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芝笯此刻走的這條路上,種著一排松月櫻,花瓣密集,數(shù)朵叢生,懸垂開放,婉約含蓄,是一種常見的八重晚櫻。
四月正是它開得最艷的時候。皙嫩的花瓣如同雪膚凝脂,暈而不洇地化出淡淡的粉紅,壓滿枝頭,清風徐拂,細細密密的花瓣隨之輕曳游弋,渾然天成出一幅唯美浪漫的畫面,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菔癄€的感慨。
這一時月,常常有些處于疲倦期的小情侶手拉手在這里走動,來尋找兩人初見時的怦然心動。
韓芝笯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喜歡的異性,甚至連個說得上話的男同學也沒有,她對異性的印象,只限于有些妖魔鬼怪幻化成男生后對她窮追不舍的樣子。因此,這櫻花樹下約會的情趣她自然是不懂。
她懂的,僅有“櫻花樹喜陰”這一點而已。
韓芝笯跑了一會兒,見身后已經(jīng)看不到那兩個人的影子,便放緩步子,慢悠悠地走著。
韓芝笯抬起頭,面朝紛紛揚揚飄落的花瓣,悵悵不樂。她想,正常人看到的,應該是一種楚楚動人的面容吧,可她看到的,卻是這種如珠似玉、血淚一樣的東西。鮮紅欲滴,凄厲凜冽,打在地上,“吧唧”一聲,撕裂成猙獰恐怖的鬼臉,仿佛是在歇斯底里地控訴一個血海深仇,要多驚悚有多驚悚。
也難怪她對櫻花沒有好印象,看到這樣的畫面還有好印象,那她不是審美扭曲就是人格扭曲。
韓芝笯不再去注意那些凄惶的東西。
這時,一束異樣的風從背后貫穿她的身體,逆著原本的風向嘶嚎著揚長而去,她周圍的空氣剎時間全亂了。
韓芝笯回頭一看,在婆娑零落的血櫻花里,似乎有只鳥在飛,體態(tài)輕盈,動作優(yōu)美,一振一撣都從容而遒勁,仿若一身無法企及的高傲顯貴與生俱來。
她屏息凝神,對方緗黃純一,大翅長尾,羽冠斑斕,居然是皮卡車上的“鳥東西”。
韓芝笯倒吸一口涼氣,整顆心都冷了一大截。
“快看,那只鳥好漂亮,”一個人以撕心裂肺的女音高聲尖叫道,于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向一個方向行起了注目禮,接著,整個校園好似煮沸了的油鍋——炸開了。
韓芝笯深深吐出這口濁氣,“它果然是只鳥!”
廢話,現(xiàn)在只要是腦不殘、眼不瞎的人都看得出它是只鳥。
韓芝笯夾緊提包撒開丫子逃跑。
韓芝笯的哥哥曾經(jīng)跟她說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br/> 所以,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看書學習,練字寫詩,自有記憶以來,從沒間斷過,當然,她的記憶是從十六歲開始的,之前是怎樣她也不知道,但也堅持了六年,可她從來沒見過能被她吃掉的蟲子,即使是找工作,也沒撿漏,這讓她曾一度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不過,此刻,她茅塞頓開:她之所以找不了可以被她吃掉的蟲子,是因為她不是早起的鳥,而是早起的蟲子,是被鳥吃的。
韓芝笯跑得體內(nèi)一陣翻江倒海,差點連膽汁都被顛出來。
路上的行人不多,三三兩兩,基本上都是第一節(jié)課睡過了,第二節(jié)課準備趁課間休息偷偷從后門溜進去的學生,俗話說的好:“大學不逃課、不掛科、不重修、不考英語四六級、不寫檢查報告實驗單,那他的大學肯定是殘缺不全的?!表n芝笯也是在去年重修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課后才圓滿地進入了畢業(yè)的殿堂。
韓芝笯掃了眼他們,趁著沒人注意,迅速穿過體育館十字路口,向右邊的壘球場折去。因為她知道,那邊空曠無物,維護堅固,南邊種著一片清翠碧綠的念慈竹,創(chuàng)造了一塊不小的死角,而且場地上面全是素土,干燥柔軟,細膩光滑,非常適合被摔被打,被虐被欺,有著“九死一生壘球激斗場”的美譽。
韓芝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求毫發(fā)無損,只求留條活命了。
韓芝笯跑進壘球場,又回頭瞄了一下,那褚紅的鳥喙近在咫尺,鋒利如紉,尖銳如針,連上面微不足道的鼻孔都看得一清二楚,頓時感覺四肢無力,她實在是跑不動了。
韓芝笯一邊一顛一簸,一邊上氣不接下氣,“我說您干嘛老跟著我?。∥乙桓F二白,兩袖清風,一星期都見不到一個葷腥,一個月也吃不到一塊肉,我看您也是吃葷的主,跟著我,不出一個星期,您就會餓死街頭。趁著這會羽翼豐滿,體態(tài)豐腴,趕緊找個好歸宿,別在我這個樹上吊死啊,更何況還是棵歪脖子樹?!?br/> 韓芝笯說得情真意切,可也沒期望對方能有什么反應,畢竟哪個正常人會真的覺得畜牲是通人性的,豈料,那只“鳥”開口道:“斗筲小人,不知春秋之蟪蛄(huìgū)者,鄙俚淺陋!”
牛叉!竟然是文言文。
韓芝笯淚奔,“我嘞個去!這又是活了幾千年的怪物?。 ?br/> “吾乃上古神獸,五鳳之一鹓雛,汝竟將吾與雞鶩鴟梟混為一談,愚昧人類,速速站?。 ?br/> 真牛叉!上古神獸!聽聽這言辭,慷慨激昂,聽聽這聲調(diào),字正腔圓,聽聽這音色,醇正清澈,真像一只羽扇綸巾、統(tǒng)領百萬飛禽走獸、占山為王的憤青,讓韓芝笯聽著就是眼前一黑。
她挺起胸膛,縮起臂腕,當即豁出命地往念慈竹林里跑,邊跑邊不忘了討好對方:“既知君威名,何敢再造次!”
名叫鹓雛的鳳凰盯著那弱不經(jīng)風的背影,猝然吊起眼瞼,一凜眼中的寒光,振起長翅,怒沖過去,橫斷截住了韓芝笯的去路。
韓芝笯吃那一驚,連忙頓步前足,退卻后足,穩(wěn)住重心,二話不說,俯下頭就一個勁兒鞠躬盡瘁:“上君饒命,上君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惶恐萬分,還請上君饒命!上君饒命……”
鹓雛看著,再一振翅膀,自上而下。
突然,韓芝笯眼前金光四射,杲杲如日,灼灼如火,讓她感覺無以復加地壓迫。
她撐開眼皮,力不從心地一點點抬起視線,只見一個英挺秀頎、溫潤如玉的年輕貴公子站在面前。他金發(fā)束冠,金眸鳳眼,玉骨冰肌,著一身白色秦禮錦服,峨冠博帶,風度翩翩。
韓芝笯情不自禁就想起《詩經(jīng)·國風》中的一句詩來:“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xiàn)兮,赫兮咺(xuān)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xuān)兮?!?br/> 傒地!她竟紅了臉。
“嘩啦——”
一陣煦風拂來,念慈竹施施然搖曳,輕輕抖落了幾片老葉,又重歸巋如泰山。蒼翠清寧的竹林里,纖纖長葉在柔媚的旭光里悠悠飄搖,任情恣性。及至韓芝笯與鹓雛之身一刻,兀自彈開,又環(huán)繞著他們婆娑游弋,直至落地——
鹓雛開口問道:“汝喚何名?”
“嗯?”韓芝笯聞言,止住動作,奇詫。以往常跟妖魔鬼怪打交道的經(jīng)驗來說,這個時候,他應該先把她揍個半死,喝掉她的血,再大義凜然地說半晌諷刺之言,大談人心不古,歲月難耐,汝為不祥之人,受千夫所指,繼而再叨一陣,最后一抹嘴上血,拍拍屁股走人,像現(xiàn)在這種平和的模式,她還是第一次碰到,不由地,還真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