他一直懷著感激報恩之心,經(jīng)過那八九日的朝夕相處,生死相見之期,雙拳緊攥,掌心竟流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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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蘇心中又是疼惜又是酸妒,當下嫣然一笑,岔開話題,問拓拔野會與姑射仙子、流沙仙子相逢到得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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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便將那日如何與姬遠玄前往西海解救纖纖,大戰(zhàn)廣成子、公孫嬰候之事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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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晏卿歷重現(xiàn)大荒,與廣成子等鬼國妖孽勾結(jié),晏子蘇神色登時大變,俏臉酡紅,眉頭微蹙,冷冷道:“難怪廣成子在百花大會上喬化單定,竟無一人識破。當年她奪得本真丹之后,便消聲匿跡,誰也不顧,我已經(jīng)好些年沒瞧見她啦。此次出山,也不知道得了什么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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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野沒想到她對自己得母親竟是如此厭恨,微微一怔,沉吟道:“我瞧她似是身不由己,隱有苦衷……”原想說晏卿離對她十分記掛,見晏子蘇冷笑不語,不知她們母女之間有什么恩怨,便又收住口,繼續(xù)述說如何被海底渦流所卷,撞入天山忘川,而后又如何遇見流沙仙子,救出姑射仙子,陰差陽錯撞見了自己前世所刻寫的天元訣等等事由,至于與姑射仙子的三世情緣自然略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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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聽得悚然動容,道:“原來八百年前西海一戰(zhàn),古大俠竟是被海底漩渦卷到了窮山,難怪自此杳無音信。但流沙仙子和公孫嬰候又為何會雙雙來到融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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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一個聲音道:“融天山是南海海水注入之口,也是大荒八極之一。陰陽冥火壺當日能將我們送到北海,自然也能將公孫狗賊送到窮山。北海鯤魚解印,海流逆轉(zhuǎn),將我送到融天山時,那狗賊仍在諸沃之野,可惜我誤飲了忘川之水,雖瞧著他討厭,卻記不起從前之事,否則早已想方設法將那狗賊殺啦,哪還輪到拓拔小子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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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仙子指尖上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鮫珠,笑吟吟地站在篝火之側(cè),顯是已恢復了所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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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聞言陡然一震,失聲到:“公孫嬰侯已經(jīng)死了?”拓拔野淡淡道:“惡貫滿盈,死有余辜?!庇謱斎涨樾握f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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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又驚又喜,精神大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忽然又搖頭連嘆,道:“可惜可惜。這等快意之事,我居然沒能摻和著砍上一刀,真他奶奶的紫菜魚皮?!?br/> ?
眾人齊笑。不知為何,拓拔野想起那廝臨死的慘狀,心中卻無半點兒喜悅,仿佛塊壘郁結(jié),說不出的沉抑煩悶,暗想:“雨師姐姐若知道此獠已誅,多半比魷魚還要喜悅。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她究竟又在何處?”心底登時又是一陣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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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聽晏紫蘇笑道:“那些鬼國妖孽機關算盡,卻落得陽極真神、西海老祖兩大兇魔雙雙被誅。氣焰必然大綏。也難怪方才那廣成子無心戀戰(zhàn),奪了弇茲尸首便逃之夭夭啦?!?br/> ?
蚩尤嘿然道:“蟠桃會上,鬼帝已然伏法,只道這群鬼國妖孽群龍無首,掀不起什么波瀾,沒想到卻接連興風作浪,攪得天下大亂。廣成子、郁離子、波母、公孫嬰侯、淳于妖女、弇茲老怪、水伯冰夷、五行鬼王……再加上你娘,這些妖魔的勢力還真不能小覷。只是不知道他們一心與五族為敵,究竟懷著什么用意?難不成還真妄想一統(tǒng)天下,將大荒變成鬼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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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心中都是一凜,鬼國妖軍是大荒中頗為神秘的一支力量,只是蟠桃會后,各族之間疲于爭斗,都有些忽視了這些妖孽的勢力。近來發(fā)生了這許多事情,終于使得他們一點點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