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手鐲
我的母親,在我十歲那年為自己買了一只玉鐲。圓潤而膩滑的手感,剔透而泛著光澤的綠,照在陽光下,似有淡淡的云絮煙霧繚繞。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不懂得分辨玉的好壞,只知道母親十分珍惜那只玉鐲,時時捧在手心,貼在心口。仿佛是對自己的一種告慰。
母親買玉鐲的那一天,是她守寡整十年的日子。那個曾經(jīng)答應(yīng)送她玉鐲的男人死在一場車禍,身子被卡車拖出十幾米,未來得及送醫(yī)院就已經(jīng)斷了氣。我是遺腹子,是他留給母親的紀(jì)念。又或者說,是包袱。
我從來,沒有聽母親訴說過沒有丈夫的苦,甚至在家中都從沒有掛過一張父親的照片。堅強(qiáng)而倔強(qiáng)的母親,從不認(rèn)為緬懷一個死去的人會對我的成長有任何幫助。她也借此,不給自己任何軟弱的機(jī)會。
聽說父親死后,母親帶著剛出生的我四處奔波求生活。她太獨立了,拒絕了所有親戚的所謂施舍,只為不愿我從小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母親做什么都是為了我,那份愛,連同對亡夫的緬懷,全澆灌在我的身上,盼望我長大,成材。
十歲那年,母親拿出并不豐厚的積蓄,咬牙為自己買了只玉鐲。這是從我懂事開始,她第一次為自己置辦喜歡的東西。右手替左手戴上,似在想像一只已經(jīng)遙遠(yuǎn)的手掌。她借著燈光靜靜欣賞鐲子熒熒的光暈,卻忽然掩面而泣。仿佛十多年的委屈此刻一瀉千里,她攬過我,緊緊擁在懷里。微微顫抖的手,牽連著玉鐲也搖曳生姿。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鬢角的銀發(fā),有些揪心。
但那抹銀,陪襯在深邃的綠前,卻如一手關(guān)上了打火機(jī)的蓋子。煙消云散。
我發(fā)現(xiàn),我好喜歡媽媽的玉鐲。
我知道媽媽把玉鐲當(dāng)成對死去爸爸的憑吊。在守寡十年后,空洞的感情卻只能靠一塊冰冷的石頭慰籍。有時我也會想,自己對這只鐲子沒有由來的眷戀,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對虛無父親的向往,思念……
我從不敢告訴媽媽,沒有父親這個事實,令我受到多大的傷害。
雖然好強(qiáng)的媽媽獨自承擔(dān)了所有照顧我的職責(zé),但微笑之余,我的心里也總有一塊硬硬的石頭。我不愿讓媽媽知道,其實我有多么羨慕鄰居的安妮。去游樂園,左手和右手都被溫暖的掌心小心呵護(hù)。得到了老師的嘉獎,她的左臉和右臉都會有一個濕乎乎的唇印。家長參觀日,她的發(fā)言會得到雙倍的掌聲。連生日,都會有雙份的禮物堆在床頭。
相對她的圓滿,我宛如一個只有半邊的殘廢。
“爸爸是無可取代的!”安妮經(jīng)常傲然地對我說。一抬手,是一圈玲瓏的銀手鐲,點綴著許多細(xì)小的裝飾,緊緊扣在她的手腕上。她得意洋洋,“看,這個是我爸爸出生時為我買的!有爸爸多好?。∵@種爸爸送的祝福的禮物,你就不可能有!”
我委屈得紅了眼眶,“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媽媽也會買給我……媽媽買了一只玉手鐲,就,就是送給我的。綠盈盈的,比你的好看多了!”
“哦,是嗎?”她卻是輕蔑地笑,“你帶來給我看看啊!怕是你媽媽看都不給你看吧。沒爸爸的孩子,連媽媽都唾棄你?!?br/> “不是的!不是的!”我哭得齜牙咧嘴,失控間揮舞起小拳頭,去扯安妮的手鐲,“有手鐲了不起嗎?很了不起嗎?”
但那小小的,宛如給嬰兒佩帶的鐲子,深深扣在她的手腕里。我一扯,安妮便喊起痛來。
我的眼底倒映著她,嬌縱的安妮,有雙倍疼愛的安妮,有手鐲的安妮。
她掙脫我的拉扯,反手一個巴掌,打在我的臉頰。
“別碰我!你這個沒爸爸的野種!”她甩甩手,揚長而去。
我的臉開始隱隱作痛,仿佛被火焰灼傷。似有粘稠的液體從側(cè)臉淌下來,我伸手去擦。更疼了,一手的紅。照鏡子,才發(fā)現(xiàn)是銀鐲子上細(xì)小的裝飾,如刀,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太,狼狽了。
我不知該如何瞞過母親,如阿拉伯人般滑稽地遮過半張臉。但怎么可能騙過精明的母親?她扯開我遮面的手帕,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就象是劃在她的心臟。她激動地半跪在冰涼的瓷磚地上,久久地不說話,眼神象投入深海的石子,漸漸暗淡,模糊。良久,才抱過我,心疼地幫我上藥,眼淚一串串地落下。碰到我的傷口,好痛。
我什么都沒有解釋,母親也什么都沒問我。忽然間我醒悟了,原來這些年她并不是不明白我的委屈,她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著我。只是她不說,嘴唇化成緘默的鎖。說了又如何,任母親再怎么要強(qiáng),這件事也只會成為我們之間的傷。她幫不了我。
而如今她唯一能為我做的,就是搬家。第二天,她向公司遞交了申請,去另一個偏遠(yuǎn)的分公司就職。我們,即將搬離這個地方。我想,這樣也好。
在搬家的前一天,母親去公司收拾文件,她囑咐我留在家里。她說,沒有必要去和安妮告別。
夜里,晚風(fēng)綽約。卻在昏昏欲睡的我眼前,勾畫出一個纏綿的圓,圓滿得象一個完整的家庭。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對手鐲眷戀。
原來我自己,就是一只破碎的手鐲。
此刻,我無限思念起母親的玉鐲。那份勾魂攝魄的團(tuán)圓讓我妒忌地發(fā)狂。為什么,我不配得到?無論是完整的家,還是手鐲。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母親的房間,她在公司,簡直是天賜的機(jī)會。我知道母親的玉鐲放在哪里,收在有著紫色絨墊四方木盒子內(nèi),放在她衣柜的第三格。一切,都是我偷偷看來的。我為它著了魔。
我打開木盒,優(yōu)雅的光彩像煙花,炸開在漆黑的房間里。我虔誠地取出它,綠得如伊甸園的芳草,順著圓潤的曲線輕輕撫摸。不忍凝視,又移不開目光。小心地侍奉,生怕汗?jié)竦氖种肝詹蛔∷昔~般膩滑的身軀。簡直誠惶誠恐,宛如丟失了幸福。
我握了母親的玉鐲快樂地笑,仿佛牽著父親的手。
時間在我的恍惚間靜默地溜走,直到樓下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響。我一驚,似乎是母親回來了。我慌亂地想把手鐲放回盒子里,卻是一個失手,手鐲跌落在地上。輕微卻也清脆的聲音,仿佛冰肌玉骨的美人頃刻間香消玉殞。我挽救不及,只得拾起它的尸體。斷成兩截彩虹的玉鐲,冰冷了我的左右手。我逃回自己的房間,心臟是紅鞋少女停不下的狂舞。
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傾聽,母親上了樓,沖洗之后,沒有了動靜。大概是睡了。我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搬家的那天,天色藍(lán)得竟隱隱發(fā)綠。
我和母親的行李并不多,大件的都已經(jīng)打包成箱,小件的,此刻她正一一從衣柜里取出,擺進(jìn)旅行箱里。我在一邊看得驚魂,卡車在樓下按起了喇叭,唐突得我口袋中碎裂的玉鐲叮當(dāng)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