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震的聲音不大,可聽在我的耳朵里卻不啻驚雷。我驚得差點沒拿住話筒,劉老爺子一直精神矍鑠,怎么也得奔著一百歲,可……怎么,怎么這么突然就……
方震道:“前天老爺子在家里睡下,沒什么征兆,次日便再沒起來?!?br/>
話筒對面的聲音低沉下去,盡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可我聽得出來,那是極力壓抑后的平靜。我握緊話筒,閉上眼睛,心中一陣錐心的劇痛。難怪之前那次五脈家宴他沒參加,原來身子骨在那時就已經(jīng)不行了。
劉老爺子對我一直關(guān)懷備至。許家能回歸五脈,他厥功至偉。即使我后來犯了大錯,把五脈置于危難之中,他也沒過多叱責(zé),反而諄諄教導(dǎo)。盡管有時候我也受不了他云山霧罩的說話風(fēng)格,但他無疑是五脈之中我最信任的人,一位長者,一位親人。
他永遠那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讓人心安。有他在,五脈有再多幺蛾子事,都不會讓人心慌。
五脈的山岳之鎮(zhèn),就這么走了?
短短幾年時間里,藥來自盡,劉一鳴去世,黃克武也是風(fēng)燭殘年,昔日撐起五脈的三巨頭,一一謝幕。五脈的三巨頭時代,終于到了終結(jié)之時。
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的音容笑貌,一瞬間淚流滿面。我涌現(xiàn)出強烈的沖動,想放棄手里的一切,趕回北京去參加劉一鳴的葬禮,最后送他一程。
“你不必趕回來。”方震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這邊有劉局主持大局,暫時不需要你做什么。不過劉老爺子留了一封信給你,在我這里保管?!?br/>
“給我留的信?”我一陣錯愕。
“對,應(yīng)該是劉老爺子之前有所預(yù)感,先寫好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我得知他去世后,立刻掌握在手里了?!?br/>
聽方震的口氣,劉一鳴的去世,似乎還引發(fā)了其他一系列動靜。不過想想也合理,他執(zhí)掌五脈這么多年,又一手主導(dǎo)了商業(yè)化運作,牽扯利益極廣。他驟然去世,必然會產(chǎn)生混亂??次迕}那些人,又少不得會有爭權(quán)奪利的情況發(fā)生吧,恐怕老朝奉也會蠢蠢欲動。
方震到底是老公安,沒有深陷在悲痛中,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yīng)。
我忽然皺眉道:“我多問一句,老爺子……真的是自然死亡?”
方震道:“我們當(dāng)時也有疑問,所以做了一次全面尸檢,結(jié)論是自然死亡,沒有問題。其實你在香港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但當(dāng)時是五脈的關(guān)鍵時刻,他一直沒對外公布?!?br/>
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了一下。我和劉老爺子的最后一次交談,是我在上海查《及春踏花圖》。當(dāng)時我掌握重大線索,急于驗證,打電話回北京。劉老爺子盡管疲憊,仍然給予指導(dǎo),還告訴我黃克武在香港被素姐刺激入院的噩耗。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劉老爺子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我自巋然不動”。憑著這句話的力量,我才在香港作出了最正確的抉擇,擊破了百瑞蓮的陰謀。
從香港回北京后,按說這么大的事了結(jié),劉老爺子應(yīng)該會見我一面,可一直卻沒動靜,我還納悶過一陣。如今看來,那時候他的狀況已不太好。
“你手邊有傳真機沒有?我可以現(xiàn)在把草稿傳給你?!?br/>
“我在紹興的公安賓館,應(yīng)該會有設(shè)備?!?br/>
“你怎么跑到紹興去了?”方震難得地多問了一句。
我強收住悲痛,把我在杭州、紹興的遭遇跟方震說了一下。他沉默片刻,開口說道:“這個細柳營我知道,可是背了不少人命官司在身上。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風(fēng)險太高。”
“不這么做的話,沒法打入他們內(nèi)部——現(xiàn)在劉老爺子沒了,若不盡快鏟除這個毒瘤,恐怕日后更沒辦法壓制了?!?br/>
方震似乎被我說服了,他沒有繼續(xù)勸說:“我在紹興公安有一個熟人,我讓他提供協(xié)助,但你自己千萬得小心?!蓖nD了一下,他又說道,“對了,我想起一個偵查細節(jié),也許能幫到你——細柳營,應(yīng)該也是一個青花人物罐子的主題。”
我大驚,再仔細一想,還真是這么回事。老朝奉的山頭,似乎是以五罐來命名:有“鬼谷子下山”罐,所以衛(wèi)輝是鬼谷子一派門下;藥家家傳“三顧茅廬”罐,藥不然可能隸屬茅廬一派;那么柳成絳自稱細柳營,自然也是因為有個青花罐子叫作“細柳營”,說不定和柳成絳還有什么關(guān)系。
周亞夫屯兵細柳營,是一個著名的歷史典故。漢文帝去視察軍隊,到其他軍營時,都可以直接騎馬直入,但到了周亞夫駐屯在細柳的營地,卻進不去了。守門士兵說必須有周將軍的軍令才能開門,文帝沒辦法,只能等待軍令。等到軍營門開,守門士兵又說,營內(nèi)不得騎馬,文帝只能下來自己走。左右大臣都說要懲罰周亞夫,文帝卻贊揚說這才是真正的治軍之才。
柳成絳這一支起名叫細柳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腦子里忽然靈光一現(xiàn),方震這個細節(jié)提供得太及時了,之前我說要打入老朝奉內(nèi)部,還沒想到什么具體計劃,現(xiàn)在經(jīng)他這么一提醒,一個絕妙的主意涌上心頭。
“對了,藥不是怎么樣了?”我問。
“他被當(dāng)場抓住了,吃了點苦頭。不過沈云琛出面,經(jīng)過斡旋,表示不會發(fā)起民事訴訟。現(xiàn)在反倒是藥家自己打得不亦樂乎。有的痛斥藥家這兩兄弟都是敗家子,要開革出家;有的堅持要連沈家一起告,告他們保管不力,總之吵成了一鍋粥——不過這兩天突然都不說話了,似乎受到什么人威脅。”
我心想這大概是藥不然的杰作。那些藥家人個個屁股都不干凈,碰到藥不然這種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橫貨,只能無可奈何。
“那藥不是會被釋放嗎?”
“暫時還關(guān)押在杭州,得等責(zé)任徹底搞清楚。我跟他通過話,精神還不錯。他反復(fù)叮囑我,讓我轉(zhuǎn)告你,只能相信自己挖掘的線索,不要再做蠢事了?!?br/>
我忍不住笑了笑,這倒真像是他的風(fēng)格。這家伙雖然性格太差,好為人師,但真是個可靠的同伴。若沒有他舍身相救,恐怕現(xiàn)在我倆都深陷牢獄。
“方震,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說不知道——劉老爺子和劉局到底怎么想的?對老朝奉是個什么態(tài)度?”我逼問道。
長久以來,一直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劉老爺子掌控五脈,劉局有高層關(guān)系,他們手握重器,卻從來沒有真正對老朝奉發(fā)起過致命一擊。
這次我苦心孤詣闖入敵營,必須得搞清楚劉局的底線。若只能得到方震的友情支援,官面上卻不予配合,那我的前景也堪憂。
方震在那邊沉默了一下,徐徐開口:“你的問題,劉局已經(jīng)猜到了。他交代我,如果你問出來,我可以被授權(quán)講出下面的話。”
我握緊話筒。
“老朝奉經(jīng)營已久,勢力盤根錯節(jié),遽然開戰(zhàn),勢必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上頭以穩(wěn)定為第一要務(wù),絕不允許出現(xiàn)大亂。即使是劉老和劉局,也是投鼠忌器,無可奈何。此事若要解決,必得有一個體制外的人,與組織無瓜葛,行事無所顧忌,由他率先破局,再由組織出面,犁庭掃閭。說完了?!?br/>
說白了,上頭要維穩(wěn),不允許主動出擊。最好是小老百姓先鬧起來,和老朝奉打成一團,組織才好師出有名,過來收拾殘局。這就跟香港動作片似的,主角永遠都是孤軍奮戰(zhàn),警察永遠都得等到最后才到。
我苦笑一聲。原來算來算去,人家早就洞若觀火。必須得讓我孤身犯險,把局面攪渾,上頭才好動手。怪不得方震平時紀律性那么強,這次卻破例協(xié)助我們,原來跟藥不是的友情關(guān)系不大,歸根到底,還是高層默許的啊。
我自以為藏得巧妙,鬧了半天還是劉老爺子的一枚棋子。
可現(xiàn)在人都沒了,我能說啥?
方震道:“現(xiàn)在劉老一去,老朝奉那邊多少會放松警惕,這是你的機會,也是我們的機會?!?br/>
“好吧,我知道了……”我的情緒有些苦澀,“對了,有件事得告訴你們,鄭教授是老朝奉的人。”
方震回答:“知道了。”
這么重大的消息,他聽起來既不興奮,也不驚訝。我懷疑他們早掌握了鄭教授的情況,所以才一直沒讓他進入決策圈。
我把電話掛掉之后,下樓去找傳真機。這大半夜的,可不太好找。好在我有證件,又用銀錢開路,服務(wù)員收了賄賂,偷偷開了商務(wù)中心的門。很快那邊傳真過來幾張紙,用毛筆手寫的,筆跡蒼勁,是劉老爺子的手筆。我?guī)Щ氐椒块g去,扭亮臺燈,仔細閱讀起來。
在信的開頭,劉一鳴說他最近忽有所感,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些話應(yīng)該跟我交代一下。
然后他講起了民國的一段往事,說的是許一城帶著他、黃克武和藥來,阻止孫殿英盜掘清東陵。篇幅所限,細節(jié)不多,但從字里行間,我能感受到他對許一城由衷的崇拜。
劉一鳴自己坦陳,那時候他對許一城無比崇拜,深信他才是能把五脈帶上新軌道之人。許一城之所以能坐上五脈掌門之位,也是他暗中推動所致。
這段往事我約略知道一點,不過聽當(dāng)事人講起來,感觸又不一樣。
說完東陵大案,劉一鳴的筆鋒一轉(zhuǎn),又談起了佛頭案。劉、黃、藥三人誰都不信許一城會這么做,積極維護,前后奔走??勺屗麄冇魫灥氖?,許一城忽然性格大變,對自己勾結(jié)日人之事毫無愧疚,反而把劉、黃、藥三人趕走。
讓他們?nèi)藨B(tài)度發(fā)生劇變的,是慶豐樓事件。北京在東四有個飯店,叫做慶豐樓,是招待貴客的高級館子。許一城被捕的前幾天,他在這里有一場賭局,逼得一個叫樓胤凡的古董商人跳樓自殺,還把他的收藏直接交給了日本人。三人本來是幫許一城的,結(jié)果沒想到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從那之后,三人終于徹底失望,本來黃克武最為推崇許一城,結(jié)果變得最為憎惡。
一直到我揭破了玉佛頭之謎,他們心中才略微釋然,了解許一城的用心??墒切慕Y(jié)仍未去除,劉一鳴說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何許一城當(dāng)初要那么做。他明明可以把玉佛頭的事和盤托出,群策群力,何必拼命自污,把友人全部推開呢?在慶豐樓中,他為何舉止如此詭異,生生要逼死樓胤凡呢?可惜劉一鳴說得很含糊,無從得知。
劉一鳴最后說,也許除了玉佛頭,還有其他什么事情,迫使許一城不得不忍辱負重。如果他當(dāng)年足夠聰明,看破此點,許家也不必承受那么多苦難了。劉一鳴寫到這里,充滿自責(zé),說最近幾年,夢里屢屢回到當(dāng)年東陵,夢見許一城阻擋在陵前的身影,他這才下決心推動許家回歸五脈,否則死后沒臉去見許一城。
草稿寫到這里,戛然而止。
因為是傳真件的草稿,所以我還能看到劉一鳴的修改痕跡。我注意到,后面還有半句話,但卻被涂掉了,涂抹者是一筆一筆認真涂黑的,連形狀都看不出來,更別說辨認漢字了。
我放下傳真件,站起身來,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望去,心潮澎湃。
東陵的故事我知道,那是文物史上的一次浩劫。我爺爺再如何天縱英才,也沒辦法阻止這次悲劇的發(fā)生??晌夷芟胂蟮玫?,他站在東陵之前,孤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大軍之前。一個孤拔堅毅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絕望肅立。
那種澎湃的意念,幾乎可以跨越時空,讓后世的孫子淚流滿面。
“爺爺,我不會讓您失望。咱們許家,一定會堅持到底?!蔽颐鎸χ巴?,雙目清亮,不再有半點迷惘。
次日一早,柳成絳果然如約出現(xiàn)在賓館門口,他衣冠楚楚,須發(fā)皆白,頻頻引人側(cè)目。他一看我們倆下樓,咧嘴笑道:“兩位,我這邊有眉目了。我老板愿意見你,不過得在我們公司里頭?!?br/>
這個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們一定不肯放棄主動權(quán),但我堅持要見高層,折中下來,只能是我去他們老巢了。我沒有再糾纏什么條件,立刻答應(yīng)下來。
劉一鳴的意外辭世,讓我的緊迫感更加強烈。這事,不能再耽誤了。
柳成絳一伸手:“公司不在紹興,得麻煩二位出趟遠門了,上車吧?!闭f完一輛桑塔納開了過來,規(guī)格不低。
“稍等片刻?!蔽覍W(xué)著他的樣子鼓了幾下掌。柳成絳一愣,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忽然之間,七八個記者模樣的人涌了過來,旁邊還有幾臺相機和攝像機跟拍。帶頭一個女記者把話筒伸向柳城絳:“柳先生,我是紹興晚報的記者,你這次來紹興尋找民間手工藝人,挽救失傳絕活,是出于國家安排還是個人興趣?”
柳成絳有點蒙,我走過去,親熱地扶住他的肩,對記者說:“柳先生是一位熱心公益的企業(yè)家,他珍視民族傳統(tǒng),一直想做一些有益的事,回饋社會。他上次來到紹興,看到很多民間手藝者慢慢老去,可一手絕活卻沒有人愿意學(xué),不少已經(jīng)失傳,令人扼腕。柳先生感慨之余,決定投資一大筆錢,用于民間傳統(tǒng)工藝保護。八字橋的尹銀匠,就是他決定資助的第一位民間匠人。老尹,你過來?!?br/>
尹銀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來。我把我們?nèi)齻€人的手握在一起,繼續(xù)對記者道:“我們已與柳先生達成共識,今天就去他們的基地,去錄像,去研究,可能還會收幾個徒弟,把咱們紹興銀匠的絕活保存下來。這只是個開始,今后柳先生會致力于拯救更多民間藝術(shù)。這樣才不會斷掉我們文化上的根,為子孫后代留下珍貴財富!”
我說得熱血沸騰,記者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趁著他們嘁里喀喳拍照的當(dāng)兒,柳成絳低下腦袋,兩條白眉幾乎匯成一條粉筆線:“您這是在干嗎?”我一攤手:“尹銀匠本來就是名人,驚動媒體很正常嘛?!?br/>
記者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問過來。柳成絳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只能尷尬地含糊應(yīng)付,他那幾個膀大腰圓的手下,都站在遠處,有些不知所措。
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什么也不能干。柳成絳瞪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失去了淡定。
我懶得看他,偷偷對尹銀匠道:“你可以放心了,這么一宣傳,沒人敢動你?!?br/>
這個靈感的來源,還是感謝莫許愿。她曾經(jīng)跟我說過,有電視臺想采訪尹銀匠,結(jié)果被罵了出來。我昨晚讓尹銀匠重新去聯(lián)系他們,主動爆料,說有民間企業(yè)家資助手藝人。媒體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一大早就派記者跑過來追新聞了。
柳成絳算定我們不會去報警,但沒想到我會通知媒體,假戲真做。經(jīng)過這么一番宣傳曝光,尹銀匠被擺在了明面上,成了大眾關(guān)注的焦點,無形中多了一層保護。若是我和他有什么三長兩短,不用別人,媒體就會揪著柳成絳不放。
最有意思的是,這些記者不知誰泄的密,還通知了幾位老藝人。他們寂寞太久,聽說有金主愿意資助,全都不辭辛苦跑過來了。我看到幾個衣著樸素的老頭老太太,主動在給柳成絳遞名片,扯著袖子不放開,連哭帶喊,訴說著自己的故事。甚至還有人帶了各種民俗樂器,當(dāng)場就要表演。在嗚拉嗚拉的喜慶交響樂中,柳成絳心里估計已經(jīng)殺了我?guī)装俦榱恕?br/>
老朝奉也罷,細柳營也罷,都是在黑暗中蠅營狗茍之輩,勢力太大,也見不得光。如今媒體一關(guān)注,就把柳成絳最大的優(yōu)勢給廢掉了。
這算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柳成絳就算知道,也是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眾人都上了車。柳成絳的頭發(fā)被擠得亂七八糟,衣服也被扯得掉了好幾個扣子,那儒雅的風(fēng)度蕩然無存。我暗自一笑,看來惡人還得惡人來磨。
“開車。”柳成絳恨恨地說了一句,沒再擺出那張溫和的面孔。
究竟去哪,他沒有告訴我們。剛才記者也問過,他只含含糊糊說去北京,不過這一聽就是騙人的。
車子很快駛離紹興城區(qū),開上一條長途路線。我看看太陽的方向,大概是朝西南方向走。這一開,就是五六個鐘頭。中間車子停了幾次,加油、吃飯、上廁所。柳成絳也不再獻殷勤了,隨便丟過來幾包面包和水,除了上廁所不允許我們下車,上廁所也有人看著。
尹銀匠有些暈車,腦袋后靠雙目緊閉,他大概這輩子從來沒離開紹興這么遠。我則把頭靠在車窗上,反復(fù)盤算接下來的計劃。
這次深入虎穴,風(fēng)險十分之大。我有可能會被奪寶滅口,會被人識破真實身份,就算一切順利,見到老朝奉,怎么逃出來也是個問題。何況我身邊還有一個尹銀匠,我必須得保護他的安全,就像當(dāng)初承諾的那樣。
從前我不是沒身陷險境過,但這次的局面最為復(fù)雜,我所能倚仗的,只有一個未經(jīng)驗證的想法。萬一算錯了,就完蛋了。不過話說回來,我面臨的麻煩再大,也沒有我爺爺許一城當(dāng)初面對孫殿英那么危險。
許家的男人,總會堅持一些看上去很蠢的事情。
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我自巍然不動。
這是劉老爺子的教誨。
我看著外面不斷后退的路牌,辨認出幾個熟悉的地名,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安徽境內(nèi)了,離黃山已經(jīng)不遠。不知不覺,桑塔納偏離了主路,朝著一處偏僻鎮(zhèn)子而去。進了鎮(zhèn)子,柳成絳示意下車,然后帶我們到了一個破舊的路邊小飯店。
他們叫了簡單的幾樣菜,曾經(jīng)威脅過我的那個大個子龍王還想要瓶啤酒。柳成絳筷子一擱,沉臉說別誤事,龍王只得訕訕給退了。他一米八的大個子,在柳成絳面前跟鵪鶉似的,一點都耍不起威風(fēng)。但一轉(zhuǎn)頭,其他手下又對龍王畢恭畢敬。
這些細節(jié),我在旁邊不動聲色地默默記住。我馬上就要進入敵人腹心,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戰(zhàn)場,多知道一點東西,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救我一命。為此,我得拿出鑒賞古董的細致勁來,去觀察去記憶,去摳,小時候看的那些地下黨連環(huán)畫,這回全用上了。
吃罷了晚飯,我們出了飯店,發(fā)現(xiàn)桑塔納換成了一輛大解放。車廂用苫布蓋著,遮得嚴嚴實實。柳成絳把我倆帶到車屁股,說:“兩位請上去吧,接下來的路比較顛。”
我本以為已到地方了,看來只是個中轉(zhuǎn)站。接下來的路,他們不愿意讓我們看見,于是換了一輛車。尹銀匠有點猶豫,我拍拍他肩膀:“怕什么,咱們現(xiàn)在是紹興名人。”然后我在龍王的怒視下,從容爬上去,挑了個車廂最深處。這里靠近駕駛室車頭,比較不顛。
龍王也爬上來,雙手抱臂坐到對面,虎視眈眈地看著我。車子轟鳴啟動,抖動著巨大的身軀繼續(xù)朝前開去。
接下來的路確實很顛,估計不是走省級公路,而是在山里鉆來鉆去。我靠在車廂,忽然沖對面的龍王開口道:“喂,你弟弟怎么樣了?”
龍王勃然大怒:“你他媽還好意思提,我弟弟整個被毀容了,以后都沒法找對象?!蔽覔溥陿妨?,原來他最擔(dān)心的居然是這個。龍王伸開肥厚的巴掌,過來就要揪我脖子。我敲敲車窗,坐在副駕的柳成絳回頭看過來,龍王只得收回動作,改用眼神瞪我。
這時候他才知道,為啥我要往里坐。
“當(dāng)時我也是沒辦法,我不潑那盆酸,就讓你們給逮住了。總不能許你們抓人,不許我反抗吧?”我瞇著眼睛,隨著車子顛簸一晃一晃。
“敢傷害我弟弟的人,沒一個能活的?!饼埻跻а狼旋X。
“你親弟弟?”
“那是我兄弟,當(dāng)初在壽春,要不是他擋著,我就讓另外一伙土夫子給打死了?!?br/>
“壽春?現(xiàn)在是叫壽縣吧?看來你不是安徽本地人。”
“我長春九臺的?!?br/>
“口音不像嘛,倒有點蘭州那邊的味道?!?br/>
“我在那當(dāng)過兵,坐過牢——你他媽問這個干嗎!”
“要不在車上黑乎乎的干嗎。你是獨生子?”
古董商都具備一個技能,叫做話耙子,嘻嘻哈哈說了幾句,就能把你的個人信息全耙出來。開始龍王特別抗拒我,說一句罵一句。我也不怕,平心靜氣地聊著。說著說著,龍王的戒備心下來了,進入正常聊天的節(jié)奏。
無聊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tài),它可以稀釋掉人類的一切情感。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可能坐上十幾個小時火車后,也開始互相厭惡。一對仇敵,如果沒辦法干掉對方又不得不共處,也聊得起天來。
等到車子終于停下來,龍王的家底我都摸得差不多了。東北人,三十五歲,當(dāng)過兵,因為斗毆傷人被判了幾年。一個獄友把他帶上盜墓這條路,靠一膀子力氣混得不錯。后來他跟的老大折了,就自己帶著一幫兄弟單干,卻撈過了界,惹惱了當(dāng)?shù)氐仡^蛇,幾乎被打死。幸虧撞見了柳成絳,把他救下來,從此跟隨左右。
再給我倆小時,我連他愛吃什么、內(nèi)褲什么顏色都問得出來。
“沒什么心眼,易怒,挺重小團體情義。”這是我對他的判斷。
車子停的地方,應(yīng)該是某座山中,我的耳邊可以聽到陣陣山風(fēng)呼嘯。我們下車之后,前方不遠就是一座三層的小白樓。樓體很舊,但墻壁卻重新粉刷著白漆。樓頂裝著一盞大功率的照明燈,燈光居高臨下地照射下來,卻只能籠罩在樓前的停車場范圍。一根大功率天線豎在樓頂,好似招魂的旗幡。
此時周遭一片陰森森的黑暗,沒有半點光亮,有若置身墓穴深處。這么一棟慘白小樓突兀地矗立其中,儼然一座墓中明殿。在一樓樓梯入口處左右,還擱了兩個青銅鼎,讓氣氛更顯陰森。
在這種光線條件下,柳成絳的白發(fā)、白眉和沒有半點血色的白臉,看上去愈加妖異可怖,像是剛剛從棺槨里爬起來的白無常似的。
柳成絳緩緩走在前頭,引著我們兩個人進入小樓,直接上了三樓。說真的,這一路的氛圍跟恐怖片差不多。我和尹鴻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朝對方靠了靠。
直到三樓的客房門打開,我才長舒一口氣。這里的住宿條件還不錯,標(biāo)準賓館配備,兩張床,總算是人間的味道。我還真怕一開門,正中擱著一具棺槨讓我睡進去呢。
房間里有電視,但沒有電話,墻壁特別白,不知誰拍死一只吸飽了血的蚊子,在墻上留了一個特別瘆人的血手印。房間的墻壁上釘著一排包角木架,上面陳列著若干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異,都是白瓷。不過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會這么隨意擺放在客房里。
“兩位好好休息,不要亂跑。這里是山區(qū),很容易出事的?!绷山{叮囑了一句,轉(zhuǎn)身離開。
我們倆坐了整整一天車,腰酸背疼,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上床倒頭就睡。這幾年經(jīng)歷的事兒多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在巨大的壓力下養(yǎng)精蓄銳,以備明日之戰(zhàn)。
次日起床,周遭極其安靜,只偶爾有鳥鳴。一聳鼻子,可以聞到極新鮮的空氣味道。我從床上爬起來,站在三樓陽臺上往外一看,發(fā)現(xiàn)這附近的地形應(yīng)了《醉翁亭記》開頭一句:“環(huán)滁皆山也”。山巒疊嶂,觸目皆綠,高高低低的山峰把這里圍成一個小盆地,視野根本無法遠望。唯見天空碧藍一角,有絲絲縷縷的碎云點綴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這棟小樓。此時陽光斑斕,濃綠映襯,讓小樓昨夜的詭異風(fēng)格蕩然無存,反而顯得生機勃勃,透出幾絲隱廬野趣。我記得一個導(dǎo)演朋友說過,拍電影最重要的其實是打光,同一個場景,打不同的光,風(fēng)格迥異,誠哉斯言。
這棟小樓一共三層,樓梯在正中,每層都向兩側(cè)延伸出去兩條走廊,每一側(cè)都有兩個長屋子,里面很寬闊。唯獨我們住的第三層,都是小房間,一側(cè)三個。估計這樓從前是個鄉(xiāng)村學(xué)校,一、二層是教室,三層是教師宿舍和辦公室。
小樓周圍還有不少農(nóng)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頂,大部分是磚屋,呈現(xiàn)出火紅色與黑釉顏色,頗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過已荒廢很久。一條陡峭的山路曲曲彎彎地伸了出去,一頭扎進群山。我還看到一些瓷窯,正裊裊飄著黑煙。這些窯不算舊,樣式很有特點,拱圓身長,縱向看有點像葫蘆。二十多米高的窯囪高高豎起,外糊一層黃泥。這和時下流行的烤花爐、梭式窯不太一樣。
我猜這里應(yīng)該是一個自然村,居民遷改之后搬到山外頭去了,老房子都荒在這里。結(jié)果被細柳營看中,跑到這里來建了一個造假基地。這個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見到的都大。除去磚窯,我在遠處還看到許多相關(guān)設(shè)施,甚至有兩三個堆著瓷土、釉礦的堆料場。
判斷一個作坊規(guī)模,一是看窯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隨做隨進,不存東西。若是有堆料場,就必然是有轉(zhuǎn)運需求,規(guī)模一定小不了。
這里跟河南一馬平川不一樣,山路崎嶇,一般不會有外人闖入。天高皇帝遠,手腳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細柳營的氣魄,果然不一樣。
可這樣害的人,只怕更多。
有人給我們送來早餐,五個饅頭,一盤咸菜,兩個煮雞蛋,居然還有兩份小瓦罐排骨湯。我注意到,從三樓到二樓只有一個樓梯出口,一道柵欄鐵門給攔住了,上面掛了鎖頭,送飯的進出都得現(xiàn)開門。
等于說我們只能在三樓活動,無法離開,變相被軟禁了。至于柳成絳,卻一直沒出現(xiàn)過。
既然不讓出去,那就隨遇而安吧。我和尹銀匠就在屋子里待著,看看電視,聊聊天。說來也怪,尹銀匠到了這里,情緒反而平復(fù)了。大概是周圍沒人,又安靜,和他原來的生活環(huán)境差不多。
這家伙原來也不怎么和外界接觸,流行話題一概不知,我只好跟他聊銀器手藝和焗瓷。他一說起這個就雙眼放光,話匣子停不下來。
我趁送飯的人過來,問他們要幾件瓷器。這里既然是造假工坊,這類東西肯定很多。過了一陣,看守咣當(dāng)咣當(dāng)抬來一筐,不過里面殘次居多,估計都是燒窯淘汰下來的。尹鴻連說帶演示,讓我學(xué)到了不少瓷器知識。
不過尹鴻拿起那些瓷器,敲了敲,總會面露困惑。
這樣的日子一連過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柳成絳終于出現(xiàn)了,對我們說:“兩位,跟我來吧?!蔽覀兏叩揭粯堑囊婚g教室里去。
教室的墻壁上還依稀可見一些標(biāo)語痕跡,黑板和木制講臺尚在。但講臺下的擺設(shè)、風(fēng)格卻截然不同:地上鋪著猩紅地毯,正中一個烏木根雕大茶臺,上頭茶器一應(yīng)俱全,周圍錯落有致地擺著幾張云墩和木椅,旁邊還豎著一扇檀木八扇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綴著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風(fēng)紋。
旁邊一個小爐子,火焰騰騰,坐著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鐵壺。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板談嗎?現(xiàn)在他的人剛剛趕到。”柳成絳說。
我朝茶臺那邊望過去,一個人正有條不紊地擦拭著茶碗,他一抬頭,那張熟悉的笑臉讓我心中一震——藥不然?
這個變化,真是讓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為柳成絳的老板是老朝奉,可沒想到是藥不然。我看了一眼柳成絳,慢慢道:“柳先生你在開玩笑嗎?”
柳成絳以為我嫌年輕,簡單解釋了一句:“這是大老板派來的特使,可以全權(quán)代表他作出決斷。您盡可以放心?!蔽颐翡J地從他的聲音里捕捉到一絲不滿。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藥不然?!彼幉蝗谎菁疾诲e,一點沒看出破綻,熱情地起身相迎,然后提起鐵壺,親手給我沏了杯熱茶,“這是新下來的黃山銀鉤,嘗嘗,嘗嘗?!?br/>
我端著茶杯,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新下來的黃山銀鉤?他是在暗示這里距離黃山不遠?婺源?祁門?還是歙縣?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給我消息,而且也沒有更詳細的暗示了。
藥不然的意外出現(xiàn),讓我的計劃產(chǎn)生了極大的變數(shù),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混蛋是敵是友。
藥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里閃動著戲謔的光芒。似乎我的錯愕讓他挺開心,就像是一個損友的惡作劇。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這兒,是代表我老板來跟你談的。我聽大柳說了,您手里掌握著西廂‘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賣個好價錢?”
“是?!蔽颐鏌o表情,盡可能少說話。
“價錢好談,誰也不在乎這仨棗兒倆棗兒的,不過汪先生有顧慮,我們也有顧慮。您到底真知道假知道,我們沒法判斷。萬一咱們達成了協(xié)議,您手一攤,說逗你玩,這不耽誤大家工夫嘛。”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藥不然正經(jīng)談事。他談起生意來,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這番話敲山震虎,語帶威脅,又隱隱留出了口風(fēng)。
“那依藥先生你的意思,我還得證明一下自己?”
藥不然笑了笑:“那倒也不急。大柳這回去紹興,其實是沖尹銀匠去的,您算是一個意外收獲。所以今天咱們先不談那些,把正事先辦了,后面怎么弄可以慢慢談嘛,我們不是很急?!?br/>
若是換了別人這么說,我也許就信了。但對方是藥不然,這話就得反著聽了。
藥不然見我沉默不語,沖柳成絳抬了抬下巴。柳成絳冷哼一聲,讓龍王搬進一樣?xùn)|西。這東西我們都熟,居然是尹銀匠在紹興用的那個工作臺。
尹鴻沒料到他們把它也搬過來了,快走兩步,用手去撫摸臺面的凹痕,有些激動。我看到在工作臺旁邊還搭著一卷黑褐色的牛皮,那是我爺爺轉(zhuǎn)贈藥慎行的海底針,也在這里了。
柳成絳道:“尹老師,也不知道您什么工具稱手,我就自作主張,從鋪子里給您運來了。”尹鴻對此不置可否,輕輕摩挲著工作臺的每一個凹凸,仿佛一摸到它才有安全感。
他打了一個響指,龍王又搬進來一件瓷器。我一看見這東西,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這,又是一個青花人物蓋罐!
它的大小、形制,和我見過的“三顧茅廬”罐并無二致,只是紋飾不同。正中坐著一位戎裝大將,左手扶案,右手捋髯,不怒自威。旁邊一位軍士打起一個旗幌,上書“周亞夫”三字。還有一匹西域駿馬系在樹邊。除了這些主要造像,裝飾用的柳樹、卷草、祥云、碎花等物,風(fēng)格和其他二罐如出一轍。
看來這就是五罐中的第三件——“周亞夫屯兵細柳營”。不過比起“三顧茅廬”的儒雅之氣,這個罐子更顯得威嚴肅殺。
藥不然道:“汪先生別拘束,隨便看看?!甭犃怂脑?,我走到罐前,用手摩挲了一陣。無論釉面手感還是青花色澤都極舒服,蘇料錫光也很清晰,是件大開門的真品。我蹲下身子去,湊近罐邊仔細端詳。果然,在周亞夫的手肘處,也有一道不易發(fā)現(xiàn)的白口。
這說明,“細柳營”罐子的釉囊衣同樣也被打開過,然后被封起。
柳成絳道:“尹老師,這次請您過來,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您亮亮絕活,把這條白口重新開封,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
前面說了,釉囊衣的大小沒法藏實物,但適合留下文字信息。也就是說,就算之前有人開啟過,只要不故意損毀,信息說不定還留著。
尹鴻看看我,我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
他抱起“細柳營”來到工作臺前,輕輕擱下。他掃了一眼,說還缺乙炔噴燈和幾種原料。
這個作坊很大,儲存的物資很豐富。柳成絳一聲吩咐,十幾分鐘就備齊了。尹鴻略作處理,攤開海底針,對著瓷罐又一次施展出“飛橋登仙”。龍王在對面還架起了一個小攝像機,打算把這些錄下來。
尹鴻對這個并不介意。有些東西,就算你看一萬遍錄像,也是學(xué)不會的。我看過一個新聞,川劇變臉去美國訪問,美國人拿高速攝像機拍下來,一幀一幀分析,但沒用,眼睛看見手速也跟不上。
隨著幾聲清脆的瓷面敲擊聲,尹鴻正式開始了操作。一瞬間,那個威風(fēng)八面的老藝人又回來了。
他的技法依然那么流暢,手法眼花繚亂。一個人潛心一輩子,只鉆研一件事,就是這種完美境界。我雖未見過其他人,但估計藥慎行、尹念舊甚至尹田的水平,絕無尹鴻這么高超。他們接觸的世界太龐雜了,想法太多,缺少尹鴻這個強迫癥的至純至粹。
不光是我,就連柳成絳、藥不然和龍王都面露凜然。他們?nèi)齻€都是第一次見到,在這神乎其神的手法面前,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敬畏之心?!帮w橋登仙”太漂亮了,不光是使用功能,視覺效果也極其漂亮,尹鴻雙手往復(fù),飄逸如仙人。難怪當(dāng)年尹田每次施展,京城王公貴族都相邀來看,這就是所謂“匠人之道”的極致了吧。
大約半小時后。尹鴻猛然停手,雙臂下垂,關(guān)掉噴燈,倒退三步,整個人疲憊不堪:“得了?!?br/>
藥不然帶頭,教室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柳成絳都不輕不重地鼓了幾下。我忽然想起來,尹家似乎有祖訓(xùn),說施展“飛橋登仙”不可超過大衍之?dāng)?shù),否則有詛咒加身。不知這是尹鴻第幾次施展了。
不過這時候大家的關(guān)注點不在他,而在細柳營的瓷罐。那瓷罐上的白口四周,已經(jīng)被挖開了大大一片,露出里面一層層細膩的胎質(zhì),好像一個人的腹部被劃開一個刀口再用牽引鉤拉開似的。
這個開口,不是簡單地刨開釉面,而是一層一層刮開,刮開好幾層外皮之后露出中間的胎體。你想,瓷罐本身就又薄又脆,要刮去一半,還不能漏不能透,難度得有多大?尹鴻跟我說過,這是“飛橋登仙”反向操作的一個用法,也是一門神技。這活只能焗瓷匠干,他們常年給瓷上鉆研鉚釘,深悉瓷性,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按說瓷內(nèi)胎應(yīng)該是一片乳白色,碎瓷片的斷茬顏色。但在“細柳營”被刮開的瓷口里,白質(zhì)里卻摻著一些黑線條。它們的排列很有規(guī)律,不像是胎土誤摻雜質(zhì),更似有意為之。
眾人看了一圈,不明其意。尹鴻說拿張紙來,要竹紙,最好是新昌的元書熟紙。新昌是紹興附近的一個縣,以竹紙而出名。柳成絳低聲詢問了幾句,說:“新昌紙沒有,長汀的玉扣紙行嗎?”尹鴻不滿地晃了晃大腦袋,說湊合吧,可以試試。
龍王很快捧來好幾張淡赭色的宣紙。尹鴻撕下一小條,隨手用我面前的茶碗濡濕,然后貼在瓷口里面。海底針里有一件平頭小鏟,尹鴻用它往紙上一抹,貼得非常平,沒有一絲翹起,多余的紙邊全撕掉了。
這有點拓碑的意思了。過不多時,尹鴻雙手一掀,把紙扯下來,小心地保持著褶皺形狀,把它擱到工作臺上。
這個瓷口被層層刮開,邊緣部分有如一道凹凸不平的長坡。黑條散布在高度不同的坡面。也就是說,這些黑色標(biāo)記不是一個平面圖,是三維的,沒法直接用相機或紙拓下來。只有用紙把標(biāo)記帶著曲度全復(fù)制下來,變成一個立體紙型,才能窺得全貌。
尹鴻之所以用元書熟竹紙,是因為它的紙質(zhì)剛,曲折后會留下痕跡,用來寫字可能不如別的紙類,但做紙型最適合不過。
尹鴻嘆道:“燒這瓷器的人,可真是個天才。如此精致的釉囊衣,我都是第一次見到?!彼幉蝗谎凵褚婚W:“莫非,這是龍走紋?”尹鴻點頭。
我在《玄瓷成鑒》里看到過。龍走紋是早已失傳的一種瓷器燒制法。匠人在塑形時不是捏制,而是用密度不同的黏土,一層一層糊上去。在其中一層或幾層摻入金屬線或礦物顆粒,謂之“龍走”。龍走排列成特定的圖形或文字,然后外涂重釉。這樣一來,因為密度不同,瓷器胎體燒制出來也是分層的,刮開外面幾層,就能看到里面留下的文字。
龍走紋,是實現(xiàn)釉囊衣的先決條件,特別適合給一些隱秘之事留底。之前尹鴻講的那個明代奪家產(chǎn)的故事,就是一例。
“細柳營”瓷罐高明之處在于,燒制匠人不是只埋于一層,而是在不同層的不同位置都埋有龍走,只有用紙把整個結(jié)構(gòu)都取出紙型,才能看出整條龍走的脈絡(luò),讀取信息。這就像是看風(fēng)水找龍脈,光在平面地圖上,看不出個所以然,非得親身登高望遠,才能把山川高低走勢盡收眼底,然后才能尋砂探穴。
尹鴻嘆息道:“這個白口之前被人刮開過一次,又涂釉回填。我是循著前人痕跡,才僥幸重現(xiàn)了龍走。之前那位前輩,憑直覺和經(jīng)驗就能刮出釉底龍走,可比我要厲害多啦?!?br/>
柳成絳忍不住道:“那么這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代表了教室內(nèi)所有人的心聲??梢檯s搖了搖頭:“我只能把東西取出來,至于是什么,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了那竹紙上面。那張竹紙似是被人隨手揉爛成一團,褶皺層疊有如山巒起伏,那些黑點黑線分布在上面,構(gòu)成了一幅玄妙的點墨作品。
這時龍王走過去,把其他人都趕開。柳成絳伸手把紙型拿出,從不同角度反復(fù)觀察,眉頭卻是一皺。
看柳成絳的神情,似乎也沒看懂說的什么意思。不過他舍不得拿出來讓大家參詳討論,這是細柳營的東西,自然得對別人——尤其是對藥不然保密。
柳成絳看看我,我既然宣稱知道白口背后的秘密,眼下正用得著。他把我扯到一旁,拿出紙型給我看。我捧著紙型挑了一個合適的角度,終于看到這些黑點聚合成了一句話:“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
每一個漢字我都認識,但湊到一起,卻如同天書一般。雞籠是什么?甲卯針六更,似乎是什么行經(jīng)拔脈的手法。總不會跟武俠小說似的,五罐里藏著一部武功秘籍吧?
柳成絳問我什么意思,我哪知道,只得搖搖頭:“這東西殘缺不全,殆不可解。”
柳成絳也不著惱,合掌一笑:“汪先生手里,不是還有另外一片瓷片么?一句不懂,兩句總該能看明白了,我也就能對老板有個交代了?!?br/>
誰都聽得出來,柳成絳這是在強調(diào)自己的功勞,暗示藥不然只是過來看看,什么力氣都沒出。藥不然遠遠站著,依舊笑意盈盈,不以為意。
不過他一語倒提醒我了,我手里還有一片“三顧茅廬”的碎瓷(當(dāng)然,他們以為是“焚香拜月”),如果也依法刮開,取出紙型,提出另外一句,合在一起說不定就能讀懂了。
這瓷片此時就在我身上,反正我如今被軟禁于此,他們也就不著急收繳。
這時尹鴻活動了一下手腕,咳嗽了一聲:“‘飛橋登仙’對精力消耗太大,按規(guī)矩每旬才能施展一次。我昨日在鋪子里用過,今日又用了一次,已經(jīng)到極限了。”
柳成絳道:“眼下只差這么一片,尹老師破例加個班唄?”尹鴻斜眼看了他一下:“若要開出這個釉囊中的龍走紋,下手必須極穩(wěn)。差之分毫,刮錯一層,可能整個布局就毀了?!闭f完他伸出雙手。
手背青筋綻露,指頭微微發(fā)抖,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灰色,顯然已耗盡了力量。
技術(shù)方面尹鴻是最大的權(quán)威,既然他都這么說了,柳成絳也不敢堅持。他想了想道:“那再讓您休息三天,不能再多了?!?br/>
今天的活動,就這么結(jié)束了。柳成絳把那張宣紙小心翼翼抹上定型膠水,挪到一個玻璃罩子里,讓龍王搬走,生怕藥不然覬覦。至于那尊細柳營的青花罐,柳成絳居然沒提修補的事,可見他全副心思都在龍走紋上了。
結(jié)果這件貴重的青花瓷罐,就這么敞著一個大大的傷口,立在教室里,有若一具解剖完的尸體。真是暴殄天物。
我和尹鴻被照舊帶回到三樓,大門一鎖,繼續(xù)軟禁。一進房間,尹鴻長出一口氣,一離開工作臺,就恢復(fù)膽小怕事的樣子了。他怯怯地對我說:“今天我可都按你說的做了,拖延三天夠嗎?”我說:“放心好了,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握之中。你繼續(xù)去準備吧?!币檶⑿艑⒁?,可他已經(jīng)被我拽得這么深,說啥后悔也晚了。
就在這時,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后有人在喊:“老汪,老汪?!蔽姨筋^出去一看,只見藥不然悠悠然然站在柵欄外,左手拿著一瓶西鳳酒,右手一只燒雞。
藥不然沒鑰匙,隔著鐵欄桿笑嘻嘻地說:“今天你們兩位辛苦了,山里條件差,給你們加點餐。”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伸手把東西接過去,什么都沒說。
“老汪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哪?!彼捓镉性挼卣f道。
我冷哼一聲。讓我去紹興是他的主意,然后才引發(fā)這么一連串事情。至今我也沒明白他到底圖什么,為了幫我?可他什么都不說全。為了害我?目前倒真沒看出來。
我的計劃里,本來沒有藥不然的位置。我一直在猶豫,對他這個變數(shù)該怎么用,要不要和盤托出求他配合。
這個混蛋,總在最尷尬的時候出現(xiàn)。我們隔著柵欄四目相對,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