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過后,司機老林候在門口,虞仲夜打算出門。他臨走前交代刑鳴辦一件事情,整理并熟記明珠臺所有外協(xié)人員的檔案。
所謂外協(xié)人員,當然跟外貌協(xié)會沒有關系,那是特指臺里的派遣勞動人員和臨時工,整個明珠園內最底層卻也最有干勁的一群人,他們的收入緊靠績效,他們的熱情如火燃燒。
刑鳴確實聽聞最近臺里的人事管理系統(tǒng)正在升級,但卻有點聽不懂虞仲夜這話的意思。不止聽不懂,而且不樂意。職場里還有一類人叫“影帝”“影后”,簡而言之就是初入職場的菜鳥,他們全部的工作重心都圍繞著資料的整理與影印,無聊又瑣碎。刑鳴當然不是菜鳥,何況他現(xiàn)在迫切需要時間組建一個新的團隊。
刑鳴第一反應,這很像一種別出心裁的懲罰。
虞仲夜走了,卻沒對刑鳴說是要留他還是要攆他,刑鳴自己更傾向于相信前者——他還有別的打算。
沒跟菲比打一聲招呼就自說自話摸進書房,第一眼印象不錯,裝飾簡約,配色也冷感,看著挺符合虞仲夜一貫的審美喜好。往里走一點,刑鳴被滿屋子的藏書吸引,這地方藏書之豐富簡直令人咋舌,橫穿歐亞非,縱貫五千年,不像書房,倒像圖書館。又往里走一點,看見連排書架與虞仲夜平日辦公的地方隔著一塊屏風,桌上擺置著筆墨紙硯。
刑鳴想起來,虞仲夜的書法與國畫都有極高的水準,俊拔,強悍,矯若驚龍。
當真字如其人,人如其畫。
刑鳴又想起虞仲夜親筆題字的那本詩集,上頭那漂亮磅礴的一行字常令他有種錯覺,自己與這個男人早已相識。
刑鳴停在虞仲夜的書桌前,細細琢磨這“似曾相識”之感由何而來。
十來分鐘后他才想起來,虞仲夜的這筆字跟他爸有點相像。
大概是這類文化人的通病。刑宏在世時也酷愛研習書法。不僅自己筆耕不輟,還經(jīng)常壓著兒子的脖子,也逼著刑鳴練字。
刑宏點著一根煙,笑瞇瞇地看著兒子站在小凳子上練字,書桌太高了,他夠不著。
有時唐婉會進門來,心疼地喊一聲“你要抽煙出去抽去,小孩子肺嫩,別嗆壞了!”
刑宏給兒子挑選的字句都很短,四個字四個字的,什么“上善若水”,什么“厚德載物?!?br/>
刑鳴其實沒耐性,但練進去了也就踏實了,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
那年他六歲,以為世界就跟筆下的墨與紙般非黑即白,好人長命百歲,壞人遺臭萬年。
刑鳴在虞仲夜的書房里轉悠一陣,沒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又折回臥室。
菲比正在臥室里收拾,手腳勤快的她前腳剛收走了刑鳴的衣服,這會兒又在換床單。當然被兩個男人這么不知節(jié)制地一宿折騰,黑色天鵝絨床單上淫跡斑斑,不換也不行。
虞仲夜的床不錯,死寬,但刑鳴不喜歡正對大床的這面落地玻璃窗,四四方方,亮亮堂堂,白天還好,放眼望出去是亭臺水榭曲徑長廊,但夜里這扇窗就像一面鏡子,只能照見那些不可告人的淫豫之行。
譬如,昨兒夜里這面鏡子就倒映出兩個男人,如榫與卯,整整一夜都嵌合在一起。與第一次一樣,刑鳴感到快慰的同時也感到屈辱,且快感愈強烈,這種憋屈感便愈明顯,在虞仲夜面前,他時而失識,時而失智,如茫茫海里的一只浮生物,無時無刻不感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
菲比忙得不亦樂乎,刑鳴用英語跟她簡單交談兩句,突然心血來潮地問,虞老師是不是常帶我這種人回來?
話問出口后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什么叫“這種人”?“這種人”是哪種人?他刑鳴又該是哪種人?
他很快有些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連“這種人”都比不上,他在床上的反應其實糟糕透頂,既不老練,也不清純,既不風情,也不溫馴??桃庋麑檿r格外不自然,一旦不刻意了,又顯得過于冷淡陰鷙,反正怎么都不合適,怎么都不討好。
沒想到菲比的回答完全出人意料,她說她在這間房子里工作了近三年,他是唯一一個被允許留宿的人。
想了想,臺里臺外這個圈,多少小生花旦眼巴巴地盼著能被虞臺長臨幸,但好像還真沒聽說過哪個成功爬上了龍床。一顆一直堵著的心莫名好受一些,刑鳴試圖安慰自己,不過就是睡覺罷了,跟誰睡不是睡,何況對方是這么一個手攬生殺大權的男人。
菲比忙了一陣,走了,刑鳴透過這面他極厭惡的玻璃窗,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奇怪的是他可以為自己的下屬擋刀子,卻常常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只憑一眼他就認出了這個人,陶紅彬。
但凡識陶紅彬的人都知道他經(jīng)歷坎坷,市環(huán)衛(wèi)處的掏糞工因救人遭遇車禍,被救者一聲不吭地跑了,他卻死里逃生,還為此少了一條腿。一家五口的日子原本就不寬裕,而今頂梁柱喪失了勞動力,巨額醫(yī)藥費更令這家庭負債累累。為了三個子女不輟學,陶紅彬拖著殘肢,四處上訪反應,想為自己爭取一個“見義勇為”的表彰,結果屢遭白眼與推諉不說,還因曝露了超生問題被罰了一大筆錢,陶紅彬四處求助無門,最絕望的時候想過全家一起吞煤氣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