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渾濁的水流夾雜土石沖瀉而下,人聲越來越遠,直奔山頂去了,機會終于到來,代價卻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難以承受。
必須逃走,因為不能死。
天氣引動心疾復(fù)發(fā),劇痛勝過以往數(shù)倍,雁初恍若不覺,死命往山下奔去,卻不料一腳踏空,整個人沿著土坡滾落。
痛楚在渾身上下蔓延,不知傷到了哪里。
雁初不在意,類似于自殘的方式,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心頭痛苦。
“看到這個結(jié)果,傷心了嗎?”黑袍下擺出現(xiàn)在眼簾中。
“是你!”雁初喜悅,強行撐起身,“你來了。”
“是我,徒兒救你來了?!?br/>
希望重新被點燃,雁初抓住那黑袍:“你快去救秋影!救救她!”
蕭炎不肯動:“我為何要救她?”
“我求你!”
“他們有那么多人,你怎么忍心讓徒兒去冒險?”
最鄭重最卑微的請求,卻得到裝模作樣類似兒戲的回應(yīng),雁初再也控制不住,神情近乎瘋狂:“為什么這樣,你為什么不能救她!”
“師父啊,這是沒有意義的事情,”蕭炎為難,“背叛皇帝,她必死無疑,再見到我的話,皇帝更不會放過她,永恒之間是不會庇護她的?!?br/>
雁初道:“不,救她,我不能讓她死!”
“她可不是我的師父,所以她的死活與我沒有關(guān)系?!笔捬讖潖澴旖牵┥肀鹚?,輕易避開山腳的守衛(wèi),至景山數(shù)里外才停住。
透過雨瀑遙望景山頂,密密麻麻的禁軍已經(jīng)在往山下移動,宣告著最終的結(jié)局,也送來深深的絕望。
雁初無力地閉了眼,一字字道:“放我下去?!?br/>
蕭炎道:“你生氣了?!?br/>
“你根本就是個沒有心的混蛋!”雁初掙扎著離開他的懷抱,握緊拳頭冷冷地罵道,“瘋子!惡魔!滾,你給我滾!”
蕭炎道:“忘恩負義的女人,難道你忘記是我救了你的命嗎?你應(yīng)該感激,而不是憤怒。”
如同受了當(dāng)頭一棒,雁初呆呆地望著面前這個美麗又可恨的惡魔。
“因為少救了一個人而苛責(zé)我,”蕭炎抬手拂落額前發(fā)梢的雨水,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師父,你太偏心了,我也是你的徒兒啊,你卻讓我為別人去冒險,她比我重要嗎?”
語氣,表情,其中真假難以分辨,能感受到的是滿滿的諷刺。
雁初茫然地點頭:“你說的對,是我錯了。”
自己的性命都要人救,又有什么理由責(zé)怪他人?再次經(jīng)歷失去的過程,才知道原來還是會痛,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的疏忽、她的錯誤。
“是我的錯,我害的?!毖愠踵哉Z,轉(zhuǎn)身,失魂落魄地朝前走。
不知走出了多遠,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也慢慢地流失,雙腿如同失去控制,仍在不停地向前移動,行尸走肉般。
必須回城,必須要安全。
一只手在她背上輕輕一推,她整個人向前撲倒,毫無知覺。
蕭炎重新將她抱入懷里,低低地笑:“那么,去見你信任的人?”
熟悉的宮殿里殘留著熟悉的氣息,可是熟悉的人影已經(jīng)不見,曾經(jīng)的媚顏笑語、曲意奉承,今后是再不會有了吧。
雨聲里,欄外鮮花開得正盛,焰皇佇立欄邊,身后侍者們都不敢言語。
私通敵國,證據(jù)確鑿,只不過對象從別人變成了她。
終于忍不住想要試探,這個結(jié)果讓他不滿,或許又是滿意的吧。
花香有刺,他真的沒有看錯,留在身邊多年,眼看她禍亂后宮陷害蕭齊,他給了她最大程度的縱容,卻仍換不來她的忠誠,實在是養(yǎng)不熟的蛇蝎美人呢。
區(qū)區(qū)妃子而已,堂堂帝王,后宮佳麗無數(shù),又何須在意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女人?
焰皇伸手掐斷花枝,淡淡道:“影妃舊疾復(fù)發(fā),薨逝。”
停了停。
“隨侍之人,全部陪葬?!?br/>
風(fēng)雨到了永恒之間,就變得柔和優(yōu)雅許多,嵐使者打著傘,引著一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走過石橋,進了溪邊小榭。
房間里很安靜,繡榻干凈軟和,雁初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容顏慘淡如冰,頭發(fā)與眼睫上竟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花,額角有碰破的血痕,極為憔悴。
嵐使者恭聲道:“弈主,羽醫(yī)已請到?!?br/>
身為醫(yī)者本就十分敏感,感受到榻上散發(fā)的那股寒氣,老者快速瞟了昏迷的雁初一眼,微微皺眉,很快又收回視線,先朝椅子上的人作禮:“西聆君?!?br/>
西聆君安然受禮:“這些年都難尋羽醫(yī)的蹤跡,此番多有勞煩?!?br/>
羽醫(yī)陪笑道:“自當(dāng)效勞,只是西聆君醫(yī)術(shù)高明,還有什么地方用得著老朽的?”
“此女身上兼有新病舊疾,我尚難確定,須請羽醫(yī)費心診斷。”西聆君有意無意加重了“舊疾”二字,親自動手將熱茶推到他面前。
羽醫(yī)哪里真敢喝這杯茶,連忙謝過,提議先看病人,待得西聆君點頭,他便收起了笑容,轉(zhuǎn)為凝重之色,快步走到榻前往早已設(shè)好的椅子上坐下,認真查看病人氣色,又伸手搭上那玉腕,閉目細細把脈。
好半日,那手終于收回。
羽醫(yī)重新睜開眼,驚疑地看向西聆君,見他沒有任何表示,只得硬著頭皮照實道來:“這名女子身中冰解術(shù),心脈受損,焰國體質(zhì)已難承受,之后她還中過牧風(fēng)國的刑風(fēng)箭,又有奇寒入體,依老朽推測,可能是被極地冰國的冰流所傷,如今新傷引動邪寒,寒氣在冰解術(shù)催發(fā)下已散入五臟六腑,她偏偏修習(xí)了折元火療之術(shù),恐怕……”說到這里他便停住。
西聆君示意他繼續(xù)。
“恐怕活不過五年,”羽醫(yī)小心翼翼地說完,又補充道,“永恒之間靈藥不少,西聆君修為精深,倘若真有心為她續(xù)命,還是可能的?!?br/>
見西聆君神色不變,他暗暗松了口氣,道:“而且她應(yīng)該忘記了過往,似乎是誤食了……”
“不錯,”西聆君打斷他,“就這些?”
羽醫(yī)會意,立即打住失憶的話題,繼續(xù)說出診斷結(jié)果:“還有就是,此女多年前曾經(jīng)墮胎,若老朽所料不錯,應(yīng)該是服用了胭脂丹,但由于過量致使胞宮受損,此生怕是再難有孕?!?br/>
房間一片沉寂。
西聆君道:“沒有了?”
羽醫(yī)躬身道:“老朽能斷出的只有這些,西聆君亦通曉醫(yī)術(shù),想來不需老朽用藥了。”
西聆君點了下頭:“送羽醫(yī)。”
嵐使者提醒道:“扶簾公主那邊,是不是也請羽醫(yī)過去看看……”
西聆君重復(fù):“送羽醫(yī)?!?br/>
言下之意很清楚,嵐使者不敢再多言,想他或許另有安排,于是恭敬地朝羽醫(yī)說了聲“請”,羽醫(yī)也作禮告辭,兩人一道走出房間。
榻上人依舊毫無反應(yīng),氣息微弱。
許久,西聆君也站起身,走出門。
身后,桌椅陡然塌落,連同茶壺杯盞盡數(shù)化為粉塵。
小小園林,樓閣精美,樹上綠葉間開滿了紅色的花朵,雨中,花色看上去比平日更深,時有一兩片花瓣自枝頭墜落。
一名年輕女子坐在輪椅上,旁邊一名使女撐著綢傘。
紫衣?lián)Q作了純凈美麗的白袍,粉面黛眉,一點櫻唇如花瓣,她紋絲不動坐在那里,表情平靜,目中卻依稀透出焦慮之色,纖纖十指也緊緊握起。
察覺她緊張,撐傘的使女寬慰道:“這回弈主找到了羽醫(yī),公主的腿傷定然能治好。”
女子咬唇不語,更覺煩躁。
正在此時,另一名黃衣使女飛快進來稟報:“公主,羽醫(yī)已經(jīng)走了?!?br/>
女子聞言目光微閃,握起的手指悄然松開,輕輕吐出口氣,眉頭逐漸舒展了。
“走了?”先前那使女吃驚,“那公主的腿怎么辦?”
黃衣使女道:“嵐使者讓我們別急,說弈主已有辦法醫(yī)治?!?br/>
“原來如此,”先前的使女放了心,忍不住道,“難得找到羽醫(yī),還以為是為了公主,想不到……”
黃衣使女不安,低聲道:“既然她沒死,弈主會不會……已經(jīng)知道了?”
聽她二人這番對話,輪椅上那名女子臉色頗為難看。
這出設(shè)計原本不怕他知道,只要越夕落死,一切就有了結(jié)局,哪知中途會生變故,人還活著,再要動手就難了,他對自己的芥蒂也變得更深,根本沒討到好處。
服過藥,雁初始終處于昏睡中,偶爾會恍惚醒來片刻,滿頭冷汗,緊接著又再次失去意識,這樣反復(fù)折騰了兩日兩夜才逐漸好轉(zhuǎn)。
真正清醒后,她什么也沒問,只是靜靜地坐在窗前看溪水流淌,神色不辨。
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么清醒過。
清楚地看到,心底許多東西都在遠去,再也沒想要把握,當(dāng)全部失去之后,剩下的才更容易改變。
暮色送來琴聲,熟悉的曲調(diào),弈崖上撫琴人應(yīng)是依舊,信任卻已經(jīng)開始動搖了。
嵐使者走進門,見狀道:“姑娘病體虛弱,不宜久坐,回榻上躺著吧?!?br/>
雁初慢慢地站起身作禮:“多有勞煩,很是慚愧。”
嵐使者忙道:“姑娘太客氣,這些都是弈主吩咐的?!?br/>
雁初問:“送我來的是蕭炎?”
嵐使者點頭:“姑娘舊疾復(fù)發(fā),焰邪元君將你送來這里救治。”
“他人呢?”
“元君將姑娘送來后,便離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