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回家?你家不就在湘城嗎?”我多了一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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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诤訓|,太吵了那邊,還是這里空氣好,不是么?呵呵?!?br/> ?
“哦!”我仰頭做恍然大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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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不說了,你們住陽面的大臥室吧!陰面的我占了,嘿嘿,岳麓山色盡收眼底,你們別嫉妒哦!”劉菁沖我們伸伸舌頭,回房間了。留下我和顏亦冰在客廳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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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租住這么好條件的房子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住著也感覺不甚踏實,第一個晚上我和顏亦冰躺在寬大的床上,保持安靜,不敢妄動,竟然雙雙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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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和顏亦冰起床洗漱,劉菁剛好跑完步回來,她穿著紫色套頭運動衫,臉色潮紅,精神煥發(fā),頭發(fā)和眉毛還凝著細細的水珠,手里拎著三杯豆?jié){和一把油條,沖我們招呼道:“快來吃早餐,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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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餐桌旁,顏亦冰沖著她笑了笑:“菁菁,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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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菁笑著捏了一把顏亦冰的臉蛋,“哎呀,肉麻死了!”而后沖我笑道,“夏拙,我捏你們家冰冰你不吃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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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搖頭,“不吃,盡管捏,反正我不疼?!?br/> ?
顏亦冰打了我一筷子頭,“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倍旱脛⑤伎┛┲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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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我和顏亦冰同時下樓,在馬路口分手,她搭公交去影樓,我走路去畫廊。此時天色尚早,陽光清冷,北風如刀。顏亦冰穿著卡其色風衣系著針織圍脖走在冬日的晨曦中,身段窈窕步伐輕盈,美得讓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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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她上車之后,我開始背著陽光走在去畫廊的路上,突然回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在十五樓陽臺上看著自己的劉菁。她的輪廓映在初升的太陽中,如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我向她揮揮手,快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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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廊的名字頗有詩意,叫“牧云”。老板也挺有意思,姓朱,從1995年到2003年連續(xù)考了八屆中央美院都沒考上,被人笑稱“朱八屆”,最后一次落榜之后索性棄學開了個畫室,一邊賣畫一邊辦培訓班,在河西大學城這邊頗有名氣。我有時也拿一些習作放他那里賣,一來賺點零花錢,補貼買顏料和出門旅游的費用,二來也是滿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虛榮心——想象一下自己的作品掛在餐廳、酒店或者是尋常百姓家里,也未嘗不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老朱給的價錢很是公道,每幅作品抽取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傭金,絕不多拿。就沖這一點,我很愿意去畫室給他幫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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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每逢前來報名參加培訓的學生都要動員教育一番:“同學們你們放心,我朱老師可是考過八屆央美的,閉著眼睛都能數(shù)出央美招生那些道道,雖然自己沒考上,但帶的學生可是十個有九個進了的,看看我的‘桃李墻’,學生們在央美拍的照片都要貼滿墻了!什么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就叫下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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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學生成績不好又被父母逼著考大學的,很多都另辟蹊徑選擇了考特長生這條路,所以每年的全國藝術聯(lián)考總是人滿為患,里面當然不乏天分高、愛藝術的人才,但更多的是想拿著“藝術”的磚頭砸開大學之門的“偽藝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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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求決定市場。湘城的大學城附近開辦了許多藝術培訓班,對象全是初高中學生,他們或懷著藝術夢想,或好奇大學生活,或頹廢消沉惶惶不可終日,在寒暑假到來的時候,紛紛帶著“行頭”集合在岳麓山下,像一支支農(nóng)民起義軍。學生良莠不齊,培訓班也是魚龍混雜??梢钥隙ǖ氖?,從畫廊到煲仔飯館,從小旅舍到性保健品店,河西的老板們無不熱忱歡迎他們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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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帶我走進畫室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有十幾號學生架著畫架選好角度,等著我的到來。接下來的四周,我將變換角色,從一個翹課比上課還多的學生華麗轉(zhuǎn)身,當他們的“夏老師”,想想覺得甚是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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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告訴我,花兩周時間輔導他們畫素描,兩周輔導他們畫色彩。美術輔導不同于別的,擺好一組物件讓他們畫,然后在旁邊稍加指導就ok了,學生的水平參差不齊,但總體比我想象的好,四個小時下來,感覺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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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半,準時下班,老朱告訴我,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把下午的班也交給我,工作三小時,也是一小時三十塊,如果下午上班,畫室管飯。我笑著拒絕,洗洗手離開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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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畫室出來,我被陽光照得有點猝不及防。無論如何,對于冬天來說,這樣的天氣實在是過于晴朗了一點——晴朗得近乎奢侈。我的眼前明晃晃的,跳出了一些或藍或紫的小光暈,頭皮在太陽的照射下也有點發(fā)麻,我甚至有些后悔沒有戴一副墨鏡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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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居民抓住時機紛紛拿出衣被掛在防盜窗上暴曬,綠化帶上也鋪著花花綠綠的褥子床單,壯觀得如同到了印度。棉花被太陽曬過后散發(fā)的氣息彌漫在街道上,鉆進我的鼻孔中,讓我打了兩個無比響亮的噴嚏——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受這股氣息感召,突然間我有點想家,有點懷念過去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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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步穿越街道,走進校園,爬上了圖書館的七層樓梯,走進了自己的畫室。我打開音響放上許巍的專輯《那一年》,燒水沖了一杯速溶咖啡,坐在沙發(fā)上靜靜享受冬日正午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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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如透過窗戶的光線一般帶著溫度不請自來,我閉上眼睛,耳邊響起了遙遠的鄉(xiāng)下布谷鳥飛過頭頂?shù)慕新?,水牛在泥塘里翻滾后發(fā)出愜意的洪鐘般的吼聲,知了在盛夏的樹梢鼓噪的千篇一律單調(diào)重復的噪聲,還有母雞在墻根下生蛋之后跳出雞窩揚揚得意的“咯咯嗒咯咯嗒”的聲音,還有更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老頭賣麥芽糖敲打出的“叮當”聲,外婆把自己摟在懷里哄著入睡的含糊不清的兒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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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說:真正的樂園是已經(jīng)失去的樂園,回憶才是最美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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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著下午一兩點的太陽,就著溫潤的回憶,我無比愜意地打了個盹兒,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是被顏亦冰的短信吵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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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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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br/> ?
“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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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br/> ?
“下來?!?br/> ?
“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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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菜。晚上做飯?!?br/> ?
“好,在哪兒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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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正門口?!?br/> ?
除非要事,我和顏亦冰很少打電話,不愿把原本不多的錢捐給為富不仁的中國移動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我不大喜歡顏亦冰接電話時的語氣——就如一盤放了很久的涼了的飯菜,除了餓瘋的時候,我是不大愿意品嘗的。顏亦冰的短信同樣言簡意賅,寥寥數(shù)字直奔主題,你千萬別指望她發(fā)一些纏纏綿綿的情話,撒一些大可不必的嬌。這樣也好,我也省去諸多麻煩,并且自己也慢慢地變得利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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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顏亦冰也有熱情似火的時候,比如喝酒后或者在床上,要是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那就如氫氣碰上氧氣,把你點著都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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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里,我的身體某些部位起了一些反應。今天晚上,無論動靜多大,都不能阻止我的決心。我笑著下樓,直奔學校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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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亦冰站在那里,沖我嫣然一笑,挽著我的胳膊往菜市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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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要拍一部最能原汁原味反映中國特色的紀錄片,有兩個地方是必然要去的:一個是春運時期的火車站,一個就是下班后的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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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何時,只要有人跟我提起“菜市場”這三個字,我的鼻腔就會充斥著一股混合著雞毛魚肚羊蹄以及腐爛青菜幫子的味道;耳朵中就會灌滿尖厲或粗獷、蠻橫或狡詐的叫賣聲;我的腳幾乎會不由自主踮起來以免踩到橫流的污水,背會弓起來以免被見縫插針的三輪車撞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