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長安的雨似乎不會停了般，淅淅瀝瀝直下個不停，無數(shù)的檐廊籠罩在一片烏蒙蒙的云里，整片天似乎都要壓下來一樣。蕭遙掩上了書卷，環(huán)顧著這間書房，青銅香爐上雕琢著四獸的祥瑞圖案，燃著清雅的芝蘭香，布置雖然維系著開國以來節(jié)儉的風(fēng)格，依舊透著皇家的驕矜，年輕的君主坐在黑色的案桌后面，只著了小冠常服，紫衫大袖有些不便，他便騰出一只手來擋住袖子，狼毫沾上硯臺里的墨，神情專注的臨著帖子。
　　
　　屋子里有些熱，他身上又穿著近來時興的寬衫，胸口微袒，蕭遙看一眼，將目光移到別處，把書放回架子上，口里說道：“長衫不便，陛下?lián)Q了袍子再來寫吧?！?br/>　　
　　劉琰沒有抬頭，只道：“袍子拘束，不如長衫舒服。”
　　
　　蕭遙便不再說話，走到香爐邊再添一把香，蓋上蓋子，看著裊裊的白煙升起，從細(xì)細(xì)長長的指間漫上來。
　　
　　這會兒在書房里當(dāng)差的人不多，劉琰只隨身帶著一個侍從，另就只她這一個從三品的書女。事務(wù)清閑，因此倒無人管她，由她在那兒發(fā)呆。
　　
　　劉琰臨完一張，放下筆，抬頭見她仍站在那兒，長袖間繞著香霧，鬢邊一絲垂發(fā)，瑩白如玉的側(cè)臉隱隱約約，倒是多了幾分綽約的姿色。他怔了怔，開口提醒道：“書女添香添了許久了。”蕭遙才猛然回過神來，走上來替他研磨。
　　
　　劉琰提筆蘸墨，她沒來得及停手，手被一擋墨錠滑開，漆黑的墨滴飛濺，剎那間便將君王的長袖染上了幾朵墨云。一邊的侍從忍不住喝：“該死該死。”蕭遙面色一白，忙攬袍跪下：“陛下恕罪?！?br/>　　
　　劉琰沉默了一會兒，他雖然惜物，但是不至為了一件衣服治她的罪，一來蕭遙平素做事穩(wěn)妥，他甚為欣賞。二來與她的父親平陽亭候劉鈺也有些關(guān)系。之所以遲遲不開口讓她起來，是因為他忽然很好奇，是什么事讓這個平時沉默寡言波瀾不驚，一棍子也打不出一句話來的女子今天如此失態(tài)。
　　
　　“書女當(dāng)差幾年了？”他問，聲音如常。
　　
　　蕭遙低低的答道：“回陛下，十年了。<>”
　　
　　“十年……”這個答案讓他怔了怔，想起來這個女人如今已經(jīng)二十五歲，有些詫異，又問：“平陽亭候高壽？”
　　
　　蕭遙輕聲答：“家父今年四十又六?！?br/>　　
　　劉琰揮手摒去了聽到動靜拿著衣袍請他更衣的典衣女官：“平陽亭候系開國元勛，功高勞苦，為何不向朕求個恩典，給你賜婚放你回家？”——燕王妃的舊部哪個不是加官進(jìn)爵，世襲厭短，紫莽嫌長，如今廣廈豪門，鐘鳴鼎食，不可一世、為何這平陽亭候單單要由他的獨女在宮中蹉跎歲月？
　　
　　蕭遙再叩了叩首，說：“陛下，奴婢只愿侍奉老父，不愿成婚?！?br/>　　
　　“哦？”劉琰有些好笑的道：“書女莫非尚崇佛道，有出世尋赤松子之念？”
　　
　　蕭遙微紅了臉，搖搖頭：“奴婢……不懂那些?！?br/>　　
　　劉琰問了一會兒，無非是老父漸衰，只有她一個獨女，不愿出嫁，至老父無人侍奉膝下之類的話。只得道：“書女恨生女兒身，若是男子，必當(dāng)舉孝廉為國效力，可惜了?！睋]揮手讓她退下，又招來典衣女吏更衣。
　　
　　蕭遙見劉琰不怪罪發(fā)落，忙叩首謝恩，起身往外走去。
　　
　　眼角掃到大案上的紙，卻不是臨的帖，而是四個大字，“董狐直筆”。
　　
　　她邁出門的時候，正好一個穿著鎧甲的年輕男子從他身側(cè)擦過，走進(jìn)門去。蕭遙認(rèn)得此人，若提到長安高門之家的公子，沒有一個有他的名頭響。偏偏他還不似旁人家的紈绔子弟，很小就從了軍，去年和羌人一戰(zhàn)中立了戰(zhàn)功，年紀(jì)輕輕就拜將封侯，封為“微明侯”。
　　
　　雖然聽宮人說這位小將軍確實勇武過人，但得陛下如此厚愛，和他的家世是脫不了干系的。<>
　　
　　燕王獨子，漢家唯一一個異姓王的世襲者，光是這個名頭已經(jīng)夠他在封地當(dāng)一輩子無憂無慮的王爺，偏偏還從了軍……蕭遙放緩了腳步，聽見劉琰的聲音興奮起來，親昵的喚他：“子清！”又說：“你這一去就去了整整一年，燕王好狠的心?！?br/>　　
　　“明天是母親忌日……我爹才放我回來的?！?br/>　　
　　“……王妃忌日怎么你爹自己不來？”
　　
　　“我爹……走不開?！?br/>　　
　　蕭遙隱約的記得，自己幼年的時候是見過燕王的，雖然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但也見過他眼里溫柔的神色，對著燕王妃輕言細(xì)語，端湯喂藥。
　　
　　然而王妃在文昭三年病逝之后，再見過燕王只有一次，他遠(yuǎn)遠(yuǎn)站在城下對陛下請旨離開長安前往封地。也許是隔得遠(yuǎn)，他似乎整個人都被鋼鐵的堅甲封起來，連眼睛都是，冷冷的，黑沉沉的令人望而生怖。
　　
　　那以后，燕王再也不曾回過長安。幾年過后小王爺從燕國回來，陪著陛下讀了幾年書，十四歲又被燕王召回去，三年來只有王妃忌日會回來暫住一月。
　　
　　明日就是王妃的忌日了么……
　　
　　蕭遙抬起頭來，看著廊外細(xì)密如織的雨簾，細(xì)細(xì)的雨像極了那一天，她九歲的時候，燕王妃以她為人質(zhì)強迫爹投降，刀刃抵在脖子上，被雨水浸得冰涼。
　　
　　也像那一天，太仆家的大公子衛(wèi)靈忽然跟爹提出了要退婚，爹任由雨淋著站在院子里，微斑的發(fā)在雨中微顫，喃喃著：“遙兒……爹害了你……爹害了你……”
　　
　　那以后爹就生了場重病，她顧不得自己傷心，日日不解衣的在床前服侍，聽爹透露了往事，爹原來是最早跟著王妃的部將，如今本應(yīng)高官厚祿呼風(fēng)喚雨，只是因先帝詔書一事背叛過王妃。王妃雖然既往不咎，這樁往事依舊成為他仕途不順的原因。<>士家聯(lián)姻講究門第清望，再加上奮威將軍暗中號稱結(jié)平陽亭候者便是與他為敵，處處打壓。衛(wèi)家自然不愿趟這趟渾水，勒令衛(wèi)靈和自己退了婚，轉(zhuǎn)頭迎娶了楊家的長女。
　　
　　青梅竹馬的情分，花前月下的盟約，短短半年間化作了泡影。
　　
　　蕭遙嘴角溢出一絲苦澀，覺得那雨實在冰得過頭了，將手收回來，緩緩攏入袖中。朝著角門往外走，正逢一個發(fā)須皆白的老人朝書房這邊來，認(rèn)出來是中書省下的著作郎謝祺，蕭遙斂裾行了禮。謝祺行色匆匆，也不看是誰就擺了擺手繼續(xù)前走。蕭遙問道：“著作郎往哪里去？陛下正在見客。”
　　
　　謝祺并未搭理，徑自往里走，蕭遙忙說：“世子在里面?！?br/>　　
　　謝祺腳步忽然頓住了：“哪個世子？”
　　
　　蕭遙答道：“燕王?！?br/>　　
　　一聽這名號謝祺就犯了難，口中喃喃著：“怎么是他?！眮砘仵庵?，欲進(jìn)又不進(jìn)。蕭遙原本要告退，腦中忽然一閃，想到劉炎書桌上赫赫然的大字，遲疑了一下，終于開口：“著作郎可是為了修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