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情開初的那一段,鳳九是曉得的,其時與姬蘅也還沒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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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前那一日,當(dāng)葳蕤仙光破開符禹之巔,東華施施然自十惡蓮花境中出來時,做的第一樁事并不是去教訓(xùn)燕池悟,而是揣著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宮。茫茫十三天,桫欏傾城之下,幾十個仙伯自太晨宮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門,為護(hù)鎖魂玉不周而前來請罪。東華踩著茫茫青云陣陣佛音目不斜視地直入宮門,眾仙伯自感罪責(zé)深重恨不得以頭搶地。許多都是洪荒戰(zhàn)史中赫赫有名的戰(zhàn)將,她念學(xué)時從圖冊上看到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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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特地點(diǎn)了整個太晨宮最細(xì)心的掌案仙官重霖來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覺得東華給她換換傷藥洗洗澡順順毛的就挺好,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準(zhǔn)他走。東華伸手將她拎得一臂遠(yuǎn),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撲騰許久也夠不著他,眼中流露出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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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大點(diǎn)的兩個仙婢在一旁吃吃地笑,她覺得自尊受到傷害,憤怒地瞪了她們一眼。東華淡漠的眼底也難得泛出點(diǎn)兒笑意,將她放在軟榻上摸了摸她的頭,她覺得這是覺得她可愛的意思,眼瞅著這個空擋打算再無恥地竄上他的胸口,他卻已經(jīng)在她身周畫了個圈,結(jié)起一道禁住她的結(jié)界,吩咐靜立的幾個奴仆:“小狐貍十分活潑,好好照看,別讓它亂跑,免得爪子上的傷更嚴(yán)重?!?br/> ?
??她還是想跟著他,使出殺手锏來嚶嚶嚶地假哭,還抬起爪子假模假樣地擦眼淚。大約哭得不夠真誠,抬眼瞄他時被抓個正著,她厚顏地揉著眼睛繼續(xù)哭,他靠在窗邊打量她:“我最喜歡把別人弄哭了,你再哭大聲點(diǎn)?!彼目蘼曨D時啞在喉嚨口。見她不哭了,他才踱步過來,伸手又順了順?biāo)^上的絨毛:“聽重霖的話,過幾天正事辦完我再到他手里來領(lǐng)你?!彼鲱^望著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愿地點(diǎn)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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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記得,那時東華俯身看著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實(shí)如今想來,同她姑姑看戲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薄子也沒有什么兩樣,那確然是……瞧著寵物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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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嘆了口氣。都是些歷歷在目的往事,遙記這一別后足有三四天東華都未出現(xiàn),最后是她等得不耐煩騙重霖解開了結(jié)界,待她偷溜出去尋找東華時,才半道在南天門遇到了他。此前她并不覺得這三四天里頭能發(fā)生什么大事,若干年后的此時聽燕池悟眉飛色舞一番言說,才曉得這幾天里的事竟件件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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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東華、姬蘅三個人的故事中,她不曉得的那后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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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失蹤的那幾日,毫無懸念是去找小燕壯士單挑了,且毫無懸念地挑贏了。關(guān)于這一段,小燕壯士只是含糊地、有選擇地略提了提,末了揉著鼻子嘁聲道:“其實(shí),按理說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該打哪來滾哪去,老子想不通他為什么要晃去白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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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頂著一匹從山石旁采下來的半大樹葉,聊勝于無地遮擋頭頂毒辣的日頭,接口道:“大約打完架他覺得還有空,就順便去白水山尋一尋傳說中的那一對龍腦樹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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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法刺痛了小燕壯士一顆敏感且不服輸?shù)男?,用憂郁而憤怒的眼神將鳳九口中最后的那個“蓮”字生生逼退:“老子這么個強(qiáng)健的體魄,看在你眼中竟是個弱不禁風(fēng)的對手么?他和老子打完架,竟還能悠閑地去游游山玩玩水賞賞花看看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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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默默無言地瞧他片刻,面無表情地正了正頭頂?shù)臉淙~:“當(dāng)然不是,我是說,”她頓了頓:“他也許是去白水山找點(diǎn)草藥來給自己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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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壯士顯然比較欣賞這個說法,頷首語重心長地道:“你說得對,冰塊臉為了給自己找一些療傷的草藥,于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彼^續(xù)講這個故事:“要不怎么說老天不長眼,偏偏這個時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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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鳳九所言,東華轉(zhuǎn)去白水山,確然是為尋傳說中的那兩件調(diào)香圣品。白潭中長了萬把年的青蓮和依青蓮而生的龍腦樹,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兩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蓮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萬年來不知招了多少調(diào)香師前仆后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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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仆字,乃是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險峻,加之白潭中宿著一條猛蛟,稍沒些斤兩的調(diào)香師前來,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腹中的一頓飽餐。鳳九小的時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條猛蛟當(dāng)寵物,對這條名蛟有所聽聞,是以當(dāng)東華那時甫回太晨宮,漫不經(jīng)意從袖子里取出烘干的一包青蓮蕊和幾段龍腦樹脂時,她就曉得她曾經(jīng)很中意的那條白水山的名蛟,它怕是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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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姬蘅前去白水山這個事,卻涉及到赤之魔族他們一家子的一樁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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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姬蘅還很小的時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旸就給她配了一個侍衛(wèi)來照看她的周全。這個侍衛(wèi)雖然出生不怎么好,但從小就是一副聰明伶俐的長相,在叔伯姨嬸一輩中十分地吃得開,最得寡居深宮的王太后的喜愛。以至于當(dāng)煦旸察覺配給姬蘅這么個漂亮小童不大妥當(dāng),打算另給她擇個丑點(diǎn)的時,首當(dāng)其沖地遭到了他們老娘的激烈反對。王太后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著眼睛瞎起哄,叫做閔酥的小侍衛(wèi)一臉天真地拽著他的袖子搖:“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旸一個頭兩個大。煦旸敗了。煦旸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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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小侍衛(wèi)閩酥逐漸長開,越發(fā)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旸看在眼中,就越發(fā)地覺得不妥。閩酥同他們一道用飯,沒動富含營養(yǎng)的芹菜和茄子,煦旸皺著眉,覺得不妥。閩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靈得跟段蔥似的,姬蘅贊賞地挨著他多說了兩句話,煦旸皺著眉,覺得不妥。閩酥半夜在小花園練劍,練劍就罷了,也不曉得在一旁備張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顧好姬蘅,煦旸皺著眉,覺得不妥。閩酥的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給他一個長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辦好,煦旸皺著眉,覺得不妥。于是煦旸下了一道旨,大意分為四點(diǎn),第一,每個人每頓必須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宮中不準(zhǔn)拿月白的緞料做衣裳鞋襪;第三,出門練劍要準(zhǔn)備一張帕子揩汗,沒準(zhǔn)備的將重罰;第四,宮中建一個官用馬匹庫,誰的坐騎病了可以打個條子借來用。果然,這個官用馬匹庫建好才剛把收來的馬放進(jìn)去,閩酥就喜滋滋地跑來領(lǐng)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堅(jiān)持吃芹菜和茄子,纖細(xì)的身子骨看來壯實(shí)許多,煦旸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告訴自己,這都是為了姬蘅。他感覺自己的用心很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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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旸的宮務(wù)向來多且雜,每日卻仍分著神來留心他妹妹和一表人才的小侍衛(wèi)。今日閩酥同姬蘅說了幾句話?是不是比昨天多說了兩句?閩酥他挨姬蘅最近時隔了幾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著,憂心著。且只要有閩酥在的場合,他的眼神總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掃過去,瞧瞧他身上有沒有對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直到同天族議完姬蘅的婚事,定下來要將她嫁進(jìn)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了,他想象中他們倆有私情的苗頭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心中不知為何,略有一絲淡淡的失望,但多年來倒是頭一回覺得閩酥妥當(dāng)了,覺得他這個伶俐的模樣低眉順眼起來還是有幾分惹人憐愛,慢慢地,同他說話的聲調(diào)兒也不由自主比往常放柔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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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自打這之后,煦旸就瞧見閩酥時常一個人坐在小花園中默默地發(fā)呆,他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難得能發(fā)現(xiàn)他幾次,倘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了他,不待他說上一兩句話,他兔子一樣蹭地一溜煙就跑了。有一回他實(shí)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時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衣領(lǐng),誰成想他竟連金蟬脫殼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從他手底下掙脫逃開,徒留下一件衣裳空蕩蕩落在他手里,輕飄飄蕩在風(fēng)中。他握著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覺得有點(diǎn)奇怪。后頭好幾天,他都沒有再見過閩酥,或者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個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沒了,煦旸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不大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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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旸從小其實(shí)很注意養(yǎng)生,一向有用過午飯去花園里走一走的習(xí)慣,這一日,他走到池邊,遠(yuǎn)遠(yuǎn)瞧見荷塘邊伏著一個人影像是幾日不見的閩酥。他收聲走過去,發(fā)現(xiàn)果然是他,穿著一襲湖青衫子跟條絲瓜似的正提筆趴石案上涂涂寫寫什么,神情專注又虔誠。煦旸曉得閩酥自小不愛舞文弄墨,長到這么大能認(rèn)得全的字不過幾百個,這樣的他能寫出點(diǎn)什么來,他的心中著實(shí)有點(diǎn)好奇,沉吟半晌,隱身到閩酥身后隨意站了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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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畔荷風(fēng)微涼,軟宣上歪七豎八地已經(jīng)躺了半篇或圖或字,連起來有幾句竟難得的頗具文采,像什么“夜來風(fēng)色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旸這么多年雖一直不解風(fēng)情,但也看出來,這是篇情詩,開篇沒有寫要贈給誰,不大好說到底是寫給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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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旸手一抬,將那半篇情信從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來,閩酥正咬著筆頭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抬頭瞧見是他,臉騰地緋紅,本能地劈手就要去搶,沒有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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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風(fēng)將紙邊吹得微微卷起,煦旸一個字一個字連蒙帶猜地費(fèi)力掃完,沉吟念了兩句:“床前月光白,輾轉(zhuǎn)不得眠?!蓖O聛韱査骸皩懡o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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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活潑得堪比一尾野猴子的閩酥用心地垂著頭,耳根緋紅,卻沒有答他這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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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旸了然:“寫給姬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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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酥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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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旸在他面前繼續(xù)站了一站,瞧著他這個神似默認(rèn)的姿態(tài),慢慢地,怒了。這個小侍衛(wèi)居然還是喜歡上了他的妹妹,從前竟然沒有什么苗頭。他思忖著,難道是因過去沒有遇到什么波折來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給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一門好親,倒將他深埋多年未察的一腔情給激了出來?瞧這個模樣,他一定是已經(jīng)不能壓抑對姬蘅的情了罷,才為她寫出這么一封情信來,當(dāng)然,姬蘅是多么惹人喜愛的一個孩子,無論如何是當(dāng)?shù)闷疬@封情信的……煦旸煩亂地想了一陣,面上倒是沒有動什么聲色,良久,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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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燕池悟于符禹之巔同東華單挑的消息在寂寞很多年的南荒傳開,一來二去地傳到姬蘅耳朵里。姬蘅的心中頓生愧疚,在一個茫茫的雨夜不辭而別,獨(dú)自跑去符禹山勸架了。姬蘅離家的后半夜,幾個侍衛(wèi)闖進(jìn)閩酥的房中,將和衣躺在床上發(fā)呆的他三下五除二一捆一綁,抬著出了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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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旸在水鏡這頭自己同自己開了一盤棋,一面琢磨著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關(guān)注鏡中的動向。他瞧見閩酥起初其實(shí)并未那么呆傻地立著任侍衛(wèi)們來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過床頭劍擋在身前同眾人拉開陣勢,待侍衛(wèi)長一臉難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將你拿往白水山思過”這個話時,他手中的寶劍才不穩(wěn)地掉落在地上,哐地一聲,令在站的其他侍衛(wèi)們得著時機(jī)蜂擁而來將他一頓五花大綁。在閩酥束手就擒的這個過程中,煦旸聽見他落寞地問侍衛(wèi)長:“我曉得我犯了錯,但……君上他有沒有可能說的不是白水山?”侍衛(wèi)長嘆了一口氣:“君上吩咐的確然是白水山。”聽到這個確認(rèn),閩酥垂著頭不再說話,煦旸從各個角度打量水鏡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寢宮時,煦旸瞧見他突然抬頭朝他平日議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張臉白皙得難見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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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閩酥暫且關(guān)起來,且關(guān)在白水山,做出這個決定,煦旸也是費(fèi)了一番思量。說起來,四海八荒之間,最為廣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統(tǒng)領(lǐng)的南荒,次廣袤的乃是鬼族統(tǒng)領(lǐng)的西荒。像九尾白狐族統(tǒng)領(lǐng)的青丘之國,下轄的以東荒為首的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五荒,總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南荒大。天族占的地盤是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東西南北四海并北荒大地都是他們轄制,不過天族的人口么也的確是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后皆是納入天族,他們的擔(dān)子也要沉一些。然而,雖然魔族承祖宗的德占據(jù)了四海八荒之間最為廣袤的一片大陸,方便統(tǒng)轄,但這塊大陸里頭窮山惡水也著實(shí)不少,譬如白水山就是其中最為險惡的一處。來了就跑不脫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對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說壁立千仞四面斗絕,山中長年毒瘴繚繞,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長在其間的獸類因長年混跡在如此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脾性也變得十分暴躁兇殘。誰一旦進(jìn)了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項(xiàng)合適自己的死法,實(shí)乃一片自殺的圣地。是以閩酥聽說煦旸要將他拘往白水山,臉色灰敗成那個模樣,也不是沒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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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思過這等事,在哪里不是個思,煦旸千挑萬選出白水山,一來是將閩酥同姬蘅分開,他覺得倘若閩酥膽敢同姬蘅表這個白,姬蘅是個多么純潔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應(yīng)了他,做成這樁王族的丑聞。二來將閩酥發(fā)往白水山,就算姬蘅從符禹山回來曉得他被罰了,本著從小一起長到大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沒有什么門路,大約會到自己面前來鬧一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他本著一個拖字訣拖到她同東華大婚了再將閩酥放出來,這個做法很穩(wěn)妥。再則閩酥自小的本領(lǐng)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雖然白水山中猛獸挺多,但他身為公主的貼身侍衛(wèi)連幾頭猛獸都降服不了也不配當(dāng)公主的侍衛(wèi)。懷著這個打算,煦旸輕飄飄一紙令下,將閩酥逐出了宮。閩酥隔著水鏡最后望過來那一眼,望得他手中的棋子滑了一滑,沿著桌沿一路滾下地,他看出來他那雙平淡的眼睛里其實(shí)有一些茫然。他撿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沒有出過他的丹泠宮,將他丟進(jìn)白水山歷練歷練,也不是什么壞事。但萬一閩酥回不來怎么辦,他倒是沒有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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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蘅從符禹山回來那一夜,南荒正下著一場滂沱的大雨,閩酥被罰思過之事自然傳到她的耳中。煦旸邊煮茶邊端坐在赤宏殿中等著她來興師問罪,連茶沫子都飲盡了,卻一直未見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著裙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踉蹌到他的寢殿門口,他才曉得,姬蘅她失蹤了。當(dāng)然,他也猜出來她是去了白水山搭救閩酥。他覺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這個妹妹的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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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峰回路轉(zhuǎn)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東華帝君的真正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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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日雨一直沒有停過,似天河被打翻,滾滾無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倍感壓抑。所幸丹泠宮中四處栽種的紅蓮飽食甘霖,開出一些紅燈籠一樣的花盞來,瞧著喜慶些。侍衛(wèi)派出去一撥又一撥,連深宮中的王太后都驚動了,卻始終沒有傳回來關(guān)于姬蘅的消息。王太后雖然上了年紀(jì),哭功不減當(dāng)年,每頓飯都準(zhǔn)時到煦旸的跟前來哭一場,哭得他腦門一陣一陣的疼。就在整個王宮都為姬蘅公主的失蹤急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甚至煦旸已將他的坐騎單翼雪獅提出來,準(zhǔn)備親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時,這一日午后,一身紫裳的東華帝君卻抱著昏迷的姬蘅出現(xiàn)在了丹泠宮的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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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魔族小弟其實(shí)這輩子也沒想過他們能窺見傳說里曾經(jīng)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們至今都還記得很深。霧靄沉沉的虛空處,無根水紛紛退去,僅留一些線絲小雨,宮門前十里紅蓮鋪成一匹紅毯,紫光明明處,俊美威儀的銀發(fā)青年御風(fēng)而下。紅蓮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澤的威壓,緊緊收起盛開的花盞,裸出一條寬寬的青草地供他仙足履地,直通宮門。而姬蘅披散了長發(fā)緊閉雙眼,臉色蒼白地躺在東華的懷中。她的模樣十分孱弱,雙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著他的外袍,露出一雙纖細(xì)幼白的腳踝,足踝上還掛著幾顆妖異鮮紅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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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山中這一日兩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世上除了東華和姬蘅,頂多再算上白潭中那尾倒霉的猛蛟,大約再沒有人曉得。所知只是東華在丹泠宮中又待了一日,直等到姬蘅從傷中醒來,順帶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到他難得一見的仙容。姬蘅醒來后,如戀母的初生雛鳥,對東華很是親厚,卻半個字沒再提閩酥,煦旸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還是覺得閩酥關(guān)在白水山無什么大礙,他關(guān)他雖令姬蘅無故赴險,卻能催生出姬蘅同東華的情,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日東華離開丹泠宮時,煦旸請他去偏廳吃茶議事,一盞茶吃過,煦旸本著打鐵趁熱的意思,提議三月后的吉日便將姬蘅嫁入太晨宮,永結(jié)兩族之好,東華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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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池悟?qū)⒐适轮v到此處,唏噓地嘆了兩口氣,又絮叨地嘀咕了兩句,鳳九聽得真切,他大意正在嘀咕若那時他傷得不是那么重,曉得姬蘅失蹤去了白水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來必定沒有東華什么事,該是他同姬蘅的佳緣一樁,老天爺一時瞎了眼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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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頂在頭上的樹葉被烈陽炙得半焦,在葉子底下蔫耷耷地問燕池悟:“你怎么曉得東華一定就喜歡上了姬蘅?說不定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br/> ?
??小燕將拳頭捏得嘎嘣響,從牙齒縫里擠出來兩個字氣憤道:“他敢!”更加氣憤地道:“姬蘅多么冰清玉潔蕙質(zhì)蘭心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美不勝收啊,一個男人,喜歡上姬蘅這樣的美人居然還能說是難言之隱,”他露出森森的白牙:“他就不配被稱為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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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池悟一屆粗人,居然能一口氣連說出五個文雅的成語令鳳九感到十分的驚詫,考慮到姬蘅在他心中舉世無匹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張口半道又將話拉了回來,默默無言把頭上頂?shù)陌虢箻淙~扶了扶,又扶了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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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著她這個欲言又止的模樣,燕池悟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子其實(shí)曉得你是怎么想的,你們婦道人家看上一個男人,一向覺得只有自己才最合適這個男人,其他人都是過眼浮云?!彼\心誠意地道:“你覺得冰塊臉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當(dāng)年老子也曾經(jīng)覺得姬蘅看不上冰塊臉的?!彼麘K然地嘆一口長氣:“可他們獨(dú)處了一天兩夜,設(shè)身處地一想,噯,老子其實(shí)不愿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么掉進(jìn)懸崖要么流落荒島日久獨(dú)處出情來?!彼j然地又嘆一口氣:“退一萬步,冰塊臉要是果真對姬蘅沒意思,何必娶她,你們天族還有哪個有能耐拿這個婚事相逼逼到他的頭上去不成?”說完這一席話,將鳳九傷得落寞垂了眼,回頭來微一揣摩整套話的含義,自己也傷得不輕,啞口無言地忍著襲上心頭的陣陣心痛悵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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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覺得小燕一席話說得有道理,落寞地扶著葉子沉吟了片刻,想起一事來又偏頭去問燕池悟:“可我曉得,”她咳了一聲:“我聽說那回他們一同被困在那個什么蓮花境,分手時姬蘅問東華討要一頭兩人同覓得的小靈狐來養(yǎng),他不是沒有應(yīng)她么,若他果真很看承姬蘅就不該這么小氣,這樁事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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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池悟打斷她的話:“你懂什么,這是一種計(jì)策!”又循循善誘地向她:“就好比你中意冰塊臉,一定設(shè)法和他有所交集,那我問你,最自然的辦法是甚么?”不等她回答,已斬釘截鐵地自問自答:“是借書!你借他的書看一看可見他一面,還他的書又可見一面,有借有還一來二往地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么事不好辦?東華他不將你說的那頭靈狐讓給姬蘅養(yǎng),也是這個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這樣喜愛那頭靈狐,以后為了探看它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宮,這樣,不就給了他很多機(jī)會?”他皺著眉真心實(shí)意地一陣惆悵,又一陣嘆息:“冰塊臉這個人,機(jī)心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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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往深處一想,恍然又一次地覺得燕池悟說得很對。細(xì)一回憶,當(dāng)時雖然不覺得,其實(shí)姬蘅進(jìn)太晨宮后東華對她著實(shí)很不同。她那時是不曉得他二人還有白水山共患難一事,記憶仍停留在符禹山頭東華直拒姬蘅,是以平日相處中并未仔細(xì)留心二人之間有什么非同尋常。如今想來,原來是她沒有看出深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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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太晨宮中的姬蘅是一個十分上進(jìn)的少女,鳳九記得,當(dāng)她伴在東華腳邊隨他在芬陀利池旁釣魚養(yǎng)神時,時常會遇到姬蘅捏著一本泛黃的古書跑來請教,此處該做何解,有什么典故,東華也愿意指點(diǎn)她一二。從她的眼里看出去,彼時二人并沒有什么逾矩之處,但姬蘅的上進(jìn)著實(shí)激勵了她,東華偶爾會將自己剛校注完沒來得及派人送去西天還給佛祖的一些佛經(jīng)借給姬蘅看。東華很優(yōu)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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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夏日虛閑,這一天,元極宮的連宋君拿了個小卷軸施施然來找東華帝君,顧左右言他半日,迂回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聞近日她愛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繪了個圖,來托東華給她做個格外與眾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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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與眾不同,需這把短刀它在近身搏斗時是把短刀,遠(yuǎn)距離搏斗又是把長劍,實(shí)力較對方懸殊太大時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銀針之流致人立仆,當(dāng)打獵時又能將它簡單一組合成為一把鐵弓,除此外,進(jìn)廚房切菜時還能將它改造成一把菜刀。連宋君風(fēng)度翩翩地?fù)u著扇子,其實(shí)打的是這樣的算盤:如此,成玉帶著它一件就相當(dāng)于帶了短刀長劍暗器鐵弓菜刀林總五件,且什么時候都能派上用場,有這樣的好處,她自然要將它日日貼身地帶在身邊。并且,連宋還細(xì)心地考慮到,這個東西絕不能使上法術(shù)來造,必須用一種自然的奇工做成才顯得新奇,送給成玉才能代表他連三殿下絕世無雙的這份心意。但連三殿下的問題在于他雖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長的卻是以法力打造鐘鼎一類的伏妖大器,打一個如此精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來想去,覺得要徒手做出這種變態(tài)的東西只能找東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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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從東華懷中跳上攤開圖卷的書桌,躡手躡腳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個圖設(shè)計(jì)得固然精妙,有幾個地方卻銜得略粗糙,拆組后可能留下一些痕跡,巧奪天工四個字必然被連累少一筆。連宋雖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風(fēng)流善哄女人著稱,但難免難以細(xì)致到這個程度,鳳九覺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蒼天開眼,叫她逮著一個可以顯擺自己才能的時機(jī)。她覺得,她將這個圖改一改,東華一定覺得她才氣縱橫不輸姬蘅,她想到這個前景頓時激動且開心,一邊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擋住圖卷上兩個銜接不當(dāng)之處,唯恐連宋說著說著自己發(fā)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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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純粹多慮,連宋此時正力圖說動?xùn)|華幫他此忙:“你一向?qū)铺沾梢灿袔追峙d趣,前幾日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盤探到一處盛產(chǎn)瓷土之地,集結(jié)了海內(nèi)八荒最好的土,卻被玄冥那老小子保護(hù)得極嚴(yán)密,你幫我打造這把短刀,我將這快地的位置畫給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給你?!?br/> ?
??東華抬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將打這把刀的材料找給你,你自己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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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宋嘆氣道:“你也不是不曉得我同玄冥的過節(jié),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給我寫情詩,對這件事他一直郁在心頭?!?br/> ?
??東華漫不經(jīng)心擱了茶壺:“我這個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歡用威壓逼迫人,”一只手給鳳九順了順毛,對連宋道:“你近日將府中瓷器一一換成金銀玉器,再漏些口風(fēng)出去碰了瓷土瓷器全身過敏,越是上好的瓷你過敏得越厲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應(yīng)該會上供不少他那處的上好瓷土給你。你再轉(zhuǎn)給我?!?br/> ?
??連宋看他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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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問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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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三殿下干笑著搖頭:“沒有問題,沒有問題?!?br/> ?
??連宋心情復(fù)雜地收起扇子離開時,已是近午,東華重?fù)炝艘粋€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鳳九嘴邊,她聽話地低頭啜了兩口,感到的確是好茶,東華總是好吃好喝地養(yǎng)她,若她果真是個寵物,他倒是難得的一位好主人。東華見她仍一動不動蹲在攤開的畫卷上,道:“我去選打短刀的材料,你同去么?”見她很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還趁機(jī)歪下去故作假寐,拍了拍她的頭,獨(dú)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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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前腳剛出門,鳳九后腳一骨碌爬起來,她已漸漸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難度動作的要領(lǐng),頭和爪子并用將圖卷費(fèi)力地重新卷起來,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宮,避開窩在花叢邊踢毽子的幾個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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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司命不愧從小過命的交情,幾個簡單的爪勢他就曉得她要干什么,將圖冊從她背上摘下來依照她爪子指點(diǎn)的那兩處將就寫命格的筆各自修飾一番,修繕完畢正欲將畫冊卷起來,傳說中的成玉元君溜來司命府上小坐,探頭興致勃勃一瞧,頓時無限感嘆:“什么樣的神經(jīng)病才能設(shè)計(jì)出這么變態(tài)的玩意兒??!”鳳九慈悲地看了遠(yuǎn)方一眼,覺得很同情連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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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頂著畫軸氣喘吁吁地重新回到書房,東華還沒有回來,鳳九抱著桌子腿爬上書桌,抖抖身子將畫軸抖下來攤開鋪勻,剛在心中默好怎么用爪子同東華表示這畫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東華的意。此時,響起兩聲敲門聲。頓了一頓,吱呀一聲門開了,探入姬蘅的半顆腦袋,看見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并作兩步到得書桌前。鳳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冊頁面泛黃的古佛經(jīng)。這么喜愛讀佛經(jīng)的魔族少女,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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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蘅前后找了一圈,回來摸摸她的額頭,笑瞇瞇地問她:“帝君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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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頭偏開不想讓她摸,縱身一躍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沒怎么和她計(jì)較,邊哼著一首輕快小曲邊從筆筒里找出一只毛筆來,瞧著鳳九像是同她打商量:“今日有一段經(jīng)尤其難解,帝君又總是行蹤不定,你看我給他留個紙條兒可好?”鳳九將頭偏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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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蘅方提筆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兒還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個小紙頭上,門吱呀一聲又開了。此回逆光站在門口的是書房的正主東華帝君。帝君手中把玩著一塊銀光閃閃的天然玄鐵,邊低頭行路邊推開了書房門,旁若無人地走到書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著一只筆的姬蘅和她身下連宋送來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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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干脆將畫卷拿起來打量,鳳九一顆心糾結(jié)在喉嚨口。果然聽到東華沉吟對姬蘅道:“這兩處是你添的?添得不錯。”寡淡的語聲中難得帶了兩分欣賞:“我還以為你只會讀書,想不到這個也會?!币螂y得碰上這方面的人才,還是個女子,又多夸了兩句:“能將連宋這幅圖看明白已不易,還能準(zhǔn)確找出這兩處地方潤筆,你哥哥說你涉獵廣闊,果然不虛?!奔м咳允翘嶂P,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夸獎了本能地露出有些開心的神色,挨到東華身旁去探身查看那副畫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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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極近,東華卻沒避開的意思,沒什么所謂地將畫軸信手交給她:“你既然會這個,又感興趣,明日起我開爐鍛刀,你跟著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學(xué)上進(jìn),雖然前頭幾句東華說的她半明不白,后頭這一句倒是聽懂了,開心地道:“能給帝君打打下手,學(xué)一些新的東西,是奴的福分?!庇钟行?dān)憂:“但奴手腳笨,很惶恐會不會拖帝君的后腿?!睎|華看了眼遞給她的那副畫軸,語聲中仍殘存著幾分欣賞:“腦子不笨一切好說?!?br/> ?
??鳳九心情復(fù)雜且悲憤地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沒有克制住自己,撲過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驚訝地痛呼一聲,東華一把撈住發(fā)怒的鳳九,看著她齜著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皺眉沉聲道:“怎么隨便咬人?還是你的恩人?”她想說才不是她的錯,姬蘅是個說謊精,那幅畫是她改的,才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說不出。她被東華提在手中面目相對,他提著她其實(shí)分明就是提一頭寵物,他們從來就不曾真正對等過。她突然覺得十分的難過,使勁掙脫他的手橫沖直撞地跑出書房,爪子跨出房門的一刻,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一個不留神后腿被門檻絆了絆,她摔在地上痛得嗚咽了一聲,回頭時朦朧的眼睛里卻只見到東華低頭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過的傷勢,他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留給負(fù)氣跑出來的她這頭小狐貍。她其實(shí)并沒有咬得那么深,她就算生氣,也做不到真的對人那么壞,也許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說不定會咬得輕一點(diǎn)。她忍著眼淚跑開,氣過了之后又覺得分外難過,一只狐貍的傷心就不能算是傷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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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鳳九被玄之魔君聶初寅誆走本形,困頓在這頂沒什么特點(diǎn)的紅狐貍皮中不好脫身,且在這樣的困境中還肩負(fù)追求東華的人生重任,著實(shí)很不易,她也明白處于如此險境中凡事了不得需要有一些忍讓,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然,此次被姬蘅摻合的這樁烏龍卻著實(shí)過分,激發(fā)了她難得發(fā)作的小姐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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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東華那個舉動明顯是在護(hù)著姬蘅,她和姬蘅發(fā)生沖突,東華選擇幫姬蘅不幫她,反而不分青紅皂白地先將她訓(xùn)斥一頓,她覺得很委屈,落寞地耷著腦袋蜷在花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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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來打算蜷得遠(yuǎn)一些,但又抱著一線希望覺得東華那么聰明,入夜后說不定就會省起白日冤枉了她,要來尋她道歉?屆時萬一找不到她怎么辦?那么她還是蜷得近一些罷。她落寞地邁著步子將整個太晨宮逡巡一番,落寞地選定蜷在東華寢殿門口的俱蘇摩花叢中。為了蜷得舒適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撿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給自己在花叢里頭搭了一個窩。因?yàn)閭撕芏嘈?,又費(fèi)神又費(fèi)力,她趴在窩中頹廢地打了幾個哈欠,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掙扎一番,漸漸膠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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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醒過來的時候,正有一股小風(fēng)吹過,將她頭頂?shù)木闾K摩花帶得沙沙響動,她迷糊地探出腦袋,只見璀璨的星輝灑滿天際,明亮得近旁浮云中的微塵都能看清,不遠(yuǎn)處的菩提往生在幽靜的夜色里發(fā)出點(diǎn)點(diǎn)脆弱藍(lán)光,像陡然長大好幾倍的螢火蟲無聲無息地棲在宮墻上。她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想瞧瞧東華回來沒有,抬頭一望,果然看見數(shù)步之外的寢殿中已亮起燭火。但東華到底有沒有找過她,卻讓她感到很躊躇。她蹭蹭蹭爬上殿前的階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門檻,順著虛掩的殿門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僅那一眼,卻像是被釘在門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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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斗星已進(jìn)入二十四天,據(jù)她那一點(diǎn)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無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寢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fēng)之類無甚可說,可姬蘅為甚也在他的房中,鳳九愣怔地貼著門檻,許久,沒有明白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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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梁上懸著的枝形燈將整個寢殿照得有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書桌上提筆描著什么的白衣少女,遠(yuǎn)遠(yuǎn)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全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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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輕風(fēng)灌進(jìn)窗子,高掛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shí)要將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wěn)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fēng)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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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著頭道:“此處將長劍收成一枚鐵盒,鐵盒中還需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無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無旁騖地握著筆為屏風(fēng)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ü催叄o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qiáng)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zhuǎn)身瞧著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br/> ?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驀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diǎn)奴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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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么,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并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jì)多半由些擅冶鑄之術(shù)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將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方便供這些仙伯們詳細(xì)參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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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么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么糾結(jié),瞧見姬蘅這么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fā)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卻還被姬蘅強(qiáng)了。她心中隱隱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么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著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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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么也沒說,只抬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diǎn):“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比齼删渲更c(diǎn)完又抬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dǎo)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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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沒什么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fā)笨時,或者重霖有什么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xí)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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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著臉點(diǎn)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才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shí)沒有那兩處難?!?br/> ?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褪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yùn)氣罷?!泵銖?qiáng)籌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只獨(dú)自看看書,所知只是皮毛,不及今夜跟著老師所學(xué)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沖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著的屏風(fēng)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shí)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至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將這盞屏風(fēng)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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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yīng)得卻很痛快,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diǎn)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隱在云霧中的遠(yuǎn)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fēng)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后卻終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yùn)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br/> ?
??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著屏風(fēng),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拼一拼繪完好將這個獎勵領(lǐng)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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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將手上的狼毫筆丟進(jìn)筆洗,換了支小號的羊毫著色:“一日也不算什么,至于這個屏風(fēng),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br/> ?
??其實(shí)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么從東華的寢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只是后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里去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里還計(jì)較著看樣子?xùn)|華并沒有主動找過她,轉(zhuǎn)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他也可以有求必應(yīng),怎么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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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經(jīng)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頭狐貍的模樣和東華來往,更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來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象,經(jīng)歷了這么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罷。又省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只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